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白帝城

  山不高,水不深,地不广,林不大;却秀丽、平实、幽静、旖旎。

  离开前,这是我对隆中最为深刻的印象。也是,对他前半生的一点皮毛了解。

  待我们偷偷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马车停在相府的后门,我拉着诸葛亮愉快的下了马车,月光皎皎,衬得他一身银色。

  “谢谢你,丫头。”

  正要入府门前,他忽对我说。

  我转头瞧他,儒雅,温和,比画还美。

  “谢谢你。”他又说。

  ——我知道他所指的什么。隆中,原以为是再回不去的梦,可我居然勇敢的唆使他放下政务,带他回去了。我带他去看了他的屋子,带他看了那株梅花,也让他快乐的回忆了一次过往。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喜欢梅花,却不曾在相府内种植梅花,那是因为看到梅花,便会想起故园。

  而隆中的梅花永远会在那里等待他。

  “你叫我什么?”我故意不高兴的看着他。

  “丫头。”他想了想,又说,“哦……夫人。”

  我小拳拳轻轻捶他胸口,道:“这才对了。”

  “不过。”我道,“‘丫头’这个称呼,我也是喜欢的~”

  他看着我的佯装生气的表情,噗嗤一声笑起来,被我捶了胸口,又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看他弯腰咳嗽的厉害,从玩笑中脱离出来,紧张的问他。

  诸葛亮的咳嗽又转化为笑的喘息,他听我语气紧张,抬起头来,居然满脸都是顽皮的笑意。

  “你这老头儿。”我见他戏耍我,哼了句,“该打!”

  月夜流光,相府院内安静如故。纵使当下最为平常,再过数年,数十年,在将来回忆起的往事里,它也会成为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建兴十二年转眼就到了。

  从建兴九年到现在,三年的时间,如弹指一挥,倥偬而逝。

  建兴六年时,我曾问他,可不可以不要北伐?那时候的我看着他,眼里一派天真,不懂得“北伐”二字于他而言,究竟为何。如今我不再问了,这一次,我不仅要去送他,还要和他一起去。

  当我说与诸葛亮听时,诸葛亮出乎意料的没有拒绝我。

  第五次北伐,诸葛亮准备了近三年,这三年里,他厉兵秣马,教兵讲武,休士劝农,木牛流马运的粮食,都屯于了斜谷口邸阁。

  可谓是精心筹备,谋划良久,万事俱备。

  只待他一声令下。

  建兴十二年的春天,诸葛亮的咳疾日益严重,已经到了动不动就咳血的地步。比咳血更危险的是他明明没有感冒,有时却会一直持续的低热,只是坐在那里,也会莫名的面色潮红。

  这样的情况久了,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肺癌。

  这个念头真的很可怕,一来便挥之不去。一个从不抽烟的人,居然会犯上这样的病。

  他喝的那些药,没有也不能治疗他的根本,顶多只能算是延缓。

  诸葛亮再一次咳得厉害时,我扶他去床榻上卧了片刻。

  “这次北伐,可不可以……”我见他如今的样子,形销骨立,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

  于心难忍。

  “不可以。”他喘着气,仍严肃的回答我。

  “我不是不同意你去……”我道,“只是希望推迟些时日……”

  “亮已枕戈待旦。”他直接拒绝我,回答。

  “天时地利,时机大好,不可错过。”他说。

  “再,陪亮去一个地方。”诸葛亮与我道。

  三月的白帝城,正逢淅沥春雨。

  我不明白诸葛亮北伐前,为何执着一定要来这里。他的身子在最羸弱的时候要人搀扶着才能行走,他已经不适合骑马,于是便让他坐车。车子在泥泞的山道中前行,轱辘从泥水中倾轧而过。诸葛亮不说话,我也沉默着。

  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他却还要来白帝城。

  于是,我想,白帝城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

  天一直阴沉,莫名压抑,诸葛亮从马车上下来,径自走在了最前头。

  这时候的他仿佛没了病痛一般,精神也好了许多。

  “伞!”我在后面喊,他好像没听到般。

  白帝城的永安宫,这里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刘备薨后,就再未有人来过。

  我看着诸葛亮一步一步登向去往永安宫大殿的石阶,那石阶早已布满了枯叶,层层叠叠,新旧堆积,雨水打在上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诸葛亮踩在这些枯叶上。

  登了一段之后,他渐渐有些吃力了,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见他嶙峋又落寞的背影,在这样的天气里,断线般落下的雨珠中,平添了几分悲凉。此时他终于到了大殿前,原本急促的脚步却就此停下了。我仰头看着他,他着玄色,很像一滴浓重的墨。

  片刻,他慢慢抬起右手,拉开了那扇门。

  陈年的木头了,嘎吱嘎吱的响,多年的沉寂终于再次被打破。

  诸葛亮走了进去。

  我原本是想跟着进去的,但此时却迟疑下来,止住了脚步,在门口静静候着。我想,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的心思。

  如果说隆中是他们二人初见的地方,那么白帝城,就是他们永别的地方。

  屋檐下掠过两只鸟儿,叽叽喳喳,在梁上徘徊了一会儿,又飞走了。永安宫在高处,我独自站在门前,眺望远方,见山川婉转,烟雨迷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去。我侧耳听了一会,毫无动静,不由得担心起来,思量再三,也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里的陈设仿佛一如往昔,朱红色的屏风原本最为耀眼,此时却带了些触目惊心。案上布满了灰尘,一樽博山炉静置,再无其他。再往里边走些,见到一张床榻,那帷幔早已脏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塌上坐的不是刘备,而是大汉丞相。

  诸葛亮闭着眼睛,双手拢于袖中,好像在回忆什么。那尘埃都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衣袂上,他并不去拂。

  时间就此停止了般。

  “当年,先帝就是在这里,将陛下交托于我。”

  我原本想就此打住,悄悄退出去,不曾想诸葛亮忽然说话了。

  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沉。

  “他那时候已经快说不出话了。”

  “我亲眼看着他……”

  偌大的宫殿里,四处都散落了悲怆的影子。

  不知不觉,我的情绪也被带动了起来。

  “你如今做的一切,真的都仅是为了报答当年他的三顾之恩么……”

  我提出了一个疑惑,但问得十分小声。忽觉得并不合时宜,又希望诸葛亮没听到才好,没想到还是被他听去了。

  “世人都说,我与先帝第一次见面,是在草庐。”他说,一边睁开了双眼,看着那塌上一只陈旧的枕头,眼里写满了温和。

  “他们哪里知道。早在兴平元年,我与他,便已经见过了。”

  兴平元年?我心中暗暗想,那可是比建安十二年还要早上十余年的。

  我忽然期待起这段故事来。诸葛亮见我正站在一旁,于是示意我坐下,他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其实,这么多年来,这样的笑,也只有偶尔提到先帝时,他才会流露几分。

  “你信么?”他说,“我与先帝初识,是在一间破败的庙宇里。”

  说罢,他抬头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说,“倒还有些像今日的永安宫。”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与叔父去往徐州的路上走散了。说来奇怪,我竟然在那山涧里,遇到了一个同样迷路的将军。”

  “你说巧不巧?”他自顾低头,又笑着说:“我与将军在山涧中走了许久,终于遇见了他的部下,这才出去。”

  “你也是知道那两个人的。”他对我说。

  “我们在去徐州的路上遇到伏兵,将军想要突围,我摔下马,那刀戟斩下来时,他却跳下马替我挨了那一下。”

  “那刻,无论世人再如何说他伪善,我也不信了。”他摇摇头,又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雨珠飞溅,“啪嗒”摔在了窗沿。

  “将军那时喜欢站在徐州的城墙上看夕阳,折一支粉桃,临风饮酒。那时他曾与我说,他的二弟三弟多么勇猛无敌,他们曾在虎牢关下与吕布打得难舍难分。听完,我竟多了几分羡慕,想着若是能即刻站在他的身边,多好。”

  “你说,人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原本以为我与他,终究隔了鸿沟,不会再见。”

  诸葛亮并不管我在不在认真的听,只絮絮说着。

  想来,这些往事藏在他心中,已太久了。

  “后来我去了隆中。有一日,听他们说,将军拿着衣带诏去杀曹操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害怕。”诸葛亮说,“我怕我此生此世再不会遇见他,上天再不给我与他并肩前行的机会。”

  “直到建安十二年,我听说一个叫刘备的人来了。”

  这是诸葛亮第一次自己说出刘备的名讳,而不再是“先帝”。

  仿佛此时的他与刘备,已不是什么君臣,而是普通至极的朋友,是知己。

  “于是那一天,被当做了我与他的初见。”

  “也好……”

  他看着远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就是他们的故事了。我不由也畅想起许多年前的徐州,那个黑暗时刻,众人都在逃离,而将军仍挺身前行,打动诸葛亮的,大约是这点吧。

  助宣重光,照明天下,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二人,原本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谁也离不开谁的。

  白帝城是他们最后相见的地方,那时候,一个贵为君王,一个已是丞相,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愿景是达成了的。

  可是刘备想要的还有天下。

  诸葛亮也就单枪匹马为他去闯了。

  离开永安宫前,我回头望了一眼,夜色降临,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我却突然感到一阵真实。春寒料峭,故事都随着雨打风吹埋进了故人的记忆里。

  诸葛亮的玄色衣裳彻底融入了暗夜之中。

  永安宫的阶梯下,众人举着火把,穿着蓑衣,都在静静等候他。诸葛亮看着一干人,收回之前的短暂的笑意,挺直了身子,只他们威严肃穆的说:“即刻回成都。”

  “出师,北伐。”

  作者有话要说:

  都给我哭!!!!!!!!

  嗷!!!!!!

  最近又丧了,觉得自己写的什么玩意儿。

  我根本写不好这个人啊!!!!!!!!哪怕搭上一辈子也写不好。

  ——————————

  晚上从图书馆出来,一阵好大的秋风,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五丈原。

  哭着跑回去的。

第107章 白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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