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夜(中)

  迎风静立,三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事已至此,说,又还有什么意义?

  无人交谈的四周,唯闻头顶烟花炸开的声音,夺目光彩照的人影幢幢。

  时光缓慢地流逝着,当头顶绚烂的烟花只剩下零星的几朵时,哀嚎,随风传送而来。

  惨烈的哀嚎声中,燕辰仿佛可以看见杀戮下的飘血,正绽放出满目战栗。

  不出半个时辰,耳畔的杀伐声,渐趋消弭,台阶之下,有一禁军前来报告,动乱已平,方肖正押解主事者前来。

  燕辰颔首,就在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这场宛如儿戏般的叛乱终于落下帷幕时。

  一道尖锐的响声划破天际,剧烈的眩晕感腾起,整个东都为之颤动。

  姚寻与燕辰俱是一怔。

  一直沉着脸的燕煦却在此时笑了起来,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一旦露出一点笑意,就仿佛结霜枝头绽出的新芽一般,甚是讨喜。

  可燕煦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脸上的表情也从讨喜转为恶意,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神色癫狂,看得周围之人心惊肉跳。

  好半晌,燕煦才止下笑声,声线轻柔道:“百花楼塌了哦,大哥啊,我送你的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

  同一时间,前方又一禁军一脸骇然奔来,跪地道:“殿下,百花楼崩毁,统领已让副统带了一队人马过去,但今日是百花楼的花魁大选,只怕人手不够,统领特让卑职前来请示。”

  方肖正押解叛党,手上能动用的人力有限。

  燕辰第一时间看向姚凌云。

  姚凌云一脸惊惧地望着百花楼方向,那里有他亲人和挚友,察觉到燕辰的视线,姚凌云转首,轻轻地对他点了点头。

  “百花楼那边由姚大人和玄鹰接手处理,让方统领不必分心,安心整顿宫中后事便可。”

  “是。”禁军随即领命离开。

  “阿寻。”燕辰上前几步,关切唤道。

  姚凌云眸光微闪,看了看燕煦,又看看燕辰,不知为何他心下的不安感更深了,可他又说不上来自己缘何如此。

  最终姚凌云什么也没有说,只嘱咐了燕辰一句小心,便抬步离开。

  暗中一道黑影紧随其后,一闪而过,隐入黑暗之中。

  离开的姚凌云与正押解叛军而来的方肖在途中不期而遇,二人双双有要务在身,也便没有多言,只略略颔首示意,便冲冲擦身而过。

  方肖领着数十名禁军上前,单膝跪地,道:“臣见过殿下,叛军已经全数拿下,等候殿下发落。”

  “辛苦方统领了。”燕辰颔首,话毕,他转身看向燕煦,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燕煦挑眉:“我还能说什么呢?”

  燕辰一叹,移开视线,手微抬起,而后无奈放下:“拿下。”

  可出乎意外的是,并没有人因他的指令而动作。

  许久,方肖站了起来,手一扬起,身后刀戟竟全部指向燕辰。

  燕辰蓦然一震,他仿佛骤然从迷障深处被唤醒了一般,额头的冷汗涔涔落下。

  沙沙的响声传来,是夜风轻拂着繁茂的树木所发出的声响,台阶两侧,笙旗猎猎,情势的瞬间转变,使得燕辰心间一直萦绕着的异样,在这一刻爆发。

  “你们早有勾结。”

  “你终于发现了?”燕煦轻笑,“但已经太晚了。”

  “方统领。”燕辰看着方肖,声色俱厉道,“孤需要一个解释。”

  方肖抬目直视,道:“殿下,臣是沈家军。”

  燕辰:“就因为如此?”

  喧嚣过后的夜空,清清冷冷。

  有月,然月色凄淡。

  有星,但寒星寥落。

  朔风凛冽,偶尔几抹流云自头顶飘过。

  方肖说:“自沈家军被解散编入普通卫营时,卑职便懂得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量才适性,所以,一直以来我向来只求做好份内之事,但是殿下,臣亦有所求!”

  一句话,却也足够了。

  视线微移,燕辰转而看向燕煦。

  “所以。”燕辰开口,他的声音有些苦涩,“你方才所说的话,所有的表现,都是在骗我。”

  燕煦闻言有一阵心慌。

  但,也仅只一瞬。

  “是,若非让你们认为我已穷途末路,精神崩溃,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又如何能让谨慎的姚寻放心将玄鹰调离你的身边?”

  燕煦淡淡说着,他的声音平淡的就像落叶划过水面所起的涟漪,水波层层漾开,但仅限表面,内里始终静止如初。

  连燕煦自己也讶异于自己的平静。

  可又有什么好激动的?

  这是他早有预料之事,这是他所布下的局,眼下局面亦在他的料想之中,又有什么好激动的呢?

  他会成功,他能赢,他一直这样坚信。

  他也一直期待着能亲手击败自己少时便仰望的神话。

  和这个美丽宏伟的目标相比,其他任何琐碎的情绪都变得微不足道,无法再撼动他一丝一毫。

  繁华落后的月色,犹显疏离,漫长的夜,似是永无尽头。

  燕煦仰首,看着满天辰星寥落,再说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谋略都会被碾为粉末,我的势力远不如你,所以唯有如此,剑走偏锋,才有获胜之机,而现在,辰哥哥是你输了,你太仁慈了,像要周全的太多,最后便只能赔上自己。”

  “所以你要杀我。”

  即便早有打算,可乍听此言,还是由对方亲口说出,燕煦内心,仍是不免一痛。

  燕辰定定地看着燕煦微敛的眼睑,看他微卷的手指,看他在这瞬息之间流露出的仓惶与猝不及防,心里下不觉好笑,都到了如今地步,这样的仓惶又是何必。

  燕煦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可燕辰却一反常态的步步紧逼:“你会杀我,你必须要杀我,我若不死,那你今日所有的布局便都失了意义,你身后的人不会同意你放过我的。”

  燕煦的沉默换来了方肖暗自的戒备。

  四殿下投注在大皇子身上的目光一度令他心慌,他能看出他对他的仇恨感,可仇恨的锐光之外,那一丝连他也读不懂的隐芒,究竟是何寓意?

  但无论如何,今夜他不可能让燕辰活下去,还有宜安殿中的那一位。

  “你不仅要杀我,你还要嫁祸二弟,你甚至不会放过父皇,你……”燕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都知道了。”

  “是啊,我都知道了,曾经存在过的事物总会留下痕迹,时过境迁之后,隐藏其中的真相,总是会浮现的。”

  牵了牵唇角,燕煦笑了,笑出了声,低隐似泣的笑声,似在嘲笑人生的桑凉,过往一切不过海市蜃楼。

  “其实我知道真相之后,很想亲自问一问你,你是不是也知道。”

  无数次,有无数次,这个问题都已经涌到舌尖上了,只要轻轻一顶就能滚出来,然而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唇齿开合间,这几个字被碾得支离破碎,流进空气里,激不起一丝涟漪。

  “不过现在我知道答案了,我们不仅不是兄弟,还是杀父仇人。”

  “阿煦,我们是为了你好。”

  “不需要。”人心,狼心,仇恨之心,血腥的王座,唯有用血,一洗征途,“我什么都没有了,可在一败涂地之时,我又什么都有了。”

  燕辰看着面前的燕煦,他忽然有些认不得他了。除去朝服,对方惯穿浅色的衣裳,以白色居多,而今夜,燕煦身上所穿的墨色锦袍,宛如丧服一般,眼下,他敛着脸,一双浅眸清冷淡漠,周身都是杀伐果敢的寒气,身上的人气顿时被席卷的荡然无存。

  燕煦负手望天,冷冷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必须杀你,已经知道真相的我,决定用你的鲜血来见证这场手足相残。”

  “我用我的心与你陪葬,大哥你安息吧,就与我的心一同,下到幽冥地府。”

  月色如水,燕煦身上的华服在秋风中微微摇曳,一股肃杀之气顿起。

  “动手。”

八月十七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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