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潮已成

  午后,书房寂寂,窗纸上花枝曳影,偶有珠玉之声响起,是行动的时候衣间玉佩相击时所发出声音。

  燕辰手持御笔,在御桌前写字。

  他正在给呈上的奏折,下最后的指示。

  姚凌云则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本书,却并没有看,而是撑着头看燕辰一笔一笔写字。

  一刻钟之前,燕辰尚且一边批示一边不时询问姚凌云的意见,但眼下所剩的都非要事,他也不再询问对方的意见,一桩桩一件件皆自行决断。

  姚凌云凝目看着燕辰,对方持笔落字,垂下的眼睫掩去目中的专注透彻,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竟莫名地生出些许孤寞深寒之意。

  姚凌云不由放下手中书卷起身。

  对方面前的砚台,墨水将近,姚凌云起步行至案边,亲自挽袖为他研磨。

  四下悄寂,而显得磨墨的声音清晰可闻。

  墨水充足,姚凌云停手放下墨条,侧目看了燕辰正在处理的奏折一眼。

  是一份请安的折子,从闽南而来的,他没记错的话,这样的奏折每月都会有一封从闽南督府送进皇城。

  这闽南总督还真是……让人无言以对啊。

  暮色四合,霞光如练,晚风轻轻拂着,透过窗户泻入的风声,低婉的恍如呓语。

  待燕辰写下最后一个字,拾袖搁笔时,姚凌云倒了杯茶递给他,含笑的双眸明澈清透,让人见之心下一荡。

  “辛苦了。”姚凌云含笑道。

  燕辰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知晓对方言下之意,无奈一笑:“也是一份心意。”

  姚凌云闻言挑了挑眉:“也只有你才看的这么开。”

  看得开吗?

  迅若星火的黯然自燕辰的脸上掠过,一阵怅然随之腾起,燕辰起身走向窗边,目视天际,周身的孤寞深寒之意更烈了。

  “听说你早间进宫的路上,遇见四弟了?”

  姚凌云一怔,点了点头:“嗯。”

  御花园内,湖畔相逢。

  此时正是竹子枯败的时节。

  晴光下,洁白的竹花开得正盛,成片的竹林里,竹叶不似往日翠绿,而是一簇黄拥着一簇绿。

  姚凌云俯身行礼:“见过四殿下。”

  燕煦半睨了他一眼,良久,才稍稍起手示意对方免礼。

  如今他们相谈的氛围,已不像早前那般剑拔弩张,长久的对垒和变调的立场已磨平了燕煦身上的伪装。他们都已获悉对方的立场与追求,也知道有些情绪不过是为了掩饰真正目的手段,而今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那这些手段也没了使用的必要。

  姚凌云起身看了看燕煦,而后视线微转,落在他身后半步的李青身上,微微颔首示意,再转回头,笑道:“殿下最近很忙碌啊。”

  道旁凝聚了一夜的露水从竹梢上落下,在地上溅开一地秋寒。

  燕煦微抬下颚看着姚凌云,相仿的物理高度,可燕煦眼中却含有居高临下之意:“大襄乃我燕氏的天下,本皇子做这些是应当的,倒是姚大人你,辛苦了。”

  “食君俸禄,该然,四殿下言重了。”姚凌云笑意不改,温声回应。

  燕煦闻言,笑开,这一笑,他面上的阴霾尽去,同样温声说道:“姚大人如此尽忠职守,有臣如此,实乃我大襄之幸。”

  “都是分内之事,殿下盛赞,寻受之有愧。”姚凌云作揖俯身,诚惶诚恐,顿了顿,再道,“秋寒露重,秋风不息,寻便不多打扰殿下了。”

  “哦?”燕煦仿佛没有听到他后半句话一般,眉峰轻挑,漫声道,“既然大人受之有愧,不如辞官?”

  林间蓦然起了一阵响动,惊飞无数鸟雀,姚凌云心下叹息了一声,随后抬起头来,直视燕煦。

  “寻力量虽小,但也不愿就此放弃。”

  朝阳自东边升起,却未能带走寒意,吹拂而过的风,更是为这晚秋再添一分萧索寒冷。

  姚凌云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就如这风,虽小,可道道相集,仍能掀滔起浪,而寻只愿做这其中一道就好。”

  燕煦闻言双眼微微眯起。

  对立的两人各怀心思,一时僵持不下。

  良久燕煦转身背站。

  秋末时分,东都皇城内的风景一向不错,眼下他们身处御花园内的湖岸边上,微一转身便可看到一旁美景。湖面微波粼粼,泛着细碎的金光,前方亭子两侧金灿的菊花开的正艳。

  “明知自己力有所不及,却还偏要勉强,小心到最后……”话至此,燕煦侧回身体,眼帘轻轻垂下来,几片树影浮云般飞过他的脸庞,说话的声音温温的,意外的居然有几分有点乖巧的感觉,“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啊。”

  天光湖影,水天一色的景象,明明是最可明心见性之地,但燕煦却在这样的景色中陷入到了情感与执着的纠葛之中。

  长锋易折,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尤是。

  姚凌云闻言,却是微微笑了起来,出口的声线不见动摇:“最后的结果,最差也不过是条性命而已,若非以性命相托,又怎称得上患难与共?”

  甫听这话,燕煦目中戾气骤聚,杀气大盛。

  一声性命相托,一句患难与共,彻底击溃了燕煦面上表情,姚凌云所讲的患难对象,燕煦自然知道是谁,狠戾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姚凌云。

  “你又凭什么左右别人的性命?”

  姚凌云诧异,继而感慨道:“这句话从四殿下的口中说出,寻听着甚觉微妙。”

  姚凌云此人,平日里看着温温和和极好好说话,可一旦他坐下决定,那他的坚持便难能撼动,他属于软硬都不吃的类型,因为不管是软还是硬,都只是一种手段,而以姚凌云的聪慧,很少能有什么手段可以对他起到作用,极少有人能扭转他的心意。便是燕辰也不能,不过好在,大事上,他与燕辰并无分歧,而小事上,他们二人也都乐得迁就对方。

  故而燕煦的质问对姚凌云并无作用。

  燕煦冷哼一声,也不看人,当即拂袖走人。

  “世潮已成,殿下又何妨随着浪高而行,而非要去做这逆潮人呢?”

  燕煦闻言停步顿住,却没有转身。

  方才听闻姚凌云那四两拨千斤的无谓言语,燕煦便不打算与他在多数废话,这并非因为他没有话讲,如果需要,他能说出一千个一万个嘲讽他的理由,他之所以不再多言,只因他清楚,多说无益。

  他不会回头的。

  他甚至很少会后悔,事实上,旁人越是如此提醒,他就越是毅然决然地向前跨进,并非赌气,也非报复,只因这些提醒令他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过去走过的路,他付出了如此昂贵的代价,才终于走到今日,他怎么能因为未来的不可知而就放弃了?

  如此就放弃了,让他怎么对得起自己过去所承受过的一切?

  “一个人的人生际遇是会随缘而变的,本皇子行至今日,亦是时势所趋,如果要透过否定从前来建立现在的存在,那么过去与现在,两者皆泯。而我不想失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他们之间交谈一向语锋相对,互不相让,尤其是燕煦对待姚凌云,可这一个回合他们不是,没有争论,没有赌气,而仅是对世界的看法不同。

  话已至此,本不该再多言,可一想到燕辰,姚凌云忍不住再道:“四殿下,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那是双方最后的一道防线,一旦超过了,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每个人都有他必行的道路,将别人的选择当作自己的责任,这是我最……”燕煦突然停下话头,静且默,空气中隐隐传来桂花的香气,燕煦突然伸手,看不见的秋风,从他五指的缝间滑落,“这便是我最喜欢他的一点。”

  “你……”

  姚凌云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因为对方回身了,面上眼底无悲无喜,那一瞬间姚凌云觉得有莫名的萧瑟从燕煦的眼中扑面而来,他说不下去了。

  甫听燕辰提及燕煦对他的情感时。

  姚凌云是诧异的,可再一细想从头,一些他曾经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地方突然便有了答案。

  难怪对方如此不待见自己。

  原来他对他不仅是尊重,还有爱慕。

  燕煦看着他,哂笑:“怎么,你觉得我可怜,还是觉得我疯狂?”

  “殿下需要可怜吗?”

  燕煦没有回答,只抬了抬下巴,眼底是放肆的睥睨:“我认为疯狂,才是对于他最起码的尊重,你要小心了,因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话毕,燕煦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想起二人当时的交谈,以及燕煦离开时的冷笑,那真算不上一次愉快的交谈,实际上,他和燕煦的多数相处都称不上愉快,他们两人的谈话总是伴随着挖苦和嘲讽,近来更甚,四殿下锋芒毕露,往日脸上所带着的乖巧面具被他彻底丢弃,锐利言语所化作的刀光剑影直扫姚凌云。

  姚凌云无奈一笑,道:“不过赶巧一遇,都被你知晓了,那看来宫中的防备已成?”

  燕辰点头。

  姚凌云转头看着屋外明媚的阳光叹息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想了想,姚凌云转回头,看着燕辰再道,“虽说戒备需人马调度,但最近宫中的动静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一旁桌上炉子里的熏香不断地燃着,袅袅青烟,仿佛给室内隔了层纱衣。

  见人沉默不答,再回想今日燕煦所说的话语,姚凌云又是一叹:“但你的苦心未必有用。”

  燕辰同样一叹,道:“尽人事吧。”

  燕辰仍在尽各种努力,他想要用一种比厮杀更柔和的手段让燕煦知难而退。

  姚凌云点点头:“只要你不像上次那样瞒着我都好说。”

  燕辰:“我明白。”

  燕辰仍在期望燕煦可以回头。

  当然他早已过了仅凭一腔情绪去判断是非曲直的年龄,他也深知身上的责任越大,一举一动就更加要谨慎周全。

  眼下的决定也燕辰综合了所有情况,权衡利弊以后,才做出来的。

  现下局势他们优势占尽,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多一些宽容,多给对方一个回头机会,亦无不可。

  那,毕竟是他的家人啊。

  姚凌云也明白这各种深意,所以他没有劝阻燕辰,只要对方不想上次那样将他瞒在鼓里,一切都好说。

  太在意一件事的时候,难免会被这事牵着走。

  见人如此神态,姚凌云转了转眼,转移话题道:“最近民间关于我们两的故事越来越多了,我大略算了一下已经出了好几十个版本。”

  燕辰自然知道对方的意图,从善如流,做出感兴趣的样子,笑问道:“有几个版本是你编的?”

  姚凌云眨了眨眼:“你猜?”

  燕辰侧头思索了一下,斟酌说道:“大概十来个吧。”

  姚凌云当即抚掌赞叹:“殿下不愧是殿下,一猜一个准。”

  “你啊。”燕辰失笑看着姚凌云,无奈摇头,然一抹郑重的钦佩之意却从他的眼梢间不着痕迹地泄露了出来,“百花楼这一步棋,洞烛机先,姚相着实落的惊艳。”

  “父亲生前一直告诫情报的重要性的。”姚凌云颔首赞同其言,“一个王朝要长久治安的走下去,最重要的便是知晓天下子民的思想,在适时附以善意地引导,疏堵相结,能使大襄的统治更加牢固。”顿了顿,姚凌云抬目凝视燕辰,再说道,“但这之前,皇室内部矛盾需先行处理,才有机会面对这之外的风风雨雨。”

  燕辰与之对视,却没有马上回话,其眼神藏锐,心思不明:“这宫闱总是不得平静啊。”说话间,燕辰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的冷淡透彻,勾了勾嘴唇,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对姚凌云伸出右手,“这天下亦然,往后人生只怕皆有暴雨相伴。”

  姚凌云勾起笑容,凝目盯着燕辰无甚波澜的面容,将自己的手送到对方手中,说道:“无妨,我会陪你一起走过这一路风暴。”

  双手相握,十手纠缠。

  “最初父皇说你是我的伴读,我想护着着你,与你一同共赏风月,以己所长为民谋利,可不料最后却让你与我一起背负这狂风暴雨和身后史书评载。”

  姚凌云一挑眉:“怎么,你后悔了,你打算反悔?”

  燕辰摇头:“不,不过感慨一番。”

  姚凌云:“感慨完毕,不知殿下有何指教呢?”

  燕辰:“风雨中行路是很好的人生品味,未来也要劳烦寻卿多多指教了。”

  姚凌云牵着唇角笑了一下,身前名,身后事,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便是感慨也没必要有,我有野望,你忘了陛下曾经对我评价了吗?”

  西落的暮阳穿过窗户勾勒着姚凌云的脸庞,光与影在他面上交错着构成一幅暧昧而又简单的景致,燕辰望之,心下蓦然一松。

  “少年不到束发之龄,胸中却已自成韬壑,是我不对,我不该低估了你的心气。”

  姚凌云抓着燕辰的手晃荡了下,哼哼说道:“知道就好,打算怎么补偿我?”

  “好好好,你要什么补偿就什么补偿,你说了算。”

  姚凌云满意点头,末了收起面上玩笑之意,郑重道:“虽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如意,但是也不是凡事皆不如意,这样的人才值得我们一路探寻。”

  燕辰:“你说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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