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铃(三)

  这会儿雪下得大了些,天色昏沉,街上没有太多人。

  星北流心里一阵自得,忽略掉身体的不舒服,慢悠悠走在开阔的街道上,仿佛在散步。

  没走多久,身后传来有节奏的马蹄声,越来越慢,似乎将要停在他身边。

  星北流停下脚步,转过头,看见马车果然停在了自己身边。

  这马车光鲜华丽,一看便知道里面的人身份不低,而且敢于如此张扬,星北流心里猜了几个可能的人。

  只不过,帘幕掀开,里面的青年探出身时,倒是让星北流略有惊讶。

  “星北公子,别来无恙。”

  马车里清俊的青年遥遥地抱了一拳,算是打招呼,星北流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客气回礼。

  “肃公子,别来无恙。”

  肃湖卿露出开朗的笑容,俯视星北流,似乎在打量这位曾经名动皇城的公子。

  “您许久不曾回来,在下现在已是翎猎骑的左骑中郎将。”

  听到“翎猎骑”,星北流的眸子似乎闪动了一下。

  “如此,看来是小人礼数不周。”

  肃湖卿收回目光,仿佛收起了探究的心思,笑了一笑。

  “星北公子不必如此,在下惶恐。”

  他又道:“难得在皇城见到您,不知您要去哪里。这天看样子是又要下雪了,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难得有人如此客气说话,星北流心里的疑惑却一直未消失。

  五年前这位左骑中郎将还只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纨绔公子,二人自然没有什么交集,他想不到肃湖卿有什么说出这话的立场。

  “此次回来见主母,正准备回去,车马在城外等我。”

  星北流如是说着,算是回敬,也没有透露太多信息。

  肃湖卿还是笑着,仿佛就在等星北流的这句话。

  “这里到城外还有很长一段路,正好在下要往城外的方向去,不如送您一程?”

  这样的主动邀请,让人几乎无法拒绝。

  星北流感觉有哪里不对,但是头有些昏沉,一时没有想透彻。

  想了想,星北流点头:“那先谢过大人了。”

  “不敢当,公子直呼我名便好。”

  肃湖卿微笑着,为星北流撩开帘幕,将他邀请上来。

  肃湖卿的马车上备置有暖炉,将小小的空间烘得十分暖和。

  星北流大大方方坐下了,膝盖一阵阵疼痛,此时没那么明显了。

  “星北公子,在外面可还好?”

  马车太温暖,星北流有些困乏,勉强睁着眼答道:“还好。”

  “在下在皇城听闻过您的一些事情……”

  星北流睁开快要闭上的眼睛:“过去的事情,不值得再提。”

  肃湖卿笑道:“倒也不算过去的事情,只是一些您在外面为官治理有方,还有……”

  他忽然闭了嘴,因为和他说话的人已经昏沉睡去。

  外面的雪渐渐大了。

  马蹄碾过细碎的雪花,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肃湖卿靠在另外一边车壁上,眯起眼打量脸色有些苍白的星北流。

  星北流实在撑不住,上了马车后,他感觉自己似乎累了很久,终于放松下来,于是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恍恍惚惚好像听见了长光的声音。

  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之前。

  “为什么他们对我说,‘你就是星北流的一条狗’时,神色总是那么的傲慢呢?”

  少年似乎十分疑惑不解。

  很快,他又像是在自己回答了:“可我本来就是您的一条狗。”

  星北流微微皱起眉,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

  马车外有人在说话。

  他猛地睁开眼,惊出冷汗。

  “肃湖卿,你小子没事跑我这里做什么?”

  “雪太大啦,我只好来您这里避一避,本来还想送星北公子出城……”

  和肃湖卿说话的那个人轻蔑地笑了一声。

  星北流坐起身,愣愣地盯着马车的帘幕,眼中有一瞬间失神。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起来。

  “就你胆子大,还敢带着星北家的人,往你上司这里来避雪。”

  “哎,我……”

  话还没说话,身后马车的帘幕被撩了起来。

  肃湖卿张着嘴尴尬地笑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星北流低着头走出来,正对上马车外两人的目光。

  外面的雪很大。

  隔着纷飞的雪花,他看着一身玄衣的人,那人也看着他。

  果然是长光。

  星北流晃了一下神,下马车时膝盖一软,竟然没稳住身体,直直朝着长光跪了下去。

  膝盖猛地磕在冷硬的地面,他的腿顿时像是失去了知觉。

  肃湖卿:“……”

  长光眸子里冷淡,看到星北流时也没掀起一丝波澜。

  被这么突然一跪,他勾起一个玩味的笑。

  “我当是谁啊,原来是星北家的大公子。”

  他俯视着地上的星北流,隔着一段客气的距离。

  这样的位置让星北流抬起头来,便觉得面前仅披着一件单薄外衣的人,身形十分高大。

  长光这只小狼崽,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

  膝盖的刺痛、刺骨的寒意,让星北流清醒过来,一阵寒气涌进鼻腔的后果,就是他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清醒过来后,痛楚更加折磨人,像是一把刀,一点一点往他心头扎。

  所有的痛苦,都汇聚到了一个地方。

  长光偏头,似乎在打量他的失态,带着几分好奇笑了一下。

  “我可受不起您这一礼。”

  星北流忍住咳嗽,忍住膝盖的痛楚,慢慢站起身,低声道:“见过大人。”

  这是长光,这不是他的长光,不是那只只会围着他转的狼崽子。

  星北流从未这般失态过。

  他生而尊贵,几乎从未向谁跪过。

  以前在星北府时,长光倒是经常跪他,那孩子最喜欢靠着他膝盖,看他做事。

  这样的经历,两人都还是第一次。

  肃湖卿见星北流身体有些晃,伸手扶住他。

  星北流转头道谢:“多谢。”

  长光站在对面看着两人,眼睛里忽然有些不高兴。

  他冷笑起来:“走不了么?还需要人扶?”

  肃湖卿愣了一下,讪讪笑着,松开手。

  星北流心底的怒意涌上头,此时倒什么都不想顾了,出口道:“长光,我是这样教你待人的吗?”

  这熟悉的语气,长光差点忘记自己身处何时何处,还以为是曾经,在星北府中,和星北流一起的日子。

  他很快回过神,想起来如今两人身份依然天差地别,只不过高到云端的是他。

  低到尘埃的人,是星北流。

  “哈哈……是啊,”长光大笑起来,没有生气,“您的教诲,长光可半分不敢忘。”

  他看着星北流与肃湖卿并肩而站,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不太高兴。

  是因为肃湖卿这家伙还在这里吧。长光这样想着。

  星北流深吸一口气,本想平复心绪,结果又咳了起来。

  长光似乎有些怜悯地看他一眼,终于道:“进来吧。”

  星北流抬起头,看到眼前府邸大门。

  恢弘气派,一派华丽壮观,气势豪不输给星北府邸。

  这座府邸是长光独立门户后,皇帝亲自赏赐。盛宠之下,名利物质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现在的身份是翎猎骑的大统领,十分受皇帝赏识,可谓身份高贵,少有人能够比得上。

  长光大步走在前方,保持着后面星北流和肃湖卿能够跟上的速度,只留给人一个背影,有些模糊在雪花满天飞中。

  为什么没有听见铃铛的声音?早已被他扔掉了吗?

  星北流一直盯着那个背影,太远了,远到他看不清……其实很近,就在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

  但他碰不到。

  星北流沉重地呼出一口气,耳边嗡鸣阵阵,漫天雪花在眼前快速旋转起来。

  快要走到房屋前,长光准备迈上台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肃湖卿的惊呼:“星北公子?”

  长光转头,正见那人倒下,瞳孔骤然一缩。

  肃湖卿本来准备伸出去扶住星北流的手顿在半空,因为他的上司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在星北流栽入雪地之前,稳稳接住他的身体。

  星北流毕竟是成年男性,长光接住他揽入怀中,半跪在雪地中才稳住身体。

  “大人!”肃湖卿瞠目结舌,甚至没有看清长光的动作。

  长光没理会肃湖卿,让星北流靠在自己膝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星北流沉重地喘着气,脸色有些病态的潮红,额头的皮肤十分烫手。

  长光拧起眉头,眼中掩饰不住担忧。

  他起身,将星北流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朝府邸后方房屋群落走去。

  肃湖卿挠了挠头,自己跟着进去了。

  “长光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我难道不像您一样,有一个姓氏吗?”

  “长光的名字……是我取的。”

  长光是一只狼,真正的狼,曾经生活在晚离郡以东的东荒大川。

  《大志杂史》有言:“东荒大川有狼群生,化而为人形,名曰‘璃狼’。”

  狼群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有着美丽的皮表,居住在一个美丽的地方。

  它们可以变成人的样子,却远比人类更强大。

  历代的统治者知道它们的存在,与璃狼的首领有着和平友好的约定,互不侵犯,人类不会闯入璃狼的栖息地,璃狼也不会离开东荒大川。

  直到这一任人类的统治者继位,人类的贪欲终将璃狼拉入万劫不复之地。

  星北流其实在很小的时候,也不是住在星北府的。璃狼曾经收养了他,予他养育之恩,劫难来临的那一天,星北流将才睁眼没多久、还是一条小狼的长光抱走了。

  几经辗转,他终于回到了星北府,长光便一直被他带在身边。

  这样朝夕相伴的时光度过了十五年。

  星北流低声咳嗽着,慢慢醒了过来。

  在还没有清醒的时候,便感觉到自己被抱在一个炽热、毛茸茸的怀里。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不出片刻,星北流便浑身僵硬,不敢随意乱动。

  因为狼的脑袋就放在他肩上,甚至可以感受到呼吸间的热气。狼的两只前爪放在他腰的两侧,正好将他整个人都埋在柔软的怀里。

  前方还摆着一本书,上面有画,还有小字备注,看不清楚是什么内容。

  浅灰色皮毛的狼忽然动了动脑袋,伸出舌头在星北流后颈处轻轻舔舐起来。

  “您想看这本书吗?”

  长光的声音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孤寂。

  星北流绷紧身体,一动不敢动,很清楚地感受到粗粝的舌头贴着自己的皮肤,温软湿润的触感让他控制不住身体一阵颤栗。

  这仿佛是野兽的天性,将猎物把控在自己手中,在下口之前先进行某种尝试。

  他就是长光的猎物。

  炽热从后颈向脸颊蔓延,星北流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和脸都很烫,让他再无法镇静装作没有苏醒,忍不住低声斥道:“长光!给我起来!”

  狼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听话地放开星北流,从床榻上轻盈跃到地面,化为赤着上身的青年,慢慢站起身。

  清脆的铃铛声阵阵回响,星北流的目光落到长光的手腕上,红色的细线将铜铃固定在他的手腕上。

  怪不得之前没有听到,大概是衣服压紧在皮肤上,也压住了铃铛,让它无法发出声音。

  星北流坐起身,本来十分苍白的脸上泛起些红晕,眼神警惕地盯着长光。

  长光并不急着穿上衣服,而是走到桌旁,从盘子里将什么东西拿了起来,朝着星北流走了过来。

  他半俯身,一手捏着星北流的下巴,一手将那东西塞进星北流的嘴里。

  为了不让星北流有机会吐出来,他甚至将手指往里面伸了一些。

  铜铃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

  星北流浑身没什么力气,完全无法挣扎,只能任由长光将什么东西塞进自己嘴里。

  他涨红脸,有些恼怒瞪着长光。

  一股酸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并没有奇怪的东西,似乎是腌制的水果。

  星北流愣了一下。

  长光松开他,将手指缓慢抽了出来,低头扯了扯嘴角:“这是五年前欠您的梅子。”

  星北流的心脏猛然一抽,细细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没有想到,长光还记着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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