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隆中

  建兴十年春末,诸葛亮为北伐大计,再一次前往汉中。

  而这一回,他甚至都没有告诉我。

  他的动作很轻,很早便出发了。我骑马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出了城门。

  我抄了山间的近道还是没能追上他。却于山道眺望,见到那张写着“汉”字的大旗,随着队伍前行正迎风飘展。

  他不告诉我,是怕我阻拦他。其实他可以告诉我的。那样,我会去送他。

  我知道,任谁的力量都无法阻挠他对北伐的渴望,对平定中原的向往。他励志要还百姓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一个全新的没有战乱的世界,而曾在先帝榻前的郑重一诺,亦成为了他往后余生做这样一件事的最大动力。

  建兴十年,我忽然感到无比孤独。

  阿夏和老张已经不在很久了,我有时起床还会下意识的叫一声“阿夏”。一个人坐在案前描眉,也总是描不好。

  ——那时候阿夏的眉描得最好看,我一直把这件事交给她替我做。

  诸葛瞻与诸葛果先前老是追问我老张在哪里,问我为什么自他们从宫中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我无法做出回答。诸葛瞻渐渐大了,看我沉默不语,便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只是诸葛果年纪尚小,不追问老张的时候,又会嚷着要“找夏姨去玩”。

  她一直喊“夏姨”,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便有些控制不住。想起那时候还未生产前,我抚着大肚子,对阿夏说,以后我这个孩子,一定要叫她姨。

  而今院子里只是少了这两个人,却仿佛一瞬间少了许多人似的,空荡荡的相府,只剩我每日在廊下凝望那片屋檐。

  诸葛亮的琴放在案上许久,弦有些松,我索性将七弦都松了,重新替他拧紧。试音时,随意的勾挑抹,桐木琴发出低沉悠远的音,仿佛一下让我看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于隆中抚琴的样子。

  我是多么向往啊,想看看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他人生最好的十年,都是在隆中度过的。那里的四季,都曾有他。

  比如春日里,他扛着锄头走出草庐,路上有人与他打招呼,他嘴角微微扬起,朝着阳光的方向大步前行。八尺身长落下来的影子,看上去有些寂寞。

  又比如夏夜里,他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漫天的青草香气袭来,星河璀璨。他将双手交叉放于脑后,一遍又一遍的唱着那些旁人看来晦涩难懂的诗句。谁能为此谋呀?国相齐晏子呀。唱罢,就睡了过去,蝉鸣噪噪,丝毫不能打扰他。

  再如秋日,他在地里忙活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卷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夕阳映射在他的脸上。小麦色的皮肤,健康无比。

  或者冬日,他的朋友来到他的草庐。他们一起抚琴,煮酒,谈论天地,数度的喝醉。

  ……

  现在,我只能沉溺于想象。

  但若是有人问我,愿意停留在他的哪一个时期?相信我还是会毫无疑义的选择北伐这段日子。因为这时候的他,实在太震撼我了。万世才能出此一个人吧,我想。五千年以来,能有比他更为光辉夺目的人么?

  没有。

  至少对于我来说,没有。

  我爱他的什么?

  爱他的苍凉。

  浩瀚宇宙,浩瀚历史,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

  这样的震撼不是《三国演义》中“借东风”、“草船借箭”的鬼神莫测,更不是某一日“七星灯续命”失败后的一声悲呼号啕。他做的所有的事都是坚固牢靠的,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踏实有力的,他的兴复大计都是理智的,科学的,有规划的。数年来,他一直按照既定计划一步一步稳妥前行。因此,我很喜欢他身上的尘世烟火,那么他便不再高高在上。

  他是有轮廓,有实体的。

  建兴十年的冬天,诸葛亮没有回来。

  除夕时放的那一盏孔明灯飞到半路,竟然自己燃烧了,从空中跌落下来。

  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建兴十一年,诸葛瞻七岁,诸葛果也已满四岁。两个小孩儿时常在庭院里奔跑,冬天带他们打了几场雪仗,春天带他们一起酿了桃花酒,夏天带他们去捉萤火虫,秋天……和他们一起等待他的归来。

  我知道诸葛亮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与我说实话,于是偷偷去问了姜维。姜维在寄回来的信中说,原本一切还好,只是第五次北伐将近,事务繁多,丞相病情反复,时常犯咳疾,最近的几次,痰中已经开始带血。

  我阖上书信,看着天空南归的大雁,一字排开,扑着翅膀飞向远方。苍凉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枯叶卷落的声音。

  秋末冬初,诸葛亮回来了。我不知道该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他,才能让他看不出来我的满腹心事。

  他倒是很高兴,他说他在回来的路上捡了一株梅花,想把它栽在庭院里,看看能否救活。

  是了,他好像很喜欢梅花。

  初冬的风逐渐凛冽,北风呼啸,他很认真的在给那株梅花培土。尽管是寒冬,因为运动的缘故,他的额间还是沁出了点点汗珠。

  “既然喜欢梅花,为什么不一早就种下呢?”我问诸葛亮。

  诸葛亮笑而不答。

  “诸葛亮,咱们回隆中吧。”我蹲着身子在他旁边,很认真的说。

  “你说什么?”他手里做着自己的事情,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说——”我大了点声音,再次与他道,“咱们,回隆中吧。”

  他放下工具,一脸愕然的看着我。

  他要回一次隆中。

  我想。

  他必须回一次隆中。

  我只怕他这次不回,下次,就再没有机会了。

  这件大氅我断断续续缝了很久。自许久之前被阿夏笑说缝的像只山鸡,我又拆了线,重新缝了好几遍,这才有了仙鹤的雏形。

  此时它终于穿在了诸葛亮的身上。

  我就觉得玄色最配他,庄重典雅,翩翩君子。哪怕此时他已经五十三岁了。

  季汉没有人知道这段时间他们的丞相去了哪里,也不会知道他们的丞相已经扮成了商人模样,被他的小妾勾搭着,偷偷溜去了襄阳。

  “这间酒肆我曾常来。”

  入了襄阳城,诸葛亮打量着这座襄阳最大的酒肆,仿佛立刻回忆起了无限往事。

  “那时候,徐元直、崔州平、石广、孟公威。”诸葛亮站在窗边俯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与我道,“我们五人得了空便会来这里指点山河,谈论天下大势。那时候我少时轻狂,自比管仲乐毅,而其他人问我,我却只道他们能做个刺史、郡守而已。想来他们四人皆是大才,若不是这乱世故,他们也皆可封侯拜相,做当朝之重臣。”

  “特别是元直啊……”

  诸葛亮提到徐庶,眼神轻柔无比,看向缥缈的远方。

  那里彤云密布,顷刻间下起雪来。

  点菜时,我问小二,“有什么招牌菜否?”

  小二二话不说,端了碗不知名的菜上了桌,放在我和诸葛亮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老爷和夫人是外地来的吧。”小二笑嘻嘻地说,“这可是我们襄阳城的名菜,别的地方是吃不到的。”

  “这叫孔明菜。”小二介绍着,语气略微有些得意:“无论佐酒还是下饭,都好吃得很呢。之所以叫做‘孔明菜’,也是因为大名鼎鼎的蜀国丞相曾经于我们襄阳躬耕隐居十年的缘故,那时他便是在此处发明的这道小菜,深受襄阳百姓的喜欢。”

  小二一口气说完,我笑着看了看诸葛亮,漫不经意的问道,“哦?是这样的吗?”

  小二看着我俩表情奇怪,不明所以,诸葛亮见状也笑起来,打发了小二,道:“许久没做,都已忘记这件事了。”

  “可襄阳百姓都替你记着呢。”我道,“或许这道菜,会一直流传下去也说不定。一千年,两千年,待到那时候他们再吃起这道菜,还是会第一个想到你。”

  第二日,我们去了襄阳以西十五里的隆中。

  大雪逐渐深厚了起来。

  “一场好雪。”

  诸葛亮骑在马上,看着隆中的庄稼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感叹道,“如此,来年一定有个好收成。”

  二十六年,他终于再度回来了。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又把我拉进了无限想象中。

  ——白雪中,那个翩翩少年,带着斗笠,正从远处朝我走来。

  远远看见草庐,进了院子,陈旧的匾额上书着“诸葛草庐”四个大字,院中果然立一株梅树。

  二十六年了,她的身姿依旧挺拔,安静的站着,好似一直在等待一位故人归来。

  此时的梅树已然绽放,满枝满枝鲜红的梅,沾着白雪,在这个季节里,显尽傲气与妖娆。

  虽然这时候绽放符合她的生长节气,但却更像特意为他而开。

  冰雪天地里,只为他一人而开。

  诸葛亮在梅树下驻足许久,孤身只影,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洁白的雪地里,除了红艳的梅,就属他最耀眼了。

  草庐的确许久无人居住了,原本诸葛均还曾守在这里一段时日,后来他也走了。我忽然也怀了一颗无比郑重庄严的心。这里是诸葛亮成长起来的地方,他日后的所有,都是在这里打下的基础。

  这一定也是诸葛亮眷恋不舍此处的原因。

  明明二三十年前,他还是一个淡泊风雅的少年郎呢。

  “先帝当时就站在这里。”诸葛亮看着那梅树,忽而快乐又感慨道:“亮那时候说什么来着?哦,亮念了一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那日起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先帝。亮带了西川的地图,我们彻夜长谈,亮告诉他,不可与曹操争锋,亦不可图谋江东,先帝深以为然,便拜了亮为军师……”

  “谁又能想到,季汉之基业,是从一间小小的草庐开始的呢?”

  诸葛亮说着,语调高昂,他看着我,双眸闪着亮光,我许久没看到过他这么欢悦与振奋了。

  “可,那也是,你人生里睡过的最后一个懒觉吧。”

  我看他在冬日里忽然春风满面起来,不忍打断,只笑着看他,默默在心里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枯了,乃们呢。

第106章 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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