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5

  晏非说要带她见世面,的确是没有玩虚的。

  他们乘着那辆慢悠悠的黄包车逛完了所有该去的地点之后,晏非便把目标锁在了鸭头山附近。他除了把车费付清之后,还特意地多抽了一张给师傅,除了小费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将这单生意瞒了下来,不与外人说道。

  那时刚好已经晚上七点了,天黑得深沉,晏非手里握着定灵钟,带着花辞往山上去。

  这鸭头山其实只是个山包——在大山的子民眼中——因为走势样子像鸭头才得了这诨名。鸭头山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因为是罗县辖区内不多的天然绿化区,因此早十年县政府便下批,在这里建了养老院和月子中心。

  养老院和月子中心之间就隔了一条围起来的篱笆,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左边是走过漫长路途抱着余年撑着日子,而右边却是朝气蓬勃人生才刚起航。

  等到了鸭头山下,已经能瞧见了养老院了,晏非方才停了下来。

  “听说过湘西赶尸吗?”

  他冷不丁一问,花辞愣了一下,道:“我看过一些杂谈怪志。”

  “若真要追本溯源起来,晏家起源湘西,只是我们这一支在沪州发达罢了。家族谋生的手段传到我祖父那儿时已经不大行了,要说赶尸,还是符家更加称手。”

  晏非拎着定灵钟,绕着养老院慢慢地走着,索性普通人听不见这铃铛疯了一样的声音,不然,照着这撞柱疯狂敲击着钟罩的程度,养老院里的保安护工早就该打出来了。

  花辞忽然问道:“我听说,阴司里的人最初的力量就是来自湘西赶尸?”

  “是有这说法,”晏非承认,“我接管晏家之后翻过宗庙里留下的族谱,虽然没有留下直接的只言片语来证明,但还是可以从旁猜一猜,应该是如此。”

  花辞问道:“你们这一支都到了沪州,还能成为阴司的领头人,怎么做到的?”

  “最开始,太老爷到了沪州做海运,就是为了和祖业隔开,毕竟赶尸这种工作,太过低贱,平日无事,连挑粪的都能来踩一脚。但再低贱的工作,倘若背后藏着巨大的诱人的利益,也就高大上起来了。”晏非轻描淡写地讲着晏家的过去,并不在意花辞会如何想他故去的尊长们,“是符家上门来找的祖父。”

  其实符家的长辈上门来找过三次前,两次都被晏老太爷拒之门外。那时候老太爷已经年逾古稀,把一辈子都耗在几艘海船上,终于在快要故去时让晏家彻底在沪州站稳了脚跟,根本不愿家乡里来人,叫商业伙伴知晓自己的底细,没得叫人嘲讽。

  所以前两次,老太爷都拒了,直到第三次,符家老三费尽心力,用完了身上最后一块铜板,终于叫门房递了一句话进来。

  “老太爷如今遍体绫罗,满桌山珍海味,日子过得赛神仙,但等到了地底下去呢?福都留给了儿孙享,自己冷冰冰往棺材里一躺,还谈什么极乐世界。”

  每个人都怕死,尤其是有钱的老头,符家老三这句话正打在了老太爷的命脉上,于是也不顾七十五岁的高龄,赶紧撤了戏台子,亲自出门来迎接符家老三进去。

  具体是怎么谈的,那时晏非还小,自然不知道。等到了上学堂了,祖父和父亲都只叫他好好念书,中个状元了。

  家族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宗祠里,而晏非那时一心只愿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念完私塾,央了父亲开恩上了洋学堂,不是学算术,就是放学后和社里的伙伴聚在一起,偷偷地看着好容易从书局里弄出来的《茶花女》《政府论》《君主论》。他那时骂袁世凯,又四处奔走,想在出国前办一份开国智的小报,忙得很,全然不知,半截晏家已经在阴暗里腐朽了下去。

  晏非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花辞小声提醒:“晏非,这里铃铛闹得不正常。”

  养老院里,老人来去皆是常事,所以有未散的散魂纠缠着定灵钟让它吵得不像话,也是可以谅解的。但站在此处,定灵钟却安静了下来,不再闹腾,反而是很有规律地一敲一敲地发出了声响。

  “是那几个执行员发现我们来了。”

  晏非刚说完,便看到花辞凭空一捞,又将手放在鼻尖一嗅,而后辨认了会儿,才道:“怨气很淡,大多是魄的味道。”一抬眼看着晏非盯着自己,一不留神,很怂地做了解释,“鼻子不灵点,也找不到吃的。”

  “还不够灵,否则正好当搜救犬用了。”晏非很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但并不好笑,他也不期待花辞听了笑话后能捧腹,因而很自觉地从身上一直背着的单肩包里取出了一枚长笛。

  笛声有股很浓的怨气,被花辞收得好好的幽枉也开始躁动了起来,这不得不让花辞腾出手按住了匕首,低声道:“还不是时候,在等一等。”

  “湘西赶尸,用得是符箓和长笛,花辞,你看好了。”晏非以自己为圆心,撒出去了半扇的符箓,那些符箓无一不都落了地,躺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光。

  晏非将长笛凑在唇边,当第一个音符跳出来时,花辞便觉得很耳熟,等音符串在一处,贯起了绵绵畅意,是《化蝶》。花辞不得不意外,在她的设想中,这段音乐该是凄凉哀婉的才是,而不该如这曲子,自由,快乐,宛若到了人间仙境。

  晏非并不知道花辞的所思所想,他低眉吹得认真,本掉落在草地上的符箓随着他的笛声缓缓升起,甚至在半空中捋直了纸张。接下来,更让花辞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她瞪大了眼睛看到了丝丝的游魂从那间月子中心的四周飘了出来,循着这笛声,缓缓地自自拣了符箓贴合上。

  但这其中,不乏怨气,比起游魂乖巧地如归家的幼童,怨气更像是举着愤怒拳头的小子,他们暴躁地在符箓上窜来窜去,想要从符箓上挣脱开来,可又偏偏无果,于是只能徒劳地挣扎着。

  当这些被撒出的符箓承满了所有的散魂和怨气后,他停了笛声,抬起了手,那些符箓便听话地个跟个地贴着顺进了口袋里。

  花辞道:“结束了?”

  晏非道面色凝重:“没有,这月子中心有点不太对劲。”

  花辞不解:“怎么了?”

  “怨气太重了。”晏非看着月子中心,沉吟了会儿,“作为阴司的人,即使枉死,也不该有这么重的怨气才对。”

  花辞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阴司的人,天天和怨气厉鬼打交道,都很明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会任意地让自己怨气横生——他们很清楚,这样做,只能引来一帮同事把自己杀了,最后再被人闲言碎语。更何况,阴司平时里会让他们听点《往生咒》什么的,魂养得重,不会随意弃魄而去,这样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变成魄,压根不会成为怨气。

  月子中心矮矮的三幢楼,中央围成了一个小花园,花园里头只有灯,没有人。事实上,隔壁的养老中心的灯大半还亮着,偶尔还会从没有关好的窗户里飘出二胡的声音,但月子中心却两栋楼漆黑一片,只有最前方那栋贴着“休闲中心”四个鎏金大字的楼里还亮着一间房的灯。

  晏非问花辞:“现在几点了?”

  花辞道:“七点四十五。”

  “还早,”晏非道,“这月子中心有问题。”

  他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继续调查下去的打算,反而转身往山下走去。花辞没注意,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落下了一大截,忙小跑着追上。

  晏非等花辞赶上之后,才察觉到如今跟在身边的不是已经有了默契的不晴或者沈伯琅,而是根本没有经过训练的花辞,于是他尴尬地放慢了脚步,道:“今天的任务只是引灵,把那三个执行员的灵魂拼好,再看看能不能趁机问出点什么。”

  “哦,”花辞一顿,又接着问道,“拼出灵魂后呢?”

  晏非一愣,花辞又接着问道:“我之前就很好奇,遇上怨气厉鬼你们直接杀了,但是魄呢?还有,人死过后究竟会去哪里?”

  花辞的问题乍听很可笑,但其实这就是阴司所有人的疑问,人死后究竟去了哪里。

  当初符老三揣着个秘密辗转来寻晏家老太爷,引得老太爷不顾晏家名声,四下打听了还有多少家在做赶尸的行当。那时政局纷乱,正是赶尸最有生意的时候,于是这一打听,把下剩的张家和百里家都聚了起来。

  四家坐下,两个乡下土老憨,抽着劣质旱烟,坐不惯沙发蹲在地上,看高高在上的晏老太爷和张老太爷说话。

  “尸体上有怨气,自己能走,的确是个不得了的事,但又能说明点什么?家家代代赶尸都是贴个符箓,吹着笛子引得尸体往前走的,自古有之,不新鲜。”

  “张老爷就没有想过那人都死了,究竟是怎么叫他自己动了起来?我们从前干得糊涂,只有符老三到现今看到了尸体上腾出来的怨气,这说明老祖宗说的对,人生上有魂,人不想死,那魂可不就成了怨气了。”

  “你的意思是……”

  “倘若我们费些时间,去观察一下还没有成怨气的魂魄,看人新死之后,这魂魄去了哪里……”

  “魂魄当然有魂魄的去处,你知道了有什么用?”

  “魂魄能去哪里?天堂还是地狱?”晏老太爷笑眯眯的,“倘若我们找到了路,寻到了开门的钥匙,你,我,我们,我们的孩子可以永生不说,更能做个看门人,好好挣他一笔。他们要去天堂,得给这个数,给不到这个数的,和那些讨人厌的,统统给我下地狱算了。”

  张老太爷眯着眼,愣了会儿,终于露出了满意而奸诈的笑:“这主意倒是不错。”

  符老三抽着旱烟,说话都打结:“这生意做得太损阴德了。”

  张老太爷不在意,道:“你看看教堂里那帮传教士,哄出了个耶稣圣子编的谎话,就看着一本《圣经》,天天坐在故事堆上收现成大洋,跟他们比,我们可良心多了,毕竟,我们真能让人上天堂下地狱。”

  那是1899年的事了,只可惜,直到现在,道路仍然隐没在荒草沙棘。

第16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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