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台野

  第二天,化作少女的主神离开了村子,等男孩再悄悄去木屋那边看时,那里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等过段时间再回来看看这个孩子吧……”

  她这次出走只是一时心情不畅,本来想早点回去,没想到却在这里碰到了这个让她心生恻隐的孩子,便有些不忍离开,硬是在人间界又多磨了几天。

  虽然她也动过带这个孩子一起离开的念头,然而由于村民的信仰与她自身所代表的神道正好是相反的,出于规则她不能随意干涉村子。

  主神离开后,男孩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对于少女的身份,他不是没有好奇过,但他能感觉到少女并没有恶意,也许她只是一时冲动才躲开了家人来到了这里吧,他心想。

  不管怎么说,少女最后能回家,男孩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夏天渐渐到了,妇人开始支使他去河里抓鱼。

  抓蕨菜并不需要多少窍门,抓鱼可就不一样了,男孩怎么也不能学会做这件事,好几次还差点让自己溺水,要不是好心的过路人正好看到,恐怕他早就成了一条水鬼了。

  其实不光是抓鱼,男孩有很多事都做不好,妇人本来是想让他承担大部分家务的,却被他的笨手笨脚气了个半死,不得不自己做家务,同时也经常借这个理由打骂他。

  这一天男孩依旧没帮上多少忙,昨天被打了之后留下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他心里害怕,不敢就这么回家去,便待在河边一直发呆。

  突然之间大雨倾盆,男孩一通乱躲,不知不觉就跑到了祭坛附近的坟场。

  远处有一群人围在一起,他们神情肃穆,连下着大雨都不管不顾,似乎正在争吵着什么。

  男孩认出来当先的正是村长,也不敢出声,就这么悄悄地躲了起来。要是被他们看到自己,今天能不能安然回家就不好说了……

  闭塞的村子自然不可能原谅他那个抛弃村子嫁出去的生母,所以不用想也知道男孩在村里的处境很不好,要是无视他也还罢了,就怕哪个村民某天心情不好便抓他来出气。

  因为没有人肯护着他,在这村里,就算是一只野狗也可以冲着他怒吠。

  村民们争吵的声音透过雨幕隐隐约约地传来,男孩听不太清楚,往他们那边凑近了一些,乍然听到村长的一声怒吼:“不够?什么叫不够!?”

  “我也是听太夫说的,说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村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一个青年站在村子的旁边,冷静地向他解释。

  青年说完这句话,忽然往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很是锐利,仿佛一把能切断雨幕的利刃,让男孩的心里一惊,只觉得心脏都快要吓停了。

  然而他的眼神很快又转开了,男孩大松一口气,赶紧缩回了探出的头。

  他本来想悄悄爬到后面去离开这里,却担心自己的动作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只能紧紧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浑身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

  “那太夫说了什么解决方法没有?”村长问那青年。

  “没有,他说此事无解。”青年摇摇头道。

  “什么叫无解啊?!”村长一听更是火大,“你们再去问问他,一定要给我问清楚!这事必须解决!”

  “哎哎,村长,我说这事要不就算了吧。”旁边一个看起来有些大大咧咧的人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帝都那边的人都开始穿洋装吃牛排了,我们还要死守着这个破信仰到什么时候?别的不说,陆军过几天就要来这附近驻扎了吧?时代变了,村子里的人本来就会越来越少的。”

  “混账!你都是跟谁学的这些话?”村长听了他这吊儿郎当的话,火冒三丈,抬腿就给了他一脚,“你是不是也想跟那个贱女人一样,叫你去帝都伺候那些洋人,你就高兴了是吧?”

  那人被踢的“哎呦”一声,忍不住嘟囔了起来:“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刚才的青年忙出来打圆场,“村长你也别急,就算太夫他不知道法子,这事也未必不能解决。”

  “哦?”村长看着他道,“你有什么办法?”

  “要办法还不简单么?”青年似乎又往男孩那里扫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是坟场的灵魂缺少了,那只要用‘多余’的人把这个空缺补上……不就好了么?”

  ·

  临近傍晚时,雨终于停了。

  男孩回家时已经被淋的湿透,脏兮兮的草鞋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失魂落魄地抱着腿瑟瑟发抖,那样子就像一只无处可藏的落汤鸡,在大雨的浇灌下早已去了大半条命。

  以往他回来都是活蹦乱跳的,这次蔫成了这样,倒让妇人有些诧异。

  她皱了皱眉正想发作,却忽然听到屋外有人叫她,说村长有事找她,让她去一趟村长家。

  妇人应了一声,捏了把伞往门外走去,却猛然撞上了男孩恐惧又哀切的目光,仿佛在哀求她不要出去似的。

  她被这眼神看得心里一跳,接着就有些莫名其妙起来,于是狠狠地剜了男孩一眼,啐了句“回来再收拾你”,便跟着屋外的人走了。

  她这一去竟是格外久,久的让男孩都快睡着了。

  然而,因为白天偷听到的谈话,他不敢睡觉,就这么死命地撑着眼皮,只觉得身上的湿衣服越发冰冷,冻的他几乎不住地哆嗦,脑袋也晕晕沉沉地像是吊了十几斤重的石头。

  就在浑浑噩噩之际,他忽然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抱进了怀里,他倏地睁开了眼,发现竟然是刚刚回来的妇人。

  男孩呆滞地看着她,久违的温暖让他以为自己还处在梦境之中,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都发烧了。”那妇人叹了一口气,把他抱去床上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边换一边唠叨,“说起来,我也有几年没给你做过新衣服了……”

  感觉到怀里的男孩在发抖,妇人不禁停了动作:“你很怕我是不是?”

  男孩拼命摇了摇头,然而身体的战栗却出卖了他。

  他惶恐地想要辩解,却无法说出一个有力的字来。

  见他怕成这样,那妇人也没说什么,只把动作放的更轻柔了一些,替他上了一些药,又扶着他躺下给他敷毛巾。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男孩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怎么了?”那妇人笑了起来,“发了个烧烧傻了不成?”

  “我……”男孩愣愣地开口,他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妇人的手,仿佛想要在那微存的一点温暖上找到一丝真实感,“我是在做梦吗?”

  妇人被他这话问的一愣,心头忽然涌上一股不忍与心酸,不禁用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语气道:“不是做梦,快睡吧,睡一觉起来就不难受了。”

  “嗯。”男孩乖巧地点点头,这短暂的幸福使他沉迷,简直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这样死掉也无所谓了。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妇人对男孩都出奇地好,不仅没有再打骂他,也不让他再干重活,甚至还给他做了好几身新衣服,把他好好打扮了一番,让他去跟村子里的孩子们玩耍。

  同时男孩的父亲也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受村长的邀请去给他做工。

  因为有了正式的工作,他每天回来都是一脸喜色,兴致上来了还会跟男孩讲讲话,那因为酗酒而发红发胀的可怖脸庞看起来都亲切了不少。

  三个人的关系慢慢改善了起来,有时还能看到他们在一起其乐融融说话的场景,一如这世间所有的家庭那样。

  这天,妇人在室内缝衣服,男孩依偎在她的身边撒娇。

  妇人本来有些不耐烦,伸手正要扇他一下,抬头却见男孩满是依恋地看着自己,一时间竟被他这可爱模样震住,最终只摸了摸他的头,训斥他去给自己拿针线。

  在男孩离去的时候,她看着他一步一跳、开心地仿佛不知所谓的背影,忽然一个手抖,手上的针狠狠刺进了她的皮肉。

  她看着手指上慢慢渗出的血迹,只觉得这血像是流进了她的心里,滴在了她的心尖上。

  不管多么憎恶他的出生,她和这个孩子,也的的确确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了。

  在他做噩梦而惊醒哭泣的时候,她也曾拉着他的手安抚着他入睡,在他疾病缠身痛苦地脸色发白的时候,她也曾半夜抱着他冲进郎中的家。

  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怨恨过她分毫,不管她怎么对他,他面对自己时都只有清澈的眼神和笑脸。

  她猛地站起来身来,因为起来太急,和服下摆差点将她绊倒,她踉踉跄跄地往男孩离开的方向而去,产生了一股想要带着他跑出这里的冲动。

  “你跑这么快是去做什么?”妇人的手冷不丁地被自己的丈夫抓住,他似乎看出了妇人的心里所想,一把把她往回推了一下,语气里满是阴鸷歹毒,“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怎么,平时都是你最讨厌这孩子的,现在倒心疼起他来了?”

  妇人被他推得差点摔到地上,只觉得一股怒气腾空升起,她冲向自己的丈夫,死命地抓挠着他:“我心疼?我为什么要替你去心疼!这还不都是你造的孽!你造的孽!!”

  “你干什么!?臭娘们,我平时惯着你了是不是?”

  男人被她抓挠的心烦,正想一脚踹在她的身上,却忽然想起了村长对自己说过的话,硬生生地住了手。

  他强忍着不快抓住了妇人乱舞的手臂,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道:“好了好了,别闹了,是我造的孽,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行了吧?”

  听到这示软的话语,妇人挥舞的手臂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妇人一停下,男人便大大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劝她道:“……所以,我们现在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了,你怎么又不愿意了呢?只要他消失了,一切都会回到原来不是吗?”

  见妇人被他说的怔愣,男人继续再接再厉地游说:“而且我们也不逼他,你忘了村长给我们是怎么说的了吗?他自己到时候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他的。”

  妇人下意识地喃喃重复了一遍:“他自己愿意……”

  “对啊,不然这些天干嘛吃饱了撑的对他好,我们费了这么多天心思,你可别……”

  男人还在继续劝说,然而妇人的记忆却顺着他的话跑回了被村长叫去的那一天。

  那一天,村长旁那像毒蛇一样的青年慢悠悠地笑着对她道:“……只要,你儿子他肯牺牲自己死在祭台上,那么一切的问题……便都能解决了。”

莲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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