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记得赔我盏油灯。”

  他记得自己当时这么说。

  男人带回来的不止油灯,还有食物。他的确饿得很了,脸面和骨气在饥饿前不值一提,他便也刻意忘记方才自己的不客气,拿起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这个男人彻底在他这里住下了。

  后来他也问过花晋,“你这么一个公子哥,当初怎么在我那个破地方待下去的?”

  花晋只说:“一开始是受人之托,后来看你脾气这么野,就想把你这个狼崽子管好,省的以后咬人。”

  这人最喜欢骂自己狼崽子,他气的要和花晋打架。

  其实他当年和花晋打过很多次架。说是打架,都是他单方面挑衅,再单方面被收拾。

  时间一长,他也算是看清了。打又打不过,赶也赶不走,他便也熄了心思。

  更何况,有了花晋之后,他就再也没挨过饿了。

  原本的小屋子修修补补,里头的家具则全都换了新,花晋时不时会出去一两天,回来后就会带来很多很多东西。吃的,用的。

  他不用自己出门赚钱,只用在家里读书练武。

  花晋教了他很多,认字,读书,习武。他聪明,学东西也快,加上汉话说的原本就好,学起来事半功倍。

  越学下去,他就越惊心。花晋似乎什么都会,他没有在花晋脸上看见过为难的表情。

  除了面对他时。

  不知不觉过了三年。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现在,他也还是会想,若是当初他拼命阻拦花晋去龙关,用尽一切手段将两人留在家里,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在龙关的日子,按理说该是他这些年过的最好的时光。

  没有饥饿寒冷,也没有破败的屋顶和院落。有的只是丰富的三餐、精致的衣服、还有和善的人。

  很多年了,他没有被这么多人温柔的对待过。

  刚开始的戒备,到最后逐渐的软化。他一方面抵挡不了温暖的接近,同时却又满是戒心的看着每个人。

  他看着秋杪故意和他开一些善意的玩笑,看着唐烨严肃的面容在胡涟面前放松,看着胡涟温柔耐心的照顾着每个人,看着所有人并不因他胡人的身份而对他疏远。

  他马上就要融入进去了。再给他一些时间,他觉得他真的马上就能做到。

  但接着,他看着花晋与唐烨行色匆匆,看着遇到的每个士兵都对他们恭敬有加,看着花晋紧皱的眉头和压抑的唇角。

  他看着胡人大军压境,看着龙关里每个人绷紧的神经,看着昨日还会说笑的人今日就成了一抔黄土。他看着秋杪也开始忙碌,看着府内的灯火夜半还不熄灭,看着胡涟藏在平静之下的欲言又止和叹息。

  他不在乎其他的,他只想抓住这份温柔。他假装看不透,假装不在乎。他甚至愿意为了花晋等人挥刀对敌。

  他的同胞没有给过他温暖,而他以往痛恨的大梁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珍重。

  然而无论如何,他终归是胡人。他们愿意待他好,但也必须防备他。

  他明白的。就像他刚来龙关一般,他都明白。

  别人都没关系,他想。只要花晋还信着他,那就行了。

  他想了很久,花了好几天,偷偷摸摸做出了一大堆飞铙想给花晋一个惊喜。

  他想告诉花晋,他待自己这么好,又照顾了这些年,其实他心里很感激。就算是打仗,他也能帮上忙的,他不会犯倔、不会添乱、会老老实实不乱跑。

  他想告诉花晋,自己会听话,他们其实都不用防着他的。所以,也别皱着眉了好不好?

  他想说的那么多,最后却都没有说出口。

  胡涟的态度给他敲了一个狠狠的警钟。而后他看见花晋的眼神,几乎不受控制开口。

  “你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对不对?”

  他后来又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花晋的脸色果然越来越差。他迎着花晋的眼神,看着他愤怒之中又带着了然的神情。

  于是他越发变本加厉,将仿佛自己与大梁不共戴天一般。他甚至忘记了花晋早就和他说过,和他阿姊在一起的大梁男子也已经不在世间,他狠狠的咒骂着,发狠说要找到这个人,要亲手杀了他。

  他做出一副恨透了所有大梁人的模样,果然让花晋失望透顶。他听那人问自己还有没有良心。

  心里如何想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愤恨的瞪着花晋,紧紧咬着牙,仿佛这样便能守住自己的尊严和脸面。

  他为了自己那个不知原因的心思、已经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亲手将所有人推开。

  他说自己不需要他们。其实是他明白没有人需要他。与其让别人为难犹豫,不如直接亲自打碎吧。

  都散了。

  他才不稀罕。

  当夜他一个人收拾好包裹默默离开。原本以为没人知道,直到他被一群人堵了路无法脱身,花晋出现在眼前将自己救出,他才知道,原来花晋竟然一直跟着自己。

  仿佛咬破一颗青杏,先是酸涩,接着便生起一团甜。

  花晋一把抓住他,竟是要比下午那时还生气。他朝他发火,他却没有反驳。

  脸上挂着不高兴的表情,但心里究竟怎么想,只有他自己清楚。

  花晋不由分说,将他抓回龙关。他像是被拔了牙的小狼崽被关回屋里,直到战后才被放出来。

  憋了这么久,就算是兔子都得有脾气,更何况他本就不安分。于是又跑了几次,但却总是被花晋捉住。

  后来花晋总是嘲笑他的逃跑技术。可花晋不知道,他每次逃走前,都要故意留下一些疏漏,又或者是只走一会儿便开始四处闲逛,总不离开太远。

  为什么要逃走呢?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若是不跑,就好像显得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似的。

  小孩子的别扭任性,以往没有地方发泄,如今却尽数给了花晋。

  现在他也常常会笑话当时的自己,明明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心思,却偏偏以为自己藏得多好,平白让花晋看了无数笑话。

  再后来,他们一路去了王都,知道了一些应该知道的事。终于,年幼时的躲藏、父母的消失、阿姊的离去,一切都有了顺理成章的缘由,只是都瞒着他罢了。

  他恨错了人,也怨错了人。幸运的是,花晋还在他身边。

  他看着容妃在他面前变得冰凉时,心里忽的一空,仿佛有什么一下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当初撕心裂肺,如今也都成了过眼云烟。

  那年的战事一结束,花晋与他就踏上了旅程。

  先是直奔归云山,而后一路向西,向南,转北,往东。四年时间,几乎走遍整个大梁。

  直到最后,他还是没有找到关于赫连素的一丝片缕。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西北有个说法,死去的人如果埋在山上,就会变成飞翔的鹰;如果沉入水底,就会化作灵巧的鱼。

  他想,他姐姐或许早已经变成一只矫健的鹰飞走了。

  她这一生短暂流离,并不美好,没什么值得怀念的。早早地,彻彻底底的忘记,去开启新的人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的脾气转变的迅速而彻底,过去的尖锐尽数收敛,似乎某个瞬间一下子成长起来。

  花晋自始至终都陪着他。

  还会陪他多久?他不知道,也不会去问。

  去留随意,有一刻便过一刻。

  但他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未曾付诸于口,却让他格外安心。

  他靠在窗边出神,不知不觉就陷入回忆,待到反应过来,就见身边站着一人,也朝着他看得方向望去。

  大梁往东靠着海的城镇,每年下雪的日子是很少的,纵使下了,也不过是悠悠几片,不成气候。

  今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夜里,现下已经全然不见,只有阳光柔柔的撒到地上,空气吸进肺里,潮湿且冰冷。

  他看着地上的水迹,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我想走了。”

  花晋看向他,半晌道:“好。听说今年的雪比往年大了些。”

  他静静的看着花晋,又见花晋挪开眼神,状似不经意道:“我托人为你做了身大氅。”

  “嗯?”他有些惊讶。

  花晋清了清嗓子,偏过头:“你不是想要吗?”

  他想起来了。

  当初花晋送了两件给花樊,他记得自己好像有些……吃醋?

  他笑了,眼中带着光,促狭的看向花晋:“我都忘了——你还记得?”

  花晋这时却不躲了,视线与他相接:“等衣服到了,我们就走。”

  “你知道我想去哪儿?”他故意问。

  花晋抬手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带你回家。”他听花晋说。

  阕之杉

  觉得,他可能天生和胡樾——以及胡樾四周一圈人犯冲。

  不然为什么他明明受了重伤还要每天受气?

  他躺在马车里无数次思索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也无解,只把自己气的头顶冒烟。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他刚下归云山没多久,路过一片山头,好死不死的遇着了一伙土匪。

  土匪他倒是不怕,只是这群人不仅要劫他的财,还顺便劫了人家姑娘的色,抢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子去做压寨夫人。

  这阕之杉可就不能忍了。于是,原本能全身而退,为了这个姑娘,他硬是和那群人硬碰硬的拼了一把,勉强将人救了出来。

  这个过程中自然是受了伤,只是伤的并不重,只要修养一段时间就行了。

  他带着那女子逃到镇上,那女子自称无依无靠,在此地举目无亲,当真凄凄惨惨,说到动情处时更是梨花带雨泪落成河。

  阕之杉甩拖不得,又不能真的放任不管,最后只好在客栈给她开了间房,让其暂且住下。

  这么一来一往的天色渐晚,阕之杉便也不再折腾,想着干脆留在此地落脚,明日再做打算,便也在同一家客栈住下。

  谁知这么一住就出了事。

  他不过一个半大小子,聪明有余经验却不足,防备心更是不够,当夜便中了招。

  待他反应过来时,那女子早已潜入他房内,毒针也已经扎进了胳膊里。

  他挣扎着伤了那女子,对方一击不成也不恋战,只随手拽下阕之杉挂在腰间的玉牌,转身便离开。

  他心里已然明白自己中了计,但于时晚矣。他自己划开毒针附近的皮肤,将已经犯黑的血挤出来,然后连夜去寻医馆。

  不得不说,阕之杉运气相当不错。这个镇并不算繁华,却有千溪堂在此。

  等他敲开千溪堂大门时,已经快要站不住了,最后一口气撑着不倒,等到人来了才撑不住倒下。

  再醒过来,千溪堂的人便已经根据他怀里的玉佩知晓了他的身份,并已经修书寄往剑气阁。

  他在这里等了几日,原想着应该有人来接自己回家,却不成想等来了江崇逍和父亲阙云的信件。

  阙云得知他中毒,又知道了他是在千溪堂养病,便干脆托了关系,让他去千溪谷住一段,也防止留下什么祸根。

  而江崇逍则负责将他送过去。

  如果时光能倒流,哪怕是半死不活,他也要和千溪堂的人说完这句话再昏——

  去归云山,别传信给我爹。

  可世间没有后悔药,所以即使阕之杉此时此刻气的嘴角抽搐,他也没法去申冤。

  江崇逍曾问过他为什么会受伤,当时阕之杉瞪了他一眼,凶巴巴的说了句要你管。然后江崇逍就真的不管了。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不想搭理江崇逍,只是觉得丢人而已。

  毕竟自己以为做了英雄,实际上被别人算计的明明白白,这事搁谁身上,谁都觉得丢人得慌。

  更何况,他看江崇逍本来也不太顺眼。

  因着小时候无意中听到过父亲与归云山掌门的对话,说花樊能在多年后救黎明于水火,他便一直对花樊好奇而敬重。谁知还没等到多年以后,仅过了几个月,他便听说丞相家的小公子将花樊一把推进水里,花樊落水受惊,脑子坏掉了。

  未来的救世主脑子坏了?!

  虽然无论是花樊还是胡樾,他都从未见过,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阕之杉从此恨透了胡樾。

  更可气的是,没过多久,胡樾居然来了归云山,还成了他的师弟。

  是可忍孰不可忍?从此阕之杉和胡樾不对付成为定局。

  他原以为,人生中最可气的事这些已经是极限,直到他无意间得知,从小被父亲当成榜样来教训他的得意弟子江崇逍,居然是胡樾的表哥!

  阕之杉出离愤怒了。

  用他的想法来说,就是——

  这家人怎么阴魂不散?!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过,毕竟真要算起来,当朝皇族也与他们沾亲带故。

  他躺在马车里,一个劲儿的思索江崇逍,气的睡不着。

  多方对比,阕之杉得出结论,江崇逍比胡樾还要气人。胡樾和他对着干是明面儿上的,他大可直接怼回去。

  可江崇逍表面上对他言听计从,又将面上安排的没有一丝错处,让他挑刺儿都挑不出,可心里就是憋着一股气,堵的慌。

  他先是炮仗一样的一点就炸,之后又不断没事找事故意激江崇逍,可江崇逍却仿佛没事人一般,多数时候当做耳旁风不理睬,少数时候有了回应却让他更加生气。

  这么一路走下来,他一开始以为江崇逍是在为胡樾抱打不平,最后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江崇逍根本就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得知了江崇逍恶趣味的阕之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直到中秋那天,江崇逍给他买了月饼之前,阕之杉都像个随时会炸上天的炮仗桶。

  但江崇逍专门给他买了好吃的,还尽挑的都是自己喜欢的口味,阕之杉不好拒绝,只能“勉为其难”的收了。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吃了江崇逍买的东西,便也不太好意思总是和他对着干。

  江崇逍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好笑。他向来不爱惹事,若是阕之杉不挑刺,他也不会主动招惹。

  于是,因为几个月饼,两方居然就这么偃旗息鼓,握手言和了。

  就连阕之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开始动心的。胡樾总是嘲笑他是被一盒月饼买回家的小媳妇,他气的哼哼唧唧,最后竟然也没有反驳。

  后来,他们又一次来到千溪谷。

  这次两人的角色互换,他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受,以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居然硬是将人照顾的妥妥当当。

  再后来,胡樾与花樊也来到这里。年岁渐长,他与胡樾也不再像小时候那般争锋相对,也能平静的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了。

  他看出了胡樾和花樊之间的暗涌,并未觉得难以接受,只是每每看到两人并立而行,心里总是生出一番别样的情绪。

  他不敢细想,直到现在,他才能坦然承认,那是羡慕。

  那两人来了又走,于是千溪谷又恢复安静。江崇逍的身体一日一日好起来。阕之杉静静的看着他,逼着自己不去想别的。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他还记得那天阳光正好,他熬好药,微微散了热气后,自己拿勺尝了一口,苦的舌尖发麻。

  正要端进去给江崇逍,一回头就看见那人竟站在自己的背后,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将碗递过去,江崇逍却没接,只问:“苦吗?”

  他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江崇逍忽然上前一步。

  唇上一软,他整个人怔在原处,几乎连呼吸都忘记。

  那天的日光温软,空气里带着淡淡的竹叶清香,风一过吹下几片绿叶,落在地上的轻响都能听见。

  那天其实也没什么特殊,但却仿佛从此长在了记忆深处,让他一瞬也不敢忘。

57

-/-

上一章 返回列表

更多好书

定山河全文最新+番外章节

正文卷

定山河全文最新+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