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1

  杭城的戏院里没有排《盘妻索妻》这出戏,花辞在网上搜索相关的票务情况,幸好,沪州有排演,票还剩了大半,于是花辞果断地下了两单,从票务的界面退出之后,她迅速地去买了两张高铁票——因为时间太临时,又是下午四点半的演出,没法买到合适的航班了,只能选择坐高铁。

  晏非由着花辞的安排,只是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上了计程车,到了喧闹的高铁站取票,过安检,排队等着刷票。他之前和这个世界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但是这回,花辞看着他身前背着大包行李的农民工,明白自己终于把他拖了回来。

  “商务座也没了,买了一等座,你介意吗?”

  说介意也迟了,票都在手里攒着了,晏非摇了摇头。

  花辞好奇,小声问道:“你之前坐过高铁吗?”

  晏非道:“坐过飞机,高铁还是头一回坐,我知道它速度很快。”他叹了口气,眼尾有淡淡的笑意,“听说过之前马拉火车的事吗?”

  花辞道:“嗯。”

  “李中堂也是不容易啊,”晏非道,“即使是马拉火车,中国也是在进步……只是可惜,现在的情况,他看不到了,很多人都看不到了,倒是我捡了个便宜,还能见上几眼,像是做梦一样。”

  花辞知道他是在感慨那段屈辱的历史,她没有搭腔也不肯多问,只是想让晏非自在随性地说一说,他之前都不肯谈这些,只放着满书房的书凭吊,现在他愿意讲一讲,便已经很好了,花辞不忍心打断他。

  “我们的读书会人不多,三女七男,后来两人出国,去了法国学习,剩下的有留在沪州经营家里的火柴厂,和政府洋人周旋,还有些跟我一道去了北平,拜师,募捐,演说,都做。”他说起那段峥嵘往事的时候,嘴角带了笑,无论过去多久,那是他的意气风发,一辈子都舍不得忘,但很快,嘴角才刚稍起的笑意便淡了,“只可惜,我们的人在北平死了三个,一个是在□□的时候被大兵开枪打死的,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人死的时候血是怎么流的,人又是怎么没了生机地倒下的。另外两个,都是在狱里出了事,究竟是怎么死的,不清楚,巡捕房的人不肯给个说法。”

  花辞道:“那其他人呢?”

  晏非道:“结局不大相同,有叛变的,有出国之后再也没回来的,有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结果转眼就面对面拼刺刀,还有……一个几年之前过世了,我没有理由出席她的葬礼,只好等亲人散了之后,偷偷地去墓碑前放了束她最爱的栀子花。还有一个,现在还活着,在沪州的敬老院里住着,年纪很大了,人也糊涂了,大约也是这几年的事了。”

  花辞道:“看完戏之后,带我去见见他吧。”

  晏非弯了眉眼,道:“好,之前你们还见过,只是你不大喜欢他。”

  “嗯?”

  晏非道:“他这人说话没遮拦,你在戏楼里骂过他。”

  再听晏非提过去的“花辞”的事,花辞再不会排斥了,大概是因为之前晏非说这些没有太多的感情,只是把有声书籍毫无起伏的男声,说完故事就算完成了任务。但是现在,晏非就是个百岁的老人,泡杯茶,摇着纸扇,给家人讲讲过去的事,感伤也好,怀念也罢,都淡淡地遮在几声叹息里,绵长悠悠,虽淡然却很动情。

  两人身上一件行李都没有,干干净净地两只手,出了高铁站便直接打车奔向了戏楼,戏楼偏远,车程要几十分钟,两人没有吃饭,花辞在堵车的中途去了趟便利店买了两个饭团,热腾腾地塞给了晏非一个。

  晏非没有急着撕包装纸,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半晌,才道:“两三年没来,又不认识了。”

  戏楼的房屋是旧时的形制,在大门上挂了块匾额,上面写着“百春楼”三个大字,两侧悬着大红灯笼,因为天还敞亮着,这灯笼里的白炽灯没有亮。他们来得太早,里头有戏在唱,却不是他们的场子,晏非却不在意,问花辞:“去吃点东西吧?”

  花辞从未来过戏楼,今日第一遭,委实觉得开了眼。原来这戏楼除了听戏的台子,还有两个大厅和一个小厅专门用来吃饭聚餐,平日生意应当不错,来往间有许多的服务员,她们都穿着旗袍,好像走动间想带起一个时代的风情。可是,在花辞眼里这格格不入,旗袍是粗制滥造的,姑娘们也只当它是工作服,下班脱了就再也懒得搭理,脸上化着的是韩式的大平眉,把脸抹得跟失血了的白。她们的眼里没有神采,困倦得站在角落里打哈欠。

  真是白瞎了这环境。

  晏非没有意外,也没有失望,对花辞道:“百春楼扩建过两回,这部分就是扩建的,待会儿去了戏台子那边了比较一下,就知道这里特别富丽堂皇。”

  “嗯。”花辞接过晏非递来的酒水单子,没有看,“你点菜吧。”

  晏非并不推脱,点了几道菜,腌笃鲜,八宝鸡,四鲜烤麸,都是沪州本帮菜,看来他虽然不愿意回沪州,但是味蕾却是想沪州菜想得紧。

  等着上菜的档儿,花辞问道:“你以前常来这里听戏吗?”

  “常来啊,不过也不是为了听戏,”晏非道,“是为了见你,你以前是百春楼的人,专唱小生。”

  花辞万万没有想到这戏楼还能和她牵扯上关系,她讶异了会儿,托着下巴笑道:“不知道这戏楼的主人还是不是从前的班主,倘若主人有相片传给了后人,等见到你之后,估计会被吓得够呛的。”

  晏非道:“巧了,这百春楼虽然几度易主,但现在的主人正好是你那位老班主的后人,我们那时婚礼还邀了老班主一道来照相,只是不知道那照片还在不在了。”

  花辞愣了会儿,道:“有照片吗?”

  晏非轻轻挑眉:“你想看?”

  “可以吗?”

  “有点困难,”晏非双手交握,放在桌上,道,“我不认识这里的主人,但是如果是你的心愿,我可以尝试一下。”

  晏非的法子很曲折,他先和那位老友的家属联系,托老友的家属再联系上了戏楼的主人。花辞全程都在看着他打电话,用着不一样的声线,装作晏非的后人,以想追问太爷爷的过去为借口,一边唠着他的亲身经历作家常,另一边拜托对方。到了最后,晏非放下手机告诉花辞一切都妥当了:“照片在之彦手里。”

  “我们明天去养老院见他便可,照片被他带到养老院去了。”

  他喝着已经凉了的茶,淡淡地笑着。

  花辞算了一下那位老人的年岁,再保守的估计,他也有一百二十岁了,是真的长寿,好像是要突破人类的极限,晏非对此只说了句话:“好人才会长命。”

  莫名的,花辞难过了起来。

  下午开戏的时候,花辞的兴质便淡了点,他们坐在二楼的包厢里。说是包厢,其实也只有两侧垂了幔子,在里面的一举一动依然能很轻易地被人听了去。幸好视线不错,戏楼里怕客人看不清还配了望远镜,花辞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因为视线不错,于是她很快便丢开了手。

  相反,晏非的兴致很高,他翘着腿——这还是花辞头回见他翘着二郎腿,莫名地看着不顺眼,只觉得他丢了家教,只是看他很开心,便不说话了——手指按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嘴唇微张,轻轻地哼着曲。

  《盘妻索妻》的所有戏文他都很熟悉,往年睡不着时,他就会下床披件衣服,到书房用留声机放给自己听,因为大多是在夜晚,所以晏非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些或雨或雪或风静或云散的夜晚,很安谧但也很孤独,夜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得偎在墙上,他抬眼四望,别无他人。

  这样的感觉不好,晏非渐渐明白了,从前《盘妻索妻》是他的心事,但是后来,花辞离开的太久,这出戏便和她没了关系,只是他一个人的伤春悲秋罢了。

  晏非见花辞把椅子搬到了护栏边,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他好奇,也走了过去,往下一望,稀稀拉拉的上座率,除了坐在前排有些年纪的人,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在打哈切。多有意思,他和这里是多么得格格不入。

  花辞看着台上的梁玉书,道:“这个故事好像童话啊,美好得不真实。”

  晏非道:“大约写诗文的人,下笔时候留情了。”

  花辞道:“如果梁玉书没有及时潜逃回家,你说,接下来的故事走向会怎样?很惨吧,他殿堂高中,停妻再娶,从此攀龙附凤。而谢云霞,区区弱女子,在那个时代也不能有作为,或者哭死在义兄家里,或者改嫁,但她那身份,梁家也不会放过她。其实我不大喜欢这个故事,谢云霞的命运都握在梁玉书的一念之间,一点都由不得她,这种需要依靠的感觉很不好。”

  晏非道:“所以如果你是谢云霞,你会怎么做?”

  花辞微笑着:“好像有点残忍了,不过谢家忠义,都为梁家所害,本就有了血海深仇,唯一干净的梁玉书也是个薄情寡义的话,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找个借口回去,如她所说,先斩老贼,后杀冤家。”

  她说到此处,低着头顿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了晏非幽黑深沉的瞳孔,花辞犹豫了会儿,道:“你也觉得很奇怪吧,我不是那样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你,可是我真的怪不起你。”

  晏非道:“是恨不起我,还是不想恨我,或者是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了?”

  花辞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要恨你,我很难形容这个感觉,只是觉得自己一直都置身事外,虽然我觉得长生殿的一切都很残忍,但是我清楚地觉得自己不是苦主。”

  晏非道:“在梦里醒过来的时候,你并没有不动容。”

  花辞点了点头,道:“是吧,我也觉得很奇怪,如果当初我真的是那样活下来的,我可能的确不会释怀,但是好像再多的恐惧怨恨,随着我醒过来之后脑子越来越清醒也就没有了。”

  晏非眯起了眼睛。

第42章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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