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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步之外,几人应声而倒。有人发现了他,又惊又喜,大声唤道:“花樊将军!”

  花樊并未着甲,发也未成冠,只用发带束着,一席黑衣,面色沉如寒冰,手中剑出鞘,目光沉沉的看向敌军。

  刚下过雨,地面屋瓦都还是湿的,此时一被点上火,立刻浓烟滚滚。

  花樊回身远望。城楼上火光熊熊,他收回视线看向皇宫的方向,握紧手中剑柄,一路纵马杀向前方。

  奈何

  京城四方正门,敦肃厚重实铁而铸,若是从外强攻,不知得多久才能攻下。

  但今夜分明没有攻城声。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入的城,只等反应过来时便已经是大火灼面。胡人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得,从北门内部突破,打的大梁士兵措手不及,不多时便无法坚持下去。

  北门洞开,早已得令的胡人涌入城中,恍然间大火漫天,喊杀与刀戟碰撞声震地。

  一场大雨并未让京城苏醒。但今夜如此境况,到底还是不能让全城百姓安眠了。

  大梁坐拥江山万里,国盛民富,自不是塞外荒凉之地能比的。更别说京城是大梁最为富庶繁华之城,城中一草一木、一楼一阁、甚至一片屋瓦,一块青砖,都是令胡人惊奇羡慕的存在。

  莫托率众人直攻入宫城,一路踏至宫门,终与邓扩所率禁军狭路相逢。

  两方在门前对峙,莫托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神色阴狠,手中刀还在滴血。

  邓扩目光沉沉的盯着莫托,而后举起手向前一挥。大梁士兵立刻向前进发,双方人马装到一起,登时大战起来。

  “殿下!”太子拿起剑,面沉如水看向门外,就要向外走。身后花晚浓抓着他的手拉住他,“殿下不可!”

  “外敌已至宫门,我身为太子,若不能以身作则,与京城共存亡,又有何脸面说要庇护大梁百姓!”太子回身,拂上花晚浓的面颊,“你去陪着太后。若敌军破了勤政殿,你们就带着侍卫从西门出去,去帝陵。今夜这事,想必现在已经有人去传与秋杪,他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你先在帝陵待几日,然后再寻个机会去找秋杪,让他安排。”

  花晚浓眼泪簌簌而下,却露出了笑容。她看着太子,为他整理好鬓发,道:“若殿下决意如此,妾也不再相劝。”

  她声音低了一些,虽哽咽却带着下定决心的决绝:“只有一点。若大厦将倾不可挽回,妾绝不独活。”

  太子闻言动容,将花晚浓拥入怀中,应了下来。

  花樊持剑纵马,一路厮杀,终于来到宫门下。

  这里并非胡人主攻的区域,敌军只有一个小队。花樊过去时战局已到尾声,禁军胜的惨烈,只有寥寥几人还站着,此时正在努力搀扶受伤的战友。

  突然见到花樊,众人自是惊诧,花樊却没有时间和精力与他们多说,只问:“皇上呢?如今是谁在指挥禁军?邓扩在何处?”

  离他最近的那位队长道:“大统领在南门亲自守宫城,太子殿下不知在何处。”

  花樊紧皱着眉,略点点头,拉着缰绳准备进宫:“皇上现下在何处?”

  “皇上,皇上近日身体不适……”那队长分明听说了些什么,只是不敢乱说,只好这么回答。

  花樊察觉到了不寻常,眉头皱的更紧,语气沉了下去:“陛下在何处?”

  “下官真的不知!”

  花樊看着他们满身污痕的模样,没有再为难他们,只径直去往勤政殿。

  一路火光逼人,花樊心里略不安稳,就见迎面一人朝他冲过来:“将军!您怎的回来了!”

  这人是邓扩的副手。花樊立刻停马,那年轻将领道:“将军可是要去寻大统领与太子殿下?”

  不待花樊回答,他又道:“大统领正与莫托在南门苦战,我便是要率军驰援;太子殿下正在勤政殿坐镇。”

  花樊问道:“莫托亲自率军?”

  “是。”

  花樊望了前方一眼,深吸一口气:“我去助邓扩,你带着两队人去城西接应,京城动静这么大,二殿下应该快要到了。”

  他的命令与邓扩不同。如今战事正烈、时刻紧急,这副统领也只是犹豫一瞬,随即便下定决心,将身后一半人交给花樊,自己则带着另外的人调转方向。

  花樊不再耽误,率领禁军朝邓扩所在方向奔去。

  与此同时。

  大火烧的极烈,星星点点的一路蔓延,直要将整个宫城燃成一条火龙。

  胡樾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着,忽然闻到了一股浅淡的烟熏气味。

  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只是这气味愈加浓烈,胡樾终于睁开眼,撑起身体向窗外望去。

  方才的一场大雨,让外头的灯尽数熄灭,只留下一片漆黑的轮廓。

  不远处天光似乎与别处不同,胡樾皱眉披衣出屋,轻咳了几声。胸腔发出的声音十分沉闷,他太阳穴突突的跳,疼的亦很沉闷。

  鼻子有些不透气,许是不注意时受了风寒,他揉了揉额角朝外走。

  出了院子,胡樾才发现这竟是一处宫殿,只是外表破旧院子又小,应该是早已荒废在某个角落。

  走在长街上,气氛便更加的诡异和不寻常。仔细听竟有喧哗声,乱的很,胡樾不断猜疑,虽还不知发生何事,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胡樾体力渐有些不支,正咬牙提气,却忽的看见几个宫女太监抱着一堆东西慌张奔逃。

  他快步上前拦住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有敌军!”被拦下的小宫女推开胡樾就想走,慌乱回道,“敌军打进宫里了!”

  “什么敌军?!”胡樾急言问,“邓扩呢?!”

  “大统领在宫门口……那些人已经进宫,再不走就要死了!”小宫女被吓得满脸泪水,只低头微微弯腰以作行礼,而后一句也不肯多说,撒开腿逃命去了。

  一觉醒来,忽然得了这么一个惊天消息,竟比做梦还不真实。只是胡樾已然没有时间去惊诧感慨。越往前走,火焰□□后的烟尘和血腥味便越浓。

  眼前的建筑渐渐让人觉得熟悉,再走近些,胡樾终于认出身处何处。

  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宫。

  东宫门前颇不安宁。也不知这一队胡人是如何悄无声息的摸索行至东宫的,幸而东宫还留有守卫,此时正与胡人打的难舍难分。

  战况惨烈。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血染青石,脚踩上地只觉得黏腻湿滑,而站着的人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一个个满身血污,手握武器,已是杀红了眼。

  胡樾随手从地上捡起把剑,脊背绷直,牙根紧咬,脚步一点,悄无声息的加入了战斗。

  他身形格外灵活,如同闲庭信步,腾挪转退行云流水,如同鬼魅一般在胡人身侧出没,而后猛然发力,接着便是手中剑刃与血肉相遇的声音。

  胡人没有料到,此番情况下竟还会有人突然出现,一时间反应不及。原本即将有定论的战局忽然反转,胡樾的加入让胡人顿时压力倍增,禁军趁机翻盘,鼓足力气将所有敌军歼灭。

  不过一刻,眼前事却已尘埃落定。胡樾面上寒意还未褪,看向眼前兵士:“太子殿下在里面?”

  他看起来瘦削孱弱,身上披着一件浅色外衫,下摆和衣袖被蹭上大团大团的红色,脸上不知何时也飞溅上一滴滴。

  胡樾抬起左手,用手背将脸上鲜血擦去,又看了脚边的胡人尸体一眼,面色平静。身侧士兵却因这一眼,忽然有些胆寒。

  也顾不得胡樾该不该出现在此处了。他毕竟也是在尸山血海成名的将军,便是站在这里也足以让人有底气,剩下的兵士们皆松了口气,最前头那位答道:“太子殿下不在东宫。现下里头是太子妃和太后在里头。”

  胡樾点头,又问:“邓扩与殿下现下在何处?”

  “吾等一直奉命守卫太子妃,并不十分清楚。”那士兵道,“殿下从勤政殿离去,吾等护送太子妃和太后回到东宫。大统领的去向不太清楚,不过听南门人声最沸,想来应是正在鏖战。”

  胡樾舒了口气,抬步向那扇紧闭的门走去,而后轻轻伸手推开。

  花晚浓一身太子妃仪制,杏色云缎,上头用金线织就的雏凤姿态高贵栩栩如生;乌发如雾,金凤衔珠,珠翠钗环与面容相称,眉如山唇含丹,当真国色。

  她早已下定决心,此时心中极平静,转头看向太后,微微一叹:“您该听殿下的,何必随我来这东宫。”

  “一生荣华富贵,也够了。”眼前的人虽并非血亲,却是自己亲自抚养长大。太后的眼中带了些慈爱,“你们年轻人尚且不贪生,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若是竟然怕死,岂不笑话。”

  花晚浓笑了笑,重新面对大门,像是再等待什么。没过一会儿,门被一双手推开,花晚浓定睛一看,却忽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胡樾?!你怎在此处?”

  胡樾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把已经磕坏了刃的剑。

  他随手往地上一扔。那剑柄上布满了混合着灰尘的血,胡樾用了这些时候,掌心也变得黏黏腻腻一塌糊涂,难受的紧。

  他攥紧手心复又张开,并未回答花晚浓的问题,只道:“我守在这里,胡人进不来的,二位可以放会儿心了。”

  太后眼神复杂,动了动嘴角,开口:“你怎么能到这里来?”

  胡樾席地而坐,偏头看向太后,道:“我知道你恨我。”

  太后胸口起伏,牙根咬紧。

  “我若说不是我做的,您也不会信。”他环顾四周,神色一顿,忽然道,“容妃呢?”

  太后怒道:“你还有脸提她?!”

  胡樾没有回应太后,只从地上站了起来。或许是地太滑,他站起来后一歪,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抬手唤来方才那位士兵,胡樾轻声道:“你现在去一趟容妃那里,看看她还在不在。若是没有人了就立刻回来,若是她还在,就悄悄的看住她,别让她到处乱走。”

  那士兵看了他一眼,道:“是。”

  “一切小心。”胡樾垂下眼睫,“若是她那里有胡人出现,别硬拼,实在不行就直接回来。”

  士兵隐约猜到了什么,他不敢多问,只是领命,悄悄离去。

  胡樾的声音虽小,但殿上的那两位还是能够听的分明。太后冷笑道:“你还在玩什么把戏?”

  胡樾舒了口气,转身面对她们。

  “最后一次见到陛下时,他和我说了许多。说到他年少时与我父亲是多么的要好投契。他很怀念。只是时光不倒流,有些事终究是回不去了。”他低低的咳了几声,“今夜一过,真相必然大白。我死尚不足惜,只是此时太过重大……”

  殿门被砰的一下推开,娴妃满脸泪水怒目而视:“亲眼所见,你还要狡辩不成?”

  “您怎么来了?!”花晚浓一下站起来,“不是派人护送您出宫了吗?”

  “走什么?没必要。”她平时温声细语,此时忽的硬气起来,胡樾才惊觉她也曾是将门嫡女,更是秋杪与秋瑶的母妃。

  儿女身上总是带着父母的影子。一双儿女如此烈性肆意,娴妃的真实秉性也可窥见一二。

  胡樾迎上娴妃的目光,叹了口气,将方才的话说完:“我只是不想让各位恨错人。”

  娴妃定定的看着他,终是错开眼,走到太后身边坐下。

  殿上一时静的吓人,胡樾走到梁柱便靠着,对身边士兵说:“帮我找把能用的剑。”

  士兵出门,不一会儿返回殿中,手里拿着一把失了鞘的剑。

  这剑上还有血,已经有些凝固了,这士兵在衣袖上擦了擦才递给胡樾:“将军。”

  剑刃上的血迹已经擦不尽。胡樾低头看着些微卷起的剑刃,低声道:“谢谢。”

  宫城,南门口,积尸如山。

  胡人与梁人将宽阔的宫门堵死。战事焦灼,一方想向前推进长驱直入却被绊住脚步,一方想将人赶出门外却也力不从心。

  花樊张弓,手指夹着三根箭,嗖的一阵破空声,对面三人应声倒地。

  莫托满身鲜血眼神阴鸷,犹如地狱修罗。他转头看向花樊,眼神轻蔑:“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花樊连余光都吝啬于他,只遥遥与邓扩对视一眼。

  邓扩微有诧异,但也只是略一点头,便又各自对敌,并不分心。

  花樊心中计算,又是多箭连发。那箭一根接着一根,越来越靠近莫托。

  莫托反手勾起身后铁弓,搭上箭,直直的指向花樊。

  花樊手指擦过箭的尾羽,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手臂稳的如同铁铸。

  莫托四周的胡人只听得一阵破空声,仿佛撕裂了空气一般,让人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

  短短的一瞬时光似乎被无限放慢,甚至连其他人都不由自主的放缓了动作。这一支铁箭带着万钧之势,如同一只饿狼扑来,直要将人撕碎。

  花樊唇角紧抿。手中弓弦尤在微颤,那边却已分出胜负。

  第一支。

  箭的翎羽整齐细密,在空中时并无一丝颤抖。叮的一声,尖刃交锋,通身铁铸的方向偏转,细长的却已显出颓势,向地面直直坠落!

  第二支。

  又是一声脆响。铁箭角度偏移,被紧接而至的第二支箭击中箭身!像是一匹受惊的马,立刻便剧烈抖动,开始虚张声势起来,只是速度陡降,再无威胁!

  第三支。

  去势更快。行进路上再无阻拦,稳稳的朝着既定方向前行!莫托瞳孔微凝,避无可避,只能转身侧让,险些落下马去。

  “哆”的一声,箭尖狠狠的钉入沉重的宫门。

  四根手指,三个指缝,三支箭。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瞬,他只神色不变,挺拔如松,不同如岳,仿佛不可撼动。

  莫托脸上现出一道血痕。背后湿透,刚从鬼门关逃出,他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你是谁?!”

  对面那人终于肯施舍眼神。

  “花樊。”

  莫托眼神一凝,难以置信道:“你是花樊?!”

  -

  “我带人去南门支援,你们俩领一队人去宫里。”秋杪脸色阴沉的吓人,“我母妃和皇嫂太后都在宫里,劳烦你们照看……还有,找到容妃以后,给我看住她。”

  秋杪脑子里一团乱麻。今夜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容妃是奸细,父皇被刺杀,胡樾是凶手,还有胡人突然的袭城……

  这一切像是一团一团炸雷,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只是出了几日城,怎的连天都倾覆了?!

  他尤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但心里却也明白,事情只会比他想的更糟。

  秋杪不敢再想下去。身后数万人相随,他不能也不敢再多想。

  越接近京城,所有人的怒火就越加一分。自己的家被外人摧毁践踏,每个士兵都紧咬牙关,眼中带着刻骨恨意,恨不得生啖胡人血肉。

  秋杪红了眼,哑声嘶喊道:“将士们,给我冲!杀了胡人!把他们赶出京城!”

  “是!”

  一时间,人如奔流江水汇入海中!秋杪身先士卒,带着极度的恨与怒,全部发泄在手中的兵器上。

  另一处。

  花晋与尤桓入城后便与秋杪分道扬镳。此时默默向前奔去,各自想着心事,谁都没说话。

  两人身后不足百人,烈默默随行,一语不发。

  这一路他们并未遇见胡人,倒是让人有些诧异,同时却也微微放松。

  看来胡人也并非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如此一来,想必迟早能将胡人耗尽。

  花晋脑子飞快思索着情势,无意间瞥见尤桓,却见他在出神,不禁开口。

  “在想什么?”

  “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对错?”尤桓面上显出迷茫与颓废,“外面是我的族人,可我却和他们的仇敌待在一处,甚至与要杀他们的人在一起;你待我很好,可杀戮点火的人却与我留着同样的血。”

  “无论如何,只要记着一件事就行。”花晋说,“你没有做错事,这就够了。”

  “圣女族的人杀了我母亲和阿姊。”尤桓看向他,“可我不知道。我恨了大梁这么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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