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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什么?”胡樾心里其实已经知道花樊的态度,但他仍旧不死心,企图让花樊有所动摇,“你总不能一直不回去对不对?既然这样,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啊!”

  “若是今天想走,那就早些出发吧,趁着雪停。”花樊说,“有空给我写信,写好送到我家就行。”

  “你……”这个分别实在来的太突然,胡樾满怀着焦急过来找花樊,原本是想让花樊快些收拾东西和自己一起回去,却没想到等到的是另一个让他烦躁的消息。

  “快走吧。”花樊顿了顿,还是出声安慰,“别担心,等那头没事了,你再过来就是。”

  胡樾瞪着眼睛:“那若是我回去就出不来了呢?”

  “你方才也说了,我总得回去。”花樊说,“我答应你,至多四年,我一定会回京。”

  “好,这是你说的。”胡樾突然伸手紧紧地抱住花樊,花樊愣住,就听胡樾说,“我等你,你记住,我还在京城等你,早些回来。”

  过了几息,花樊慢慢开口道:“好。”

  “帮我和杨长老道个别。走了!”

  胡樾得到他的回应后,再不留恋,送开手后转身便走。他的背影极潇洒,一旦提起脚步就再也不拖泥带水,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花樊的视线中。

  花樊没有动,就这么看着他离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这天胡樾的背影依旧时常被花樊从回忆里翻出来晾一晾,还有那个紧的有些发痛的拥抱。

  与此同时,尤桓和花晋在北方苍凉大地的同一个屋檐下相互试探又各自防备;阕之杉看着江崇逍的脸就觉得头疼;北方的边境继续由唐烨和胡涟坐镇;胡洛跟着程远之去剿除冀州势力最大的山匪;江南秦家众人的小心思都在秦述和胡钰面前收敛的干净。

  而同一片天,同一个京城,有人无所事事,有人不问世事,还有人心忧天下事。

  溪云初起,故事中的各色人物也终于开始登场。

  花樊默默深呼吸口气,眸中神色微动,嘴角抿紧。

  鸟毛

  三年后,永安二十八年,冬。

  京城。

  天上还飘着雪,只是风不大。偌大的演武场内只有两人,其中一人身形高大,身着黑色胸甲,手持长|枪,面容冷肃。只见此人抿着嘴角,呼吸频率深而长。他静静的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脚尖突然动了动,而后猛地往后撤小半步,身子一矮,手上枪花一翻,一杆长|枪游龙一般刺向对面,当真是身手矫健。

  这人便是邓扩。三年前他还是禁军副统领,去年原禁军统领御史台弹劾,细数其九条大罪,皇帝一气之下砍了他的头,而他这个禁军副统领则被提了一级,摘掉前头的那个副字,正式成为禁军统领。只是他虽说家世显赫,自小和江崇逍等人交好,又受皇帝器重,但毕竟年岁尚轻,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六,手下不服的人也不少。

  人前风光,人后虽说不至于窝囊,却也不好过。邓扩这人不爱说空话,别人不服他,他也不去争辩,只安安分分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让人抓住一点儿错处,又下苦功夫将这一杆枪练得出神入化。就这样,他手下那群兵痞子才渐渐没了其他声音。

  他出枪速度迅而急,先是直直的刺过去,而后手腕翻动往旁边一扫。兵刃倏然交接,就听“铮”的一声脆响,接着便是一声笑。

  那笑声轻快,音色清亮极为动听,邓扩眼睛一抬,就见对面那人眯着眼勾着嘴角,一边和他对招一边说话。

  “邓大哥,”那人说起话来也让人觉得懒洋洋的没个正形,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我今天提前半个时辰回去行不?”

  “何事?”

  “寄东西。”那人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身材高挑劲瘦,正是胡樾。

  邓扩了然:“又是送到原州的?”

  胡樾整个人往后拔,向左侧一旋躲过邓扩一击:“是啊。”

  邓扩听罢将长|枪一收,掸掸衣服看向胡樾:“走吧。”

  “谢谢师父!”胡樾得了应允,将剑往鞘里一插,对着邓扩漫天胡扯的拍了一通马屁,而后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邓扩登时哭笑不得。

  三年前胡樾回京,原本两人没什么交集,后来江崇逍一封书信寄来,说让他帮忙教这位小少爷练武,邓扩这才和胡樾有了接触。不认识之前,邓扩只当他也是那种娇生惯养的高门子弟,相处下来后便改了观。

  胡樾自身轻功底子很好,射箭准头也还不错,整体偏向速度和技巧。邓扩结合胡樾自身的优势,让他去练薄剑,结合轻功和箭术,倒也颇有成效。天赋是一方面,胡樾虽说平日里吊儿郎当,但该认真时从不偷懒含糊,算是相当拎得清,训练时让邓扩很是省心。前两年胡樾每周到他这里来三次,这一年也逐渐减了频率,变成每周一次,一次两个时辰,过来和他切磋一番。

  胡樾一走,邓扩收了长|枪,抬手擦干脸上的汗,略一调整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往城外大营巡视。

  那头胡樾匆匆赶回家,就见紫月和茜云已将他列出的物件收拾妥当。

  “都整理齐了?”胡樾不放心的问,“没漏什么东西吧?”

  茜云笑道:“少爷放心,我们来来回回核了三次单,不会错的。”

  “那就行。”胡樾说,“让弗墨把这些送到对面去。”

  这件事弗墨早已轻车熟路,也不需要胡樾过多吩咐,直接带着人将箱子送到对面。

  紫月看着弗墨出门,捂着嘴笑:“这一箱子送到花少爷手里,估摸着又能换封信回来。”

  “就算花樊写了信,等送到京城也得半个月。”胡樾撇撇嘴,“这家伙每次写信就一张纸,多一个字都不肯。等他回来,我定要拉着他说上一天一夜,烦死他!”

  “花少爷毕竟还在恢复,话不多也是正常。”花樊当年为了“治病”跑去东来山,而从前年春天开始,花樊对外放出消息说是开始恢复,也是到那个时候他才渐渐开始给胡樾回信。第一年无论胡樾寄过去什么,或是朔舟回复,或是石沉大海,总是花樊连个影子都没有。

  这件事胡樾一想到就生气,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万一要是花樊露了馅儿,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一箱子东西送到了国师府,再由那头快马加鞭的送到花樊手里,就算一点不拖沓,前前后后也得近一周的时间。

  八天之后,这个箱子出现在花樊房间里头。

  “少爷,打开吗?”朔舟看着这个相当有分量的箱子,问。

  花樊没抬头,说:“开。”

  打开箱子,里头先是一个小的木盒。朔舟将它拿到一边,而后翻了翻里头:“几件厚衣,一些小玩意儿,还有几本书。”

  “放着吧。”花樊扫了一眼,视线落到那个木盒上,“这是什么?”

  朔舟摇头,将盒子递给花樊:“不知道。”

  花樊打开,就见里头先是一封厚厚的信。信底下似乎还压着东西。他将信封拿走,而后顿住,表情难得的出现一丝裂缝。

  朔舟凑过来,紧接着瞪大双眼,一言难尽道:“这是——鸟毛?”

  阿朵

  这么多年了,花樊以为自己早已领教胡樾的跳脱,然而胡樾却总是锲而不舍的一次又一次刷新他的世界观。

  他勉强保持着镇定,将信打开。

  入眼头一句——卿卿吾兄,见信如唔。

  花樊:“……”这信没法看了。

  他眼睛微眯,视线继续往下。

  胡樾的信厚厚一沓,一向絮絮叨叨没个章法,东拉西扯起来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啰嗦。一会儿说说京城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城门口冰结的厚,一个上午十多个人都在一处滑倒,一会儿又说自己最近迷上了谁谁谁的诗文,谁家的小姐许了谁家的郎君,一会儿又说最近长了个儿,兴许能和他一般高,最后还约他见了面比一比。

  他这信天马行空想到什么写什么,花樊却很有耐心,就算是看见了像是开头那般混不吝的话,也不过就是在心里无奈的叹口气罢了。

  信的最后,胡樾总算是提到了这几根鸟毛——

  “还记得我送你的那只鹦鹉不?就那只叫英俊的。这是他头顶上的几根毛。它前几天和我养的鸡打起来了,被鸡啄的怂了好几天。哦对了,我好像还没和你说,我最近养了一只鸡,秋杪托别人给我看的,是只厉害的大公鸡,我给他取了名字叫阿朵。你要是有好名字就告诉我,要是你不说那就这么定了。”

  “我现在一想到这件事就想笑,笔都快拿不住了。你猜为什么阿朵要啄那只死鸟吗——你肯定猜不到。是因为英俊没事的时候总跟在它屁股后面,你说光做个跟屁虫也就罢了,他还非得念叨,转着圈的烦人家,最后我们阿朵烦不胜烦,一个猛回头,吧唧一口啃在英俊头上,啃了一嘴毛下来。”

  “英俊现在一点也不英俊了,他成了一只落魄的中年秃头雄鸟,再也没有和美丽的雌鸟组成幸福家庭的机会了。我觉得这几根毛非常又纪念价值,所以特意收藏下来送给你,还望兄长妥帖收好。早日回来,我还在京城盼着呢。望安,保重身体。”

  花樊默默把信合上,觉得脑子有些炸。

  “这个,”花樊指着那几根毛,“好好收着,别丢了。”

  朔舟应道:“知道了。”

  “这些东西也收下去吧。”花樊拿着信站起来进了房间,留朔舟在外间整理。

  屋内的的架子上放着个大木盒,花樊坐到架子旁的软塌上开了锁,将这封信平放进去。盒子里头全是一封一封的信件,信封上落款也都是一人。

  花樊看了眼信堆在一起的厚度心道,话还不少。

  他心里这样想,手指却又在盒子上一点,对进来的朔舟说:“拿个大点的盒子过来。”

  “是。”朔舟顿了下,又道,“少爷,北面来信了。”

  花樊原本柔和的表情渐渐冷淡了下来,又成了素日里那个喜怒不显的人。

  “拿来。”花樊指尖一动扣上锁,而后将盒子推到角落。

  朔舟将信递上,花樊几下扫完信件内容。朔舟看着他的神色,试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花樊道:“跟丢了。”

  朔舟眉头皱了起来。

  花樊看他一眼,“丢便丢吧,原本也没指望能跟多久。现在更让人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阿罕王病重。”花樊慢慢将信撕了扔进火盆,“西北王庭要乱了。”

  -

  “前朝元帝四十一年,科举舞弊,皇帝一怒之下罢免涉案官员五十二人。”徐木看向胡樾,“说说,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胡樾张口就来:“元帝雷霆手腕,火速解决该案,并未包庇任何一人……”

  “好好说,”徐木打断他,“别糊弄。”

  胡樾嘻嘻哈哈看着徐木,见他无动于衷,终于垮下了笑脸,叹气道:“先生,你别诓我了!”

  徐木伸手拍他头:“怎的就诓你?现在就我们师生二人,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难不成你还怕我卖了你不成?”

  “我倒是不担心你卖我,”胡樾嘟囔道,“我怕你打死我。”

  “说。”徐木收回手温声道,“不打你。”

  “那……我便胡说了啊。”胡樾深吸口气,缓缓开口,“科举一案,已注定前朝覆灭之局。”

  徐木深深的看了胡樾一眼,问:“为何?”

  “这件事,看起来是元帝雷霆震怒,为国除害,实际上——他是被逼的。”

  “天下士人已非他所能控制。原本不过一件小事,被人为闹大后引起骚乱。读书人旁的不会,一张嘴一支笔威力可是不小。天下舆论的压力最终都给了元帝,为了平复民怨,元帝不得不罢免这五十二个人。这本非他所愿,也反映出当时的百姓,尤其是士人,他快要控制不住了。”

  “而那五十二人,从礼部尚书到事发地清州的县丞,中央到地方,高官到小吏,竟是环环相扣烂在一处。可见当时的官场已经成了何种模样。”

  胡樾余光时刻看着徐木的表情,将后头的话压了下去,端起茶润润嗓子,不说了。

  “继续。”徐木只道,“你后头还有话。”

  闻言,胡樾只好放下杯子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话便真的是胡诌了,若是说的离谱,还望先生勿恼。”

  “虽说这五十二个人都不干净,但却不该都罢免了,或者至少不该都一块儿罢免了。”

  徐木眼神微动:“理由?”

  胡樾撇撇嘴:“您想,这官场上的人,说少不少,说多却也不多,一下去了五十来号人,而且大多数都是在官场泡了半辈子,这缺口怎么堵?原本就够乱了,元帝既没气魄也没本事给官场顺势来个大换血,不是雪上加霜是什么?”

  “倘若他有气魄呢?又该如何?”

  胡樾脸上笑容顿了下,而后又若无其事的嘻嘻哈哈:“那我就不知了,那样的胆识和气魄,我自然也没有。”

  “你这孩子。”徐木看了他半晌,无奈的叹了口气,“现在这局面……我和你父亲提过,但估计他是没听进去了。你若有机会也多劝劝他。或者退一步,能让夫人出面说几句也好。”

  “好。”胡樾应下,心却道你当我不想劝?自家爹的脾气出了名的倔,谁能说的动他?

  这两年左相和皇帝逐渐疏远的事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人情冷暖他们家倒是没人在乎,让徐木和胡樾叹气的是,胡时像是察觉不到一般,依旧我行我素坚持自我很不得和皇帝争锋相对,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觉悟。

  这就让胡樾有点方了。

  但王采芝却淡定的很,胡樾也试过去她那里探探态度,无一例外都被四两拨千斤的挡了回来。

  一想到这件事,师生俩又齐齐的叹了口气。

  “到这儿吧。”徐木也不想再说了。

  交这么个朋友,真是让人操碎了心,徐木抓着仅有的那点安慰心想,也就生的儿子还不错,讨人喜欢。

  这头胡樾刚从徐木那里出来,还没走到走廊就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吗?”弗墨赶紧给他把大氅捂严实,“可千万不能受风。”

  胡樾摆摆手:“没事,鼻子痒而已。”

  “那就好。”弗墨松了口气,“二皇子还派人来接您呢。”

  “二皇子?”胡樾愣了一下,“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

  “那人呢?”

  “安排在院里等着。”弗墨道,“刚来没多大一会。”

  胡樾点头。

  等他回去时,秋杪派来的人正好喝完一盏茶。这人是平日跟着秋杪的,胡樾也眼熟,因此没客套,直接问了。

  “奴才也不知具体何事。”那人说,“殿下只吩咐让我们接您过去。”

  胡樾:“去哪儿?宫里吗?”

  “并非宫中。殿下此时在城外别庄。”

  “城外别庄?”胡樾笑了,“殿下这是要请我吃饭?还是泡温泉?”

  那人也笑了,“奴才也不知。想来是殿下想给公子一个惊喜,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胡樾道:“好吧。且容我换件衣服,待会儿就走。”

  那人恭敬道:“公子请自便。”

  既是出城,胡樾便换了件深色锦袍,披风也选了件轻便的,只在脖上加了个白狐毛的领子防风。

  那城外的庄子是前年皇帝赏的,平日里没有,不过偶尔做聚会玩乐的去处罢了。秋杪这人也不大爱和别人胡闹,每次过来也就只拉着胡樾,后头跟着秋瑶。

  这么一来二去的,胡樾对这庄子也熟悉的很。

  “今天怎的想到要来这儿?”胡樾一推门内就见秋杪站在窗边朝外看。

  听见声响,秋杪回头。胡樾四处看看,“秋瑶没来?”

  秋杪坐下,倒了两杯酒放在桌上:“她这段时间在太后那儿听教诲,没空出来。”

  “哟!”胡樾乐了,“这可真是难为她!”

  秋杪摇头:“管管也好。这丫头太野,管不住,一点儿都没女儿家的矜持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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