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

  灵魂是什么?

  是这世间最纯粹、无垢的一种物质,它像是一种原子,没有印记,任何人都无法永久占有它,因为在人死后灵魂又会踏上新的征程,和别的灵魂纠缠在一起,最终又注入新的人体内。

  而占有灵魂时间越短的人,他的灵魂也就越纯洁无暇,甚至不需要经过净化就能自行恢复到最初的状态。

  就比如那个孩子……

  ·

  自从一家人的关系改善后,男孩只觉得自己每天都像泡在蜜罐里一样快乐。

  未来太无常了,他不愿去想遥远的未来如何,只想抓住眼前这微小的幸福。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不幸却永远来的比它想象的要快。

  那天男人和妇人一直谈话谈到了深夜,第二天两人再从屋里出来时,妇人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犹豫和不安。

  即使偶尔在看到孩子的笑脸时感到了心痛,她也会强硬地别过脸去,扼杀住自己一切不该有的想法。

  又过了几个月,在好心情和好伙食的滋养下,男孩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孱弱了,看起来活泼又健康。

  这期间村长身边的那个青年也来了好几次,仿佛生怕这对夫妻反悔似的,他一次次用话敲打他们两个,提醒着他们祭祀的日程。

  终于,青年最后一次来到了妇人家中,在惯常的客套和承诺之后,他切入了正题:“后天就是祭祀的日子了,你们也是时候……该给他做做功课了。”

  话末,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妇人,道:“这件事非同寻常,要做就得一做到底,我可不希望现场出现任何意外。你们明白吗?”

  听着青年的话,男人不住地点头哈腰,许诺这事他一定会办好,而妇人自始至终都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块石头,再不见半分悲喜。

  像是天也无情,第二天的时间过的比任何时候都快。

  不一会就到了傍晚,男孩从外面玩耍回来,埋头吃着妇人给他准备的最后一顿晚饭。

  男孩许是饿得狠了,吃的很急,而今天的饭菜也确实比以往更加丰富美味。

  他吃饭的时候,妇人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那小脸上的满足表情让她一阵恍惚。

  她忍不住伸出手擦去他嘴角的饭粒,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劝道:“乖,吃慢点,不着急,吃完了还有。”

  男孩却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依旧吃的很快,好几次还差点把自己呛住。

  妇人不知怎地生起气来,她一把抓住男孩瘦弱的胳膊,拼命往他身上捶了一下:“我说了让你吃慢点!你没听到吗!”

  男孩被她一把推搡在地,好不容易才扶稳爬了起来,却明显是被这一下给吓到了,满眼惊俱地看着妇人,不敢再动分毫。

  看到男神胆战心惊的模样,妇人猛地反应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心,整个人都懵了。

  良久,一股难言的心酸渐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掩饰般地低下头去,不受控制地流起了眼泪。

  看到她哭,男孩马上就慌了,他顾不上自己的背还疼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妇人的面前,伸手就去擦她的眼泪,不停地跟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听话,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好不好?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闻言妇人更觉得难受,她一把抱住了男孩,伏在他的肩头哭的越发用力。

  她哭的是那么痛,那么痛……仿佛想要把数月来所有的艰辛与不忍都释放出去。

  在她痛哭的时候,男孩就一直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一遍又一遍地用幼小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背,不停地安慰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妇人终于停止了哭泣,她胡乱地抹了下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男孩道:“今晚我们不要睡那么早了,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

  “嗯!”看她不哭了,男孩也放下了心,高兴地应道。

  于是两人拉着手穿过大门,一起走进了家附近的竹林里。

  正是初夏,外面清风阵阵,掀起竹叶也沙沙作响,母子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里漫步聊天,透过竹子的缝隙,他们看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为整个竹林都染上了银色的光辉。

  很多年以后,男孩都没有再看到过那么亮的月色,那晚的月亮就如同一摊盈盈化开的白翡翠,一点点地融化在了他的内心深处。

  这一晚,等男孩睡下后,妇人看着他安然的睡颜,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爆发,冲进了隔间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前脚刚走的时候,男孩就睁开了眼。

  他本想进去隔间哄她开心,却在推门的前一秒停下了脚步。

  他的手犹豫地摸上了门扉,但怎么也没有勇气把它打开,最终他只默默地坐了下来,隔着门和里面的妇人相对。

  一晚上,男孩都静静地守在门外,听着妇人的呜咽哭声一声声地传来,他失神地望着远处的月亮,平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

  第二天,男孩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了华丽的礼服,还上了一些妆,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小金童,将尊贵与调皮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就连男孩的父亲进门时也忍不住惊叹,竟是第一次注意到家里脏兮兮的小老鼠原来这么好看。

  不过他很快就拉下了脸,趁着众人簇拥在南海周围,他拽着妇人去了偏角道:“我说你到底跟他说了没有?他看上去怎么那么开心啊?”

  “没有……”妇人仓皇地摇了摇头,彻夜的哭泣让她看起来十分憔悴,“我说不出口……”

  一听这话男人就有些不高兴了,他拧着眉头道:“你没说?那他一会过去闹不愿意怎么办?我昨天让你跟他在一起呆了那么久,你现在告诉我你没说?你什么意思啊你?!”

  男人的语气是一贯的暴躁,这让妇人也有些火大,她对于这个丈夫的愤恨并不比对男孩的小,于是当即就冷了脸,一把推开男人道:“我就是没说,你要说你自己去说不就行了,干什么非要我说?”

  “我说他肯定就跑了!你是不是傻!”男人又毫不留情地把她拉了回来,“只有你跟他关系好,你不去说谁说?他可不把我当父亲!”

  “呸!你他妈还有脸说了!”妇人拼命挣开他的桎梏,一字字地控诉道,“他不把你当父亲,那你有负过父亲的责任吗?!啊,你说,他凭什么认你这么个东西当父亲?!你是不是都忘了,他是你跟谁生下来的了——”

  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男人的手就狠狠地抡上妇人的脸,他张口便用粗俗不堪的话语骂道:“你说够了没!我看我就是平时太给你脸了,你现在都敢这么跟我说话了——”

  突如其来的巴掌让妇人彻底愣住,半天后她反应了过来,疯了一样回击了回去:“你打我!你还敢打我!我跟你拼了,我今天就要跟你拼了——”

  两人疯狂地扭打在了一起,刚开始还是妇人占据了上风,然而没过多久男人就习惯了她的攻击,于是逐渐变成了他单方面地虐打妇人。

  两人正打得热火朝天,屋内的神官们却是注意到了动静,带着男孩匆匆忙忙过来劝架。

  不知为何,在一撞到男孩清澈如水的目光时,男人不由得愣住了,于是讪讪住了手。

  男孩慌忙过去把头破血流的妇人扶了起来,哀声询问她的情况。

  妇人此刻心如死灰,无论男孩怎么跟她说话她都充耳不闻,她有些呆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却发现他正拼命地朝自己使眼色。

  意识到扶着自己的是男孩时,妇人忍不住一个激灵,往日种种都在她的心头漂浮而过。

  她忽然想起,在男孩出生以前,她和丈夫,也是伉俪情深的。

  曾经她也是在村中闻名一时的美人,并不比她那嫁出去的妹妹差。

  然而自从男孩出生后,为了照顾他和丈夫,她的双手日益粗糙,她的皮肤日益松弛,她的双眼日益无神,她的腰肢也日益粗壮……

  而到了今天,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些什么了。

  她突然紧紧握住了男孩的手,力气大地仿佛是想要钳住他不让他逃跑一般,就这么带着他开始了仪式。

  而直到整个仪式结束为止,她都死死守在男孩的身边。

  在最后前往祭台时,她如同疯魔了一般俯身在男孩的耳边不停地喃喃:“你不要逃……不要逃……知道吗?你不能逃。”

  “嗯。”男孩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他回握住了妇人的手,平静道:“我不会逃的,绝对不会逃。如您所愿,我就在这儿……一直都会在这儿。”

  听了他的话,妇人愣怔了一下,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徐徐滚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男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你难道……早、早就……”

  她突然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明明是艳阳天,她却抖的仿佛身处三寒天一样。

  “昨天的白身鱼很好吃,如果可以的话——”男孩见她发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真的好想再吃一次呢。”

  祭台已经近在眼前了,他的手被村集会的那个青年接过,两人一起慢慢地往祭台走去。

  他跟着青年朝着祭台迈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妇人,见对方还站在原地发呆,他忽地笑了起来,笑的是那么灿烂,仿佛想要把最后的笑容传递给她。

  这笑容让妇人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带男孩出去踏青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是管她叫“母亲”的。

  他就这么笑着,跟妇人说出了最后的道别语:“……一直以来,都受您照顾了。”

  ——“谢谢。”

一家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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