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静默了半晌,胡时开口:“何事?”

  “我爱上了一个人。”胡樾抬头与胡时对视,“一位男子。”

  “你说,你爱上了一位男子?”门口忽然传来声音,胡樾回头望去,就见王采芝站在门口。

  她慢慢走到胡樾面前:“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是。”

  “断不了?”

  胡樾闭上眼:“断不了。”

  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胡樾睁开眼,就见王采芝失望痛心的眼神。

  “天下闻名的英杰!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丞相公子!”王采芝的声音都在颤抖,脸色发白,“天下谁不羡慕你?你这么聪明,这么通透,那么多条坦途你不走,偏偏要走最难的死路?”

  “娘。”胡樾双眼通红,声音沙哑,“对不起。”

  王采芝的眼泪落在胡樾面前,“我不求你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只望你平安和顺,无忧无伤。”

  “人言可畏,铄金销骨。这有多难多苦你知道吗?情在浓时或许可以不顾他人眼光,但你可知道人的感情最是脆弱,再过几年,待你们感情逐渐变淡时,你又该如何?风言风语能杀人,你要怎么挡?!”

  火烛跃动,胡樾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水雾渐渐散开,他看向王采芝,轻轻笑了起来。

  “娘,我信他。”他道,“我爱他。”

  王采芝失望的别过头。过了很久,胡时问:“他是谁?”

  “他……”胡樾顿了下,“他很好。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他是谁?”胡时只是重复这句话。

  胡樾不答,胡时又问,“我们认识?”

  他没说话。

  胡时还想再说,却被王采芝打断。

  “是花樊吧。”她道。

  胡樾低声说了句:“抱歉。”

  “人生是你自己的。”王采芝说,“我们希望你走的平坦,你却一心撞南墙,罢了……起来吧,地上凉。”

  王采芝若是愤怒激烈,胡樾反倒觉得好受,可她偏偏这么一副冷淡的模样,这让他心里一空。

  “娘……”

  “别说了。”王采芝紧皱着眉头,最终还是露出了伤心和脆弱,“今天就到这里好吗。让我和你父亲想想。”

  “我也不想你们伤心,我只是……”胡樾眼中的水雾重新聚集,汇集成眼眶承受不住的重量,最后静默的落下。

  只一滴。

  “我只是……太喜欢他了。”

  ——

  七月流火,下旬,空气渐凉。

  胡樾走的时候,胡时和王采芝都没有出现。

  “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胡洛叹了口气,“别让家里人再操心了,听见没。”

  “嗯。”胡樾乖巧应下,情绪不太高。

  胡涟看他这副样子,低声道:“你做了这样的事,也总得给他们时间想通。”

  “我明白的。”胡樾勉强笑了笑。

  胡涟也不再多说,最后嘱咐了一句:“弗墨,照顾好他。”

  弗墨站在马车边点头。

  “去吧。”胡钰道,“有什么不够的就和我们说。”

  “那我去了。”胡樾上了马车,“姐姐们也保重。”

  弗墨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向前移动,胡樾放下帘子,低着头不知道再想什么。

  不远处有人牵马而立,等到他们的马车过来后便默默跟在一边。

  直到出了城,胡樾才终于掀开帘子看向外头的人:“你是怎么说动我几个姐姐为我说情的?”

  花樊露出一丝笑容,胡樾又道:“你居然还说动了国师?可以啊花小樊。”

  “我说过为你准备了惊喜。”花樊说着也有些哭笑不得,“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就这么说了。”

  “……”胡樾气鼓鼓的说,“你又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是我的错。”花樊果断承认错误。

  胡樾又是觉得丢人又是难受:“这几天我爹娘连我面都不见。”

  花樊的笑容淡了些:“后悔么?”

  “现在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至于以后——”胡樾嘴角噙着笑,“你要是对我不好,我便立刻后悔跑路!”

  说了一会儿话,胡樾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

  “累了就睡会儿。”

  马车是胡钰亲自看着人布置的,整个车内铺的松软舒适。马车前进时略有一丝摇晃,轻柔细微,并不让人讨厌。

  胡樾躺着,脑中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只是在放空,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是好几个时辰以后了。

  花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了马车。

  胡樾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坐直身子:“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花樊倒了杯水递到他手上,胡樾喝了一点,总算清醒过来了。

  花樊将杯子里剩下的茶喝完,胡樾伸直腿动一动:“我出去骑马吧,总坐在马车里不舒服。”

  胡樾如今的身体状态,花樊不放心他一个人,也骑着马跟在他身后。

  睡了一觉,胡樾精神好多了,又许久没有骑马,坐在马上便有些兴奋,一夹马肚便开始加速。

  骏马疾驰,风从身侧掠过,卷起发丝衣角。

  没过多时,他拉住缰绳,马也渐渐放慢脚步。

  身后有另一串马蹄声,胡樾没有回头,只道:“当年在西北,听闻各仁达珠步步紧逼,我整个人都慌了,恨不得连觉都不睡,只想着赶紧带人过去帮你。最后还是被秋杪拦住,说是要考虑士兵,若是赶路太急,纵使提早几日到北境,过去后也必然疲惫不堪无法战斗。”

  “我勉强放缓速度,心里却急得好似火烤,还不能表现出来,当真难熬。”胡樾停住,翻身下马,看向花樊,“白天只顾着赶路还算好,一到晚上入睡之时,我满脑子都是你会不会遇到危险,万一我赶不上怎么办,越想越惶恐害怕,几乎整夜都睡不着。”

  他舒了口气,笑道:“还好没事。”

  “我有点累了。”胡樾又开始笑嘻嘻的,恢复往常的模样,走到花樊面前,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不想走了,花樊,你背我吧。”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谁知花樊真的背过身弯下腰。胡樾一愣,而后咧着嘴笑,往花樊后背上一趴,双手抱住他的脖子。

  “重不重?”胡樾问。

  “不重。”

  “好吧。”胡樾道,“那我争取再吃胖些。”

  花樊背着他说话,喉间微微的颤动传到胡樾的胳膊上:“随便你。多胖都无所谓。”

  “真的啊,这么没有原则?”胡樾把头歪到花樊的肩侧,“脾气这么好?”

  “我脾气好?”花樊反问。

  胡樾想了想别人对花樊的评价,诚实的说:“不好。”

  他说完又道,“但是对我好。顶天的好。”

  远处夕阳渐落,烧红无边云海。花樊放下胡樾,又伸手将胡樾发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枯草根掸落,动作细致轻柔。

  半晌,花樊笑了一声,轻声说:“知道就行。”

  番外一

  年轻的江南王和平远侯是一对儿,这件事天下人皆知。

  其实也没有宣扬,只是一年一年的过去,他们俩总是形影不离的,便渐渐传出这样的声音,再到后来,便是所有人都认了这个说法。

  这两家都是权贵中的权贵,如今出了这样大的八卦,天下人翻来覆去的嚼着这事儿,大街小巷里头说书的,十个有八个都在说他们。

  “那各仁达珠一杆银枪舞的虎虎生威,立刻便要将胡樾挑下马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胡樾不急不慢,持剑一挡,同时大喝一声,竟用内力直接将各仁达珠的长、枪震的脱了手!没了武器,各仁达珠只能束手就擒。她抬眼看对面马上男子,暗道今日竟是自己绝命之时,不经心下绝望。”

  “胡樾手持利剑,面容俊美身形高大,仿佛战神下凡。各仁达珠闭上眼引颈就戮,却迟迟未等到刀落。她一睁眼,只看见胡樾离开背影。”

  “原来胡樾因着她是女子,难免怜惜,竟放了她一马!”

  “再说望春城头上,花樊看着胡樾没有杀各仁达珠,心中难免吃味。但花樊又是何等人物!此人心有七窍城府极深,心中虽千回百转,面上却不显,只在几日后将胡樾调离望春。从那之后,一直到他们班师回朝,胡樾果然再未与各仁达珠碰面。”

  台上说书的老头正眉飞色舞说的起劲,底下人皆聚精会神如痴如醉。

  二楼雅间里,胡樾一脸促狭,悄悄问花樊:“听说你吃醋了?”

  花樊瞥他一眼,没搭腔。

  “我说我怎么去到哪儿哪儿就安分下来,原来你都是算计好的呀。”胡樾啧啧叹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在上面一个劲儿的调戏花樊,就听底下的说书人继续道,“花樊一贯冷面寡言,胡樾看着只以为花樊无意于自己,心中绝望。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胡樾一腔绵绵心意眼看着就要付水东流,不禁落下泪来,仍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花樊,”那老头模仿着语气,声音低了下来,“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情意?”

  “花樊仍旧无动于衷,胡樾亦是有自己的骨气,惨笑一声,转身离去。”

  他说的情真意切,底下有些年轻的女子已经开始落泪,有些人急忙问:“那后来他们又是如何和好的?”

  “后来啊……”老头扫视全场,一拍惊堂木,“预知后事如何,且听小老儿明日分解。”

  “哎!”台下爆发出一阵叹气声,而后人群四散,各自回了。

  方才还嘚瑟的胡樾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表情丰富多彩。

  风水轮流转。

  花樊好心情的勾起了唇角,“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丝情意?惨笑离去?”

  “世人惯会以讹传讹,”胡樾气鼓鼓的说,“我胡樾是那种人吗?!再说了……”

  他恼羞成怒道:“明明是你先对我表的心意,要嫌弃也是我嫌弃你,怎又变成我是受气包了!”

  “走了走了!”花樊的眼神看的胡樾脸越来越红,最后几乎落荒而逃,连茶都没喝完。

  出了茶馆,花樊跟在胡樾身后,胡樾气呼呼的往外走,虽不回头,却一直听着动静。

  身后的脚步声不急不慢,走过一个转角,胡樾没忍住,状似不经意的回头一看,却见人群熙熙攘攘,他扫视一圈,触到了无数双或好奇或羞涩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人呢?

  胡樾停下脚步,表情有些迷茫,“花樊?”

  他往回走了几步,四处仔细的看了一整圈,又叫了一声,还是无人回应。

  江南的街道,一到春季就是烟雨蒙蒙。青石板的路总是横着不少道裂痕,胡樾没注意,一脚踩上坏了一角的石板,溅起几滴水珠。

  “别闹,多大人了,我可不想和你玩这种把戏。”胡樾脸上堆出一丝笑,又故意扬声道,“快出来,不然我可走了。”

  无人应答。他又道:“我真的生气了。”

  他说着便真的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后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胡樾猛然回头,就见花樊将一个油纸包塞到他的手里。

  见他的表情不太对,花樊有些疑惑:“怎么了?”

  “你刚才去哪里了?”胡樾低声问。

  “突然想起朔舟提到过,这附近有一家糯米糕不错,便去买来给你。”花樊笑了笑,“尝尝?”

  胡樾打开油纸包,里头果然躺着几个方方正正的糕点。胡樾拈起一个塞到嘴里,慢慢嚼着。

  花樊正等着胡樾评价,就听胡樾小声道:“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他抬头看向花樊:“我以为你不见了。”

  花樊愣了一下,又听胡樾道:“不过看在这糕点不错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这事微不足道,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小插曲。

  至于之后,无论是江南大街小巷都在传的“江南王当街哄平远侯”,还是某糕点铺老板津津乐道的“江南王亲自为平远侯买点心”,都不是他们所能预料到的了。

  尤桓

  第一次见到花晋时,他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

  其实真算下来,他并不比胡樾花樊小多少,只是个头上却差的有点多。若说京城的那群孩子是粉雕玉琢金镶银砌,他便是塞外生长的胡杨。

  细弱,瘦削,然而不屈不挠,用尽全力汲取每一分养分,整个生命野蛮而直白。

  前些日子买的羊肉都已经吃完了,他当时正饿的两眼昏花,脑子里思索怎么样能再赚些钱。

  半月前他跟着城里的叔叔们出了趟门,一路帮着理货赶驴,一去十天,赚了一小笔钱。

  他花了一半钱买口粮,剩下的买了只小羊羔,想着放家里养养,等大了卖出去又能赚一些。

  谁知昨晚风太大,羊棚的柱子被刮翻,等尤桓听到动静抹黑出门查看时,整个羊棚已经七零八落,破破烂烂的柱子躺了一地。

  羊没了。

  一只羊对他来说实在算得上贵重物件,更何况他的钱已经花光,若是羊就这么丢了,后面的日子又得怎么过?

  就这样,这么个不大点儿的小人,披着整个天空的星辰和风沙,咬着牙踏出家门,带着不找到羊就不回头的决心,毅然决然,脚步坚定。

  世间事若都能完满,人便也不会一直抱着期待不放手。

  倒霉总是比幸运来的早、跑得快、缠得紧。于是,幸运无论怎样紧握都容易逃走,苦难却不管多努力挣扎也摆脱不得。

  几个时辰后,他披着千里朝霞万顷日光,带着满身的尘土和疲惫,回到了破旧的屋子。

  他终究还是没有寻回自己的羊。

  走了近一夜,又累又困,他顾不得别的,喝下一大杯凉水便往床上倒去。

  困倦拖着他坠向黑暗,可饥饿却吊着不让他解脱。两头互相拉扯神经,他只觉得从太阳穴一直到胃都在疼,火烧一样。

  累到极致又无法安眠,他的脑子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起来,闪过无数人、无数事,走马灯一般,始终也没有着落,只是一直想,不受控制的想,像是在承受某种酷刑。

  或许过几天自己就要死了吧,他想。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又或许等他这一觉睡下就再也起不来。

  他一想到死亡,心里就仿佛解脱一般,但同时又难以自持的生出愤怒和厌恶来。

  他恨透了死亡。但也并不热爱生存。

  世人都说人生最苦,莫过于生离死别。他却只是轻蔑一笑。

  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活下去才是最苦。

  可这种苦楚尚且还是人间的滋味,他并非颓唐退缩的人,更不屑于逃避。于是哪怕再苦,他也得活下去。

  脑中浑浑噩噩,他不知怎的就起了狠劲儿,咬着牙将眼睛撑开,耳中嗡嗡一阵过去后,接着便是敲门的声响。

  他警觉的看着门口。

  这个敲门声太过陌生,他拿不准该不该去开门。

  外头那人却很有耐心,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当时他想,这人一定很有耐心。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小,不懂什么叫先礼后兵。

  他看着自己家岌岌可危的大门,最后还是打开。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他警惕的看着他,冷淡而又充满攻击性。

  虽然他比那个男人矮了一个头都不止。

  他没想到,这个不速之客竟然是阿姊的朋友。他更没有想到,他不远万里而来,却只带来了阿姊的死讯,和一个留给他的镯子。

  那个瞬间,他的怨恨充斥着整个胸膛,对阿姊,对自己,更是对眼前的男人。

  他宁愿阿姊为了一个大梁男人抛下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好好活着。这样,他也只会偶尔怨恨一下,然后就可以自顾自的活下去。

  总好过现在这样绝望。

  这个男人说阿姊托他来照顾自己。可是她走了这么多年,自己分明也活了下来。

  真要照顾,为什么当初要走?为什么不自己回来?

  将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他甚至掀了油灯,只想让这个男人离开。

  然而这个男人却仿佛油盐不进,最后被闹得狠了也不走,只是态度冷了些。

  但他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

  野兽般的本能让他张牙舞爪的气焰不自觉的收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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