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铃(二)

  午后从晚离郡出发,最早也只能在凌晨抵达皇城。

  天一亮开了城门便可入城,直接去星北府,这会儿正是个好时间,不会遇到太多不相干的人。

  星北流算的时间差不多。他需要早一点回晚离郡,晚离郡还有受冻挨饿的老百姓等着他的安抚,一堆事务等着他处理。

  一年没有回来了,星北府似乎又阔气了一些。上次回来是在前一年的年前,主母没打算留他一起过年,星北流也不必留。

  毕竟,皇城早已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星北府上他原来的住处早被修修改改,在有意的扩建之下,成为他表弟星北沂住处的一部分。

  星北沂同星北流一样,都是星北家的女儿与招上门的夫婿所出。星北府权势如日中天,长盛不衰,没有人敢在孩子跟谁姓这个问题上不顺着星北家的心意。

  车马入城后缓缓在有些冷清的街上行驶,不多时便到了星北府门前。

  星北流下车后,打量着对比鲜明的星北府大门和送他来的车马,吩咐车夫将车马带到前面府外墙下等候他。

  星北流整理着一丝不苟的衣服,下了车。

  跟着他一同前往的属卫连忙将一件更厚重的外衣拿了上来,低声道:“大人,这是管家嘱咐……”

  星北流身体不是很好,管家总是惦记着他。但本人并不甚在意,星北流没有接过来,让属卫退下后,自己走到门前。

  早晨来的时候,皇城上一场雪才化,寒意刺入人的骨子里。这会儿天色暗暗的,又有下雪的迹象。

  不久之后,星北府里的大执事急匆匆从里面出来,走过来陪着笑招呼星北流,恭维的话说了一大堆,星北流只是脸色淡淡地应着。

  大执事引着星北流进去,星北府内的园林景致比上次见到又精致了许多。一路被走到主母屋子,大执事在门口停住脚步,恭敬笑道:“大公子,奴在此等候。”

  星北流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暖意仿佛让人走进另外一个世界。

  曾经星北流也是这个世界的人。

  只不过现在,屋子里有很多人,还有倚靠在最中间软榻上,阖着眼的女人。

  星北流走进来,门在身后关上了。

  “大公子来了!”

  不知道有谁笑着说了一声,安静的屋子立即热闹起来。

  青年大步走过来,对星北流微笑:“大公子,不想你今日居然回来了!我就说主母为何突然把大家都叫过来……”

  星北流淡淡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这便是他混得风生水起的表弟,星北沂。

  少不更事时,他还将这个表弟当做自己的同胞弟弟,好好疼爱过。

  看他这身打扮,就知道在这屋里,除了那个还是没动的女人,便属他最有话语权。

  后面响起女孩子轻灵的笑声,娇俏的女孩儿走了过来,看着星北流,话却是对星北沂道:“哥哥,难得你这么热心,大公子可不领情呢。”

  星北流看了一眼,这是星北沂的妹妹星北彤,芳年正好。

  见到星北彤便不由得想起另外一人,星北流将目光转到屋里角落一个女孩儿身上,那孩子也怔怔地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红。

  星北流还是点点头,神色依旧冷冷的。

  星北沂脸上笑得欢快,心里却是咬牙切齿。

  又是这副表情,还是这表情,明明已经从云端跌进泥沼,那不给人好脸色的习惯半分未改。

  星北沂压住心头的不愉快,笑着招呼道:“大公子,快过来坐吧!”

  女人终于睁开眼了,声音慵懒却严厉:“早已发信,大公子次次拖沓,怕是早把自己的母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的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压,冷而遥远。

  主母年纪不轻,却有精致的保养和得当的装扮,不怒自威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感到压力。

  星北流跪下谢罪:“儿子知罪。接到母亲信函,忧心如焚,恨不能立即赶到……今早城门一开我便等候在门外,不敢有半点拖沓。”

  星北流这副恭顺的模样让主母舒心,她往软塌一靠,缓了脸色过来。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事与大公子单独说。”

  众人应和着,鱼贯而出,留下主母和星北流。

  星北沂看了星北流一眼,带着妹妹星北彤,走在最后。

  “今年的秋收账册我看过,比过去几年都要好,你有很大的功劳。”

  星北流躬身:“不敢当。”

  主母手中把玩着玉如意,轻声嗤笑。

  “这次叫你回来,第一个事情,是你年纪不小了,本来该为你张罗亲事……”

  她话没有说完,像是在等待什么。

  星北流知道她想听什么,依然恭恭敬敬的。

  “儿子不敢肖想。如今尚且戴罪之身,没有得到母亲的原谅,不敢提亲事。”

  态度和话语都让主母感到舒心极了,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满意点头。

  “我的意思是,先给你安排两个姑娘。人我都看好了,有一个是我身边的丫头,一直跟着我很是忠心。给你作为房中人,想必也是极为熨帖的。”

  身边的人?星北流低头冷笑。

  主母还真是嫌弃自己身边安插的人不够多,只怕是一举一动都要在她眼中才会满意。

  星北流答道:“母亲的人,想必也是不肯轻易舍得的,而且,儿子现在这般状况,不敢拖累姑娘与我一同受苦。”

  主母许久没说话,星北流也不害怕,低着头沉默。

  良久,主母轻笑一声。

  她仿佛早已料到星北流的回答,慢慢开口道:“我知道你不乐意收下我的人,罢了,我也不逼你。”

  没有等星北流缓一口气,主母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我想了想,打算对晚离郡加收一成的赋税。”

  膝盖处的疼痛一直都在。这话犹如重击,砸得星北流一阵眩晕,有些站不稳。

  他咬着牙,勉强压制住翻涌的情绪,忍痛跪下。

  “母亲,儿子认为这并不合适……晚离郡贫瘠多年,多年旱涝积重,今年稍有改变,大多百姓尚且贫困。加重赋税,只会让百姓受苦。”

  “你倒是忧心那小地方,我可听说了,当地的人都极为崇拜你。”

  主母瞥了一眼他难看的脸色,漫不经心道。

  星北流垂下头:“不敢。”

  “你为晚离郡郡公五载,能有此成就实属不易。但你要知道,晚离郡赋税一直比其他地方低,就算加一成,也不及其他地方!”

  主母重重将玉如意往软榻上一砸,脸色微沉:“再有,那是我星北府的属地,收多少税,难道我还做不了主吗?!”

  星北流苦笑,没有说话。

  晚离郡是星北府属地最贫瘠的一处。当初他接手了此处,大概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将这地方经营良好,看笑话的人也不看成。

  晚离郡的百姓早已视他为神灵一般的人物,他不能辜负那么多人的期望。

  星北流不肯让步:“还望母亲开恩,再给晚离郡的百姓,再给我一点时间。”

  主母冷笑连连。

  “好,好得很,看来你还真是不吃教训,总想着忤逆我。”

  星北流还是低眉顺眼:“不敢。还请母亲开恩。”

  主母被他不温不火的态度气得喘息。

  过了许久,主母终于平复了怒火。

  “好,我给你时间。”她的语气很不好,“我再给你一年时间,明年的这个时候,赋税之事再不容置喙。还有,我给你的人,你必须带回去。”

  星北流低头谢恩。

  这大概是他能争取到的,主母最大的让步。

  来之前他就料想不会有什么好事。

  这种手段,两个要求一同提出,各为掣肘,也不是第一次。

  大执事依然在前方引路,星北流一边走着一边思考,大抵是早已习惯,现在并没有什么寒心的感觉了。

  女孩儿藏身在门外的柱子后,看到星北流走出来,转了出来,还未说话,眼眶却发红了。

  “大哥……”

  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星北流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在星北府上算是比较亲的妹妹。

  星北茕是星北流四舅的庶女,地位低下,性子向来软糯,在府上说不上什么话。过去承星北流照顾方能不被人欺负,星北流一朝势如山倒,她也受了不少委屈。

  只不过此时还愿意同星北流亲近,大概也只有她了。

  大执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垂着头,并不催促。

  星北茕走到星北流身边,低声道:“方才看见彤姐姐和沂公子说话提到大哥,这会儿出了门,只怕彤姐姐又不安分……”

  星北流笑了笑:“不碍事,小孩子的把戏,还不至于让我放在心上。”

  “阿茕无能,无法替大哥分忧,大哥要好生照顾自己……”

  星北流点头:“你也是。”

  星北茕举起袖子拭泪,将一件东西塞入星北流手中。

  “这荷包是阿茕绣的,还望大哥不嫌弃收下。”

  星北流捏了捏手中的物件,颔首:“多谢阿茕。”

  他收下荷包,转身离开。

  星北茕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几乎忍不住落下来。

  他那样的人,不该遭受如此苦难。

  马车不见了。

  这般捉弄的手段,能够让他狼狈一番,而做出这些事的人不会受到责备。虽然往年经历了不少,不过还是让星北流有些无奈。

  星北府门口的几个守门眼中露出揶揄,星北流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

  一边走着,他一边低头轻咳了几声,死死压制住喉咙处的不舒服。

  走过了街口转角,跟来的属卫才现身。

  “星北府小姐带走马车和车夫,属下不敢正面顶撞,大人恕罪!”

  星北流并不在意,摇了摇头。

  “……你立即前往城郊,租好车马等我过来……咳咳……咳咳咳……”

  星北流扶着墙,咳得说不出来话。

  “大人!”

  属卫担心他不敢独自离开。星北流咳了一阵后抬起头,心里苦笑。

  果然不该逞强,他这身体,再不如以前那样能折腾了。

  “不必担心,这里是皇城,还没有人会把我怎么样。你迅速前去,迟了怕会惊动主母。”

  车夫是主母指派的人,明为奴仆,实则为监视。不管星北流去哪里,主母都要知道。

  正好借此机会摆脱一双监视的眼睛,等他回了晚离郡,就算主母再发现车夫已被处置,要想派人过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属卫虽然不放心,但也不敢不听令,便离去了。

  星北流站在原地,慢慢地停息了咳嗽,只是站得有些久,身体似乎被冻僵了,膝盖的疼痛却越发清晰。

  他直起身,挺直背脊,一步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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