第17章 16

  晏非与花辞回了宾馆,两人订的房间正好相对,都在走廊的尽头。罗县本就不是旅游城市,客流量不大,现住的几个除了他们两个以外都是商旅,而常年出差在外的人似乎都形成了一个习惯,便是不住靠近走廊的房间,因而晏非与花辞的房间附近安静得很,也正如此,晏非才刚大着胆子直接在房内作案。

  那叠符箓被妥帖地放在地上,符箓之上压着定灵钟,这定灵钟不仅能勘探魂灵的位置,也能镇压魂灵,因而这叠符箓安静得很,悄无声息的,全然不像已经勾了魂魄。

  晏非从旅行包里取出了一个聚魂铃,只是一眼,花辞便知道这是她的铃铛。只因这聚魂铃是恨生所制,与阴司所造的相比,更为粗糙和原生态,加之那铃铛常常被花辞团在手里把玩,熟悉得很,于是仅仅一眼就让花辞知道她绝没有认错。

  晏非不避让,也很大方:“我只是想试试你的聚魂铃,与我常用的可有不同之处。”

  花辞故意呛他:“你就不怕你操控不好这聚魂铃,反被吞噬了?”

  晏非自信又轻蔑地道:“不过只是铃铛罢了。”

  他弯腰,骨节分明的手指刚将定灵钟提离了符箓的纸面,便有一道光自上而下地穿他手骨而过,从花辞的角度看去,只觉手指上的皮肤和肌肉都被分卸而去,只剩下了五根骨头。

  晏非毫无慌张神色,他缓缓地摇动了聚魂铃,没什么旋律感,只是一下一顿又一下地摇着,那光骤然一灭,似是有阵风吹过,符箓哗啦啦地翻页着,晏非加快了摇动的频率,于是怨气先循声而起,之后散魂紧跟而上。

  晏非意有所指般朝花辞搭了一眼,花辞状似未曾察觉,往后退了一步,只当看好戏。晏非笑了笑,不与她深究,用另一只闲置的手拿起了一早放在边上的长笛,而后将聚魂铃往天上一抛,那些朝他绵延扑来的怨气游魂瞬间随聚魂铃而去,而他已经吹起了长笛。

  还是那曲《化蝶》。

  但明明是同样的曲子,但灵力却比方才在月子中心大了很多。若真要打比方,便该是硬菜和前菜的区别了。花辞全程嘴巴没有闭上,瞠目结舌地看着散魂慢慢地聚在了起来,渐渐拼凑出了人的模样——正是那三个横死的执行员,他们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但是没关系,看着他们死前的模样便已经知道死前发生了什么。

  那三个全部都是双眼发直,眼窝淌血,脸色泛青,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脖颈上都有一抹黑烟般的痕迹,深深地印在了肌肤之上,能看到断了的青筋暴突。

  这幅样子,很明显的是被厉鬼咬死的。

  花辞瞅了眼晏非,见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化蝶》已经吹到了尾调,他并没有停顿,反而很快将音调衔接在了一段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丧音之中。那几个魂魄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着某个方位,本来只是看戏的花辞在这瞬间忽然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淼茫的呼唤。

  “回家了,回家了。”

  花辞想要控制住,但是她自己的魂魄七零八落,全靠着他人的魂灵怨气做支撑,根本不在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内,因而她听着呼唤,只觉得身上是从所未有的软绵,魂灵要自由要回家,于是将躯体弃之如履。

  晏非应该已经看到了花辞的惨状,但并没有停下的痕迹,即使花辞不得不向他投去恳切的目光,晏非依然吹哀乐吹得专心致志。她看着看着,总觉得站在那里的不是晏非,而是个庄严肃穆的判官。

  花辞倒在地上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晏非怎么就没有让她提前避让出去。

  一曲终了,那三个执行员的魂灵早因为循着乐声飘窗而出没了影,地上只有花辞紧闭着双目苍白着脸庞躺着,晏非一手将长笛摸索着放回桌上,另一只手掩着口接了一捧的鲜血,他满嘴腥甜却顾不上清理,微弱地叫了声:“花辞。”

  喉咙里又漫上了一口血,这回没有接着,尽数都喷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大吼:“花辞!”

  脚下没了力气,但还是扶着桌子撑着去把落在地上的聚魂铃捡了起来摇着,他边摇边喊着:“花辞,花辞。”

  这是在喊魂,趁着鬼门未关,晏非拼了命也要把花辞的魂灵喊回来。

  他边喊着,眼角的绯红更深,乍一眼看去,如火焰在燃烧发烫。

  晏非喊了大半夜的魂,将那聚魂铃摇得撞柱都快断了,方才把花辞的魂灵喊了回来。

  花辞醒来时吓了一大跳,她从地上翻身而起,抽了餐巾纸要帮晏非擦嘴角,又问:“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只是喊个魂不至于啊。”

  晏非身上的力全都懈了,他不习惯花辞帮忙,从她手里接过纸巾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一开

  口,喉咙哑得不行:“《蒿里》是不能随便停的,我这是遭了阴气,让我缓缓便是。”又问花辞,“你体质如此特殊,随随便便就能被散了魂灵,更该小心才是,怎么方才还敢大喇喇地在房间里看着,不知道避让出去,真是嫌命长。”

  花辞道:“我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既然叫我见世面我自然好奇,就留下来看看呗,再说我是个生死人,魂散很正常啊。”

  晏非盯着她,缓慢而艰难地摇了摇头,道:“生死人可不是你那样的,他们身上魂魄虽然不全,却和常人无异,通常来说区区《蒿里》是打不散他们的魂魄的。”

  也是,看那些执行员对付生死人,都是先把魂灵从他们的身躯上抽出来,一把刀砍了躯体之后,再悬铃将魂灵镇住。

  这么一想,她好像的确是最特殊的一个。

  花辞顿了顿,问晏非:“我这情况该怎么办?老是失魂落魄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晏非顿了顿,忍了会儿,方才无奈地道:“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下,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花辞才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忙道了歉,她先把脏了的床单给撤了,然后才过去搀扶晏非,晏非的确已经没有了力气,他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全靠花辞的力气才勉勉强强的把腿伸直了一点,他的身体没有选择要倚在花辞身上时,轻声道:“抱歉,打扰了。”

  他身上带着层淡淡的血腥味,无论之前花辞对晏非抱了什么样的态度,现下一看,晏非愿意舍命救自己,没有在关键时刻抛她而去,这份恩情应该记得的。于是她相当的耐性,态度很温和,道:“靠着吧,现在能抬脚吗?”

  “还可以,”晏非低声应道,他的眼睑生得漂亮,弧度流畅,围着一圈浓密卷曲的睫毛,他微微垂下时,睫毛便晒下了小片的阴翳,他笑,“就是饿了。”

  房间里有桶装的泡面,花辞凑合得拿电热水壶烧了热水,给晏非泡了一桶面。晏非倚在墙头,用开水漱完口,正在闭目养神,闻得香味渐近,笑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吃泡面。”

  他很少出来执行任务,偶尔几次都是带着不晴,不晴对他很是尽心,在外面旅居时,每天都会记得买好蛋糕放在冰箱里,只是为了防止晏非饿起来的时候找不到东西吃。

  花辞自己也泡了桶面,拉了椅子过来坐在床跑边,将头发扎起来,一手捧着桶面,一手拿着叉子,吃得风卷云残——她也饿得慌——吃了一半,见晏非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吃面,以为是他不愿意吃垃圾食品,便道:“大晚上的,就不要嫌弃桶面了,等明天早起再吃点好的,我给你去买豆腐脑,多加几勺辣椒啊。”

  晏非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又觉得会让花辞误会,便捧起了桶面,却没有急着吃,反而道:“我许久没有见过人吃东西时鲜活的模样了。”又怕引起歧义,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啊,我指的是我们这样的人。”

  不死不生,长久地活着,在漫长的岁月里,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和趣味,即使连吃饭,都只是成了打发时间的一种活动,至于食物,已经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去品味它们了。

  花辞卷着面条的手一顿,抬眼道:“我已经第几回听到你说‘我们这样的人了’?很没意思,晏非,你不想活着,想去死,那就去死,如果真得死不了,那就活着,好好地活着,别每天自怨自艾的,这除了平添痛苦之外,没有别的用处了。”

  晏非冷不防被花辞教育了一顿,愣了很久,方才慢条斯理地学着花辞的样子边卷面条边吃,道:“你还年轻。”

  “我从生下来开始只是为了活着而已,”花辞苦笑了声,道,“为了去吞噬怨气,来填补灵魂中缺的那一块,没有办法好好念书,没有朋友,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该如何去找猎物——我那时候年纪小,可能因为正在长身体,或者是魂灵不稳定,总而言之,很缺怨气,每天都要吃。但魂灵很少,尤其是杭城这一带,于是我搬家搬了好几回,哪里怨气多我去哪里,直到这几年爸爸年纪大了,实在是没法过这种四处漂泊给人打工的日子,我才回到了杭城。”

  也难怪,倘若之前就存在花辞这样的人,晏非不可能不知道。但倘若花辞之前不是生活在杭城,那便有意思了。

  晏非状似随口一问:“去过哪些地方?”

  “祖国大江南北都走过,最后待得最多的还是西北,至于杭城,每年才回来一次。”

  西北,张家的地盘。

  花辞还在感慨:“以前担心的是万一我没有扛下来,比爸爸早走了该怎么办,他一个没钱的光棍也没法娶老婆。我后来担心的是我活的太长了又该怎么办,我只有爸爸了,等他去了,我横死街头都没人给我来收尸。但是后来,看得多了,也看明白了,虽然我不太愿意屈从命运,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命运给的安排你只得受着,顶多只能在圈得那块地里自己努力玩出点花样——无论别人怎么看我,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很惨。”

  她总是会想到恨生,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走出过大山,暖潭和小屋便是他的牢笼,他蜷缩在那里,聊此漫长而不见尽头余生,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第17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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