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有尽(五)

  回头不是为了看沉如瑜,而是为了看阿挽。

  正是这一眼,让星北流呼吸差点停止,从马上跌落。

  女人的脸色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有些安静,他也知道自己救不了她,那种无力的感觉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星北流咬着牙转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骑着马护在陈曲后方,几人前前后后冲到郡公府门前,才放满了速度。

  星北流带着陈曲和宛扶进入郡公府内,他带来的人和原来留守在郡公府内的人掩护在后,等到所有人都进入郡公府后,他们将门严严实实关闭了起来。

  陈曲将宛扶放了下来,让人来给他简单包扎。宛扶呆呆地坐在地上任由人摆弄,直到星北流走到他面前,他才从胸口处慢慢地拿出卷轴,扔在星北流脚下。

  他仰着头,眼睛看着星北流,眼中却完全没有焦距。

  “我就不该去找姐姐……”他嘶哑地笑着,声音像是被烟熏火燎过,“我们都以为……她那里是最不可能会被怀疑的地方,可我们都错了。”

  宛扶看了一眼滚落在地上的卷轴,眼中露出极度厌恶的神色,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这东西有什么用呢?有我的姐姐重要吗?”他像是个孩子那样,迷茫地喃喃着,“现在我失去了姐姐,它还在,还有什么用?”

  星北流将圣旨捡了起来,打开来看了一眼,片刻后苦笑着摇头。

  “是啊,要这么一个东西,有什么用呢?”他也这样问着。

  陈曲走到星北流身后,小心问道:“大人,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星北流捏紧了手中的圣旨。

  郡公府府外嘈杂声起,看来有许多人围聚在外面,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沉如瑜的人。

  现在他们也不可能出去,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星北流沉声道:“府里的下人都留在这里,陈曲,你带几个人和我到外面去。”

  陈曲有些惊讶:“大人,到外面去?”

  “只能等待有人能够来支援我们,外面必须有人守着,我们出去拖延时间。”

  “不可!大人,要拖延时间我出去……”

  陈曲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星北流抬手打断了,他抬起头,对不算多的手下笑了笑:“现在的情况,我绝不会坐以待毙。本该同生死、共患难,我绝对不会躲在任何一个人的身后。”

  他的音量不大,足以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楚。

  这些人,都是一直跟着他的,忠心耿耿的属下。

  此时,他们再一次一同跪在共同的主人面前,齐声道:“是!”

  宛扶迟缓地转过头,看着男人朝着外面走去,自己也跟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

  那些人都走掉了,沉如瑜急着去追星北流,却将她给忘记了。

  阿挽靠在门边,指缝间不断有血渗出。

  这样一点点的,只有等血流尽,大概才会死去吧。她用已经不清晰的头脑思索着。

  眼前已经出现了幻影,更像是回忆,有肃湖卿和肃云卿小时候的样子,还有宛扶的娘亲抱着一个新生孩子来到她的面前,请她为这个孩子赐名。

  她记得自己当时说的是——“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将我的名字送给他”。

  所以那个孩子,最后取了个名字叫做“宛扶”。

  然后又像是看到了那个男人,脸上带着熟悉的沉静笑容,慢慢朝她走来。

  阿挽伸手抓住门板,抹上几道血痕,她想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或者是能够更加往前一点,让自己看得更加清楚一些,可还是失败了。

  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到。

  “神佛……悲喜常在……无常亦在……”

  她喃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轻轻动着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最后露出了笑容。

  因为她看到了那个人走到了面前来。

  阿挽倒进那个人怀里,冰冷的身体得到了慰藉,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宿。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却闻到了对方身上一丝幽冷的香气,沉浸着香木的味道,让她完全放下了心来,再也不会感到害怕、再也不会感到冷。

  就算面对的死亡,也没有半分畏惧了。

  “摘花送吾爱……吾爱不得归……远远的思念……送到……远远的天际……吾所爱……何时归……”

  那个抱住她的人在轻轻发抖。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更多的血浸透了指尖,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湿透,缠绕在依然美丽的脸侧上:“……好想……好想……见到他们……”

  好想再一次看到她的弟弟们,不过知道他们已经长大,已经不再需要她的庇护,似乎也没有那么担忧了。

  这句像是恳求的话语慢慢低了下去,她终于在半真半幻中忘却了人世间的一切痛苦,看到了远在彼岸的男人,对她微笑着伸出了手。

  于是她也微笑着,在生命临近末路之前朝着什么人都没有的虚空伸出手——

  “您来接我了啊……”

  ·

  年轻的僧人俯身,紧紧抱住已经失去了生气的女人,眼泪染湿了对方苍白僵硬的面容。

  他穿着士兵的盔甲,混在沉如瑜的手下中,完全没有被人发现。

  早先发现攸城有异动,直到今日那些守军倾巢出动,他预感不详,这才趁乱跟着混出来了。

  这个时候沉如瑜急着去追星北流和宛扶,将阿挽的遗体忘在这里。等他反应过来后,一定会折回来,带走阿挽的尸体,用来威胁星北流和肃家兄弟。

  若空擦了擦眼泪,走进阿挽小小的屋子里,找到了一桶菜油、一小桶灯油,然后拿了出来,全部倒在女人身上。

  女人的头发湿透了,盖住冰冷没有血色的脸,她再也不会睁开眼,露出那样温柔的笑容。

  若空咬着牙,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点燃了那些油。

  火势很快就凶猛了起来,若空再次抹了一把脸,紧紧握住了刀,离开这里。

  ·

  长光骑着马一路往前狂奔,沿途看见有在和翎猎骑厮杀的人,直接俯身一刀穿过,干净利索地要了那些人的命。

  他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带着染血的刀冲进皇宫,到处都没有找到星北流,只找到在地上昏睡不醒的肃湖卿。

  他强忍住心头的不安,让跟着自己过来的人去将肃湖卿弄醒。

  星北流——到底去了哪里?长光一直觉得心神不宁,这才急急匆匆赶回宫殿,想亲眼看看。

  外面有沉如琰带人抵挡沉如瑜家族的势力,顺便收拾那部分跟随沉如瑜的守城军,长光于是先回来,也是为了稳住这边的局势。

  肃湖卿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长光便想着带人先去威正帝那边探查一番,看看星北流有没有可能过去了。

  还没有见到威正帝,倒是先见到了被肃湖卿的人拦在外面的继后。

  一见到长光,继后就毫不顾忌形象地扑了过来,拉扯着他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去陛下?!本宫可是皇后,是皇后!你竟敢拦我?!”

  长光心里冷笑,继后知道自己的儿子现在在做什么事情,所以急着守在威正帝身边,沉如瑜要是事成了就在威正帝耳边净说好听的话,要是没有成……她还可以直接带人挟持威正帝。

  “真是不懂规矩!”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长光和继后不由得同时转过了身,却见到了一个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过来。

  那人慢慢地走过来,神色微微有几分冷冽:“皇后也是你们可以阻拦的人?”

  继后有些诧异地看着那人:“主母?”

  主母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还跟着医官昊映。昊映手中用一个托盘端着一碗汤,注意到长光投过来的审视目光,她低下了头。

  长光漠然地打量了一下这突然过来的两人,然后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是这些莽夫们不懂规矩了,怎么能不让娘娘进去呢。不过,主母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主母冷冷地与他对视,像是对外面的动乱完全熟视无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过来看望陛下。”

  长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啊,这样的吗,正好我也要进去面见陛下,就和娘娘还有主母一起吧。”

  继后还没有来得及面露喜色,对上长光的眼神,顿时心头一凉,差点忘记了自己来是做什么的。

  宫人通报后,带他们几人一起进去了。威正帝正躺在床上,阖着眼还在休息,听到有人进来后睁开眼坐起了身。

  继后悄悄看着自己身边的长光和主母,心头愤懑不已,正是有这两个人在,让她没有办法和威正帝独处。

  算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威正帝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见这三人一起前来,他的注意力却放在了主母身上。

  “琪瑛?你怎么来了?”威正帝让身边宫女搀扶着,吃力地坐起身,问主母道。

  主母对昊映招了招手,自己先走到威正帝身边:“许久没有自己做过东西,今天试了试发现手都生了。但是想着给你病了,想给你做点什么,于是折腾了一天。”

  威正帝怔怔地看着主母和她手中的汤,微微有些动容,他眼睛里的感动不是假的:“确实……那么久了……都过了那么久了……”

  他和主母针锋相对了太久了,早已忘记了,他们曾经也一起度过平和的时光。

  主母看着威正帝,许久之后才收回目光,声音平静:“这样的机会还真是难得啊,以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了。”

  威正帝也是感触不已,长长地叹了声气:“那这次可以由你亲手喂朕吗?”

  主母没有拒绝,点了头后从昊映那里将汤端了过来,走到威正帝身边。

  她难得这样细致体贴地照顾一个人——怕那碗汤还有些烫,于是用白瓷的勺轻轻搅动着,待它冷却一些。

  长光站在继后身边,沉默地看着威正帝和主母,眼角的余光同时注意着昊映。

  昊映低着头,双手藏在宽长的袖子下,脸色却有些发白。

  长光心里顿时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不由得变得有些紧张起来,眼睛紧紧盯着主母手中的那碗汤。

  气氛忽然就变得有些诡异起来,继后皱着眉,也盯着主母和威正帝,不时往昊映那边瞥上两眼。

  主母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下,正要往威正帝嘴里送。

  继后突然出声了:“慢着!”

  长光的心骤然提了起来,背后有冷汗渗了出来。

  威正帝疑心甚重,加之身体越来越不好,让他更是对一些事情十分敏感。他稍微退后了些避开那勺汤,看向继后:“怎么?”

  继后指着昊映问:“你在发什么抖?”

  长光有些无奈地垂下眼,心道完了。

  没有想到,继后竟然敏锐到这种地步。

  昊映沉默着,在三个人的目光注视下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她咬着牙,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主母,然后猛地跪在地上,高呼起来:“饶命!求陛下饶命……”

  威正帝怔住了,主母也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昊映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陛下饶命……那碗汤里……”

  威正帝看了一眼主母手中的汤,顿时明白了过来,神色立即变得愤怒扭曲起来,然后挥手一把打掉了汤。

  直到纹着金丝花线的碗砸在地上摔成碎片,溅起的汤水打湿了裙摆,主母的神色都还是怔怔的,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昊映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饶命……饶命……是主母吩咐我……吩咐我……”

  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难以置信,威正帝用发抖的手指着主母,颤颤巍巍道:“你……你给我下了什么……”

  继后走到昊映面前,一脚将她踹了出去,额头磕在寝宫正中央燃着暖香的铜炉上,顿时出现了一道伤口。

  昊映爬起来继续跪在地上,顾不得额头血流如注,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求陛下饶命……我也是被逼的……是……是之前的……醒梦花……”

  她每说一句话,就将主母往深渊推一步。直到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主母完完全全身陷深渊中,再也没有了爬出来的机会。

  “混账!”威正帝气得脸色铁青,用尽全力瞪着主母,“你竟然、你竟然……”

  大概是一时气急了,他咳嗽得停不下来,最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伏在床边干呕起来。继后连忙走上前去,为他顺了顺气。

  主母回头看了一眼昊映,忽然就醒悟过来了。

  “枉我这么信任你,就是你的回报么?”她讽刺地笑着。

  继后对外面大喊道:“来人!快来人!把主母和这个人一起带下去!御医呢?快来看看陛下!”

  外面很快就进来了很多人,其中还混着来向长光报信的。

  “肃大人醒过来了。”

  长光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场面,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对于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星北流。

  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昊映和主母,转头对手下吩咐道:“看着点那个医官,还有继后……不能让她留在陛下身边。”

  说完后,长光便不再理会威正帝这边,径直出门去找醒过来的肃湖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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