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夜(上)

  八月十七。

  夜。

  东都城内,点点灯火,鳞次栉比地亮起。

  夜空,深邃的好似即要坠落一般,而显得闪烁其间的星星,格外璀璨夺目。

  就好像是——连天上的星星都知道今晚的夜空即将会迎来的盛状一般,故而在烟火未起之时,尽情的绽放着自己的光芒。

  群星在头顶里静谧地燃烧着。

  一辆马车,从四皇子府上悄悄驶出,向着皇城方向而行,四皇子燕煦端坐其间。

  马车经过玲珑街外的大道时,燕煦的耳边霎时充斥着吆喝与嬉笑的声音,燕煦不由抬起手,撩开帘幕外看,车外的景象瞬间映入眼中,人间烟火温暖泛黄,玲珑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无一不悬挂着缤纷的璎珞穗子及各式灯笼,照得满城如昼。

  燕煦坐在车中,没有下车融入人潮,宛如遗世独立一般。

  马车虽未驶向玲珑街,但行在左近,这一小段路上,人潮喧嚣不止,车速甚为缓慢,燕煦坐着,看着来往的行人携老提幼,人手一盏花灯,一一与他错身而过,而显得坐在车中的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陡然,侧前方清晰地传来一个小孩子讨桂花糖的稚言稚语。

  燕煦举目看去,只见一个幼童拉扯兄长的衣袖,不依不饶。燕煦沉静镇定的面容,在这一刹那浮现出了一丝裂痕。

  曾几何时他似乎也有像这样问燕辰讨过桂花糖。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一年启帝甫才登基不久。

  那一年那场东都动乱未起。

  那一年他对他的执念亦尚未生成。

  那一年,皇叔仍在,二哥也未曾离开皇城。

  那一年的元宵节,夜宴之后,九皇叔悄悄瞒着父皇,偷偷带他们兄弟三人出宫玩耍,而自己便在这条玲珑街上,拉着燕辰的衣袖向他讨要那一颗桂花糖。

  往事涌上心头,在燕煦的心间荡起层层涟漪,夜风吹拂,翻拂着眼上,心上,最不可名状的那一幕。

  一瞬间,燕煦突然感受到自己的衰老。

  他也确实老了。

  并非容颜的衰败,而是心境的萎靡。

  他的一双眼里,已再难窥见少年时意气风发的神采,反而流转着一点倦意,一点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死气。

  今夜过后,他或一无所有,或无所不有!

  车轮滚滚向前,绕开了玲珑街道,灯火通明的百花楼同样被甩在了身后。

  黑夜勾勒着百花楼檐的一角,似是与天比邻。

  百花楼内,老鸨莲姨,朱唇似笑,双眼带魅,翩然而出,一年一度的花魁评选盛典就要开始了。

  燕煦最后望了一眼高耸的百花楼,放下车帘,阖上双目。

  幼时至今,二十余载,浮浮沉沉,骨肉至亲,原来不过是被给予的一场绮梦,而今梦该醒了。

  思及此处,燕煦睁开双眼。

  姚寻说,人生是有转圜余地的,但燕煦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回旋的人。

  他是一个会将执念无限放大的人,既然一开始的念想已转成了执念,那这条皇途血路他便注定非踏上不可。

  至于路的尽头会有什么……

  燕煦冷冷一勾唇角。

  大襄王朝脱自武林,它也许曾经是讲道义的,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现今的朝堂并不是由义气组成的,而是由各个家族及各股势力堆叠出来的。

  大部分人只看利益。

  而自己能给予大部分人最大的利益。

  皇城。

  风急云低,凄月当空。

  辘辘马车,从喧嚣处,缓缓穿过城门,驶入幽静的皇宫之内。

  燕煦走下马车时,面前的石阶上正好有一处小小的水洼,日前下过一场秋雨,水洼里积着清澈的雨水,燕煦微一垂首,便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天风吹凉夜,明月照孤寒。冷寂黑夜,虚掩着一场将起未起的悲凉挽歌。

  燕煦抬腿,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台阶的尽头是大襄权力的中枢——元和殿。

  眼下本该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的元和殿。

  燕煦并没有因为这一异样而有所踌躇,他依旧向上走着,他跨出的步伐,不疾不徐,宛如闲庭信步一般,缓慢但却坚定。

  台阶的尽头,灯火通明的元和殿内,有一人负手站立。

  他背对着燕煦,正昂首,专注地看着元和殿高台上的龙椅。

  烛火通明,照出的光线温暖泛黄,一里一外的两个人静静站着。

  门里烛光泛暖,门外月色凄凉。

  横亘在他们中间地面上的两种光线就像是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谁也没有先开口讲话。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偶有风吹拂而过,空气流动时,隐约可见其间有尘埃浮动。

  良久,燕辰转身,注视燕煦,他双目之清朗,比那烛火还要亮上几分,燕辰就这么看着燕煦,直欲叫他无所遁形。

  燕煦坦然回视。

  在看到燕辰的背影时,燕煦便已弯着嘴角笑了起来,触到燕辰的视线后,他唇角的笑意蓦然又加深了几分,但这笑意却并未落进他的眼底。

  最终还是燕辰先开的口,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今夜你不该出现在此。”

  燕煦挑了挑眉:“可我现在却站在了这里。”

  “阿寻不在这。”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很快就会赶来。”顿了顿,燕煦嗤笑一声,“有你的地方总会有他。”

  燕辰无言沉默,半晌,他叹道:“你都知道了。”

  燕煦点头:“我查你,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你也在查我,秦项君什么都告诉你了吧。”

  一瞬,周遭又静默了下来,燕辰面上的表情因为燕煦的话而开始慢慢变得有些狂躁,可当他看到燕煦的脸,和他脸上那从来没有过的坚定神情时,燕辰又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

  又沉默良久,燕辰才开口问道:“我不明白,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为何还不停手?一场毫无胜算的叛变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意义?

  燕煦嗤笑一声,他的人生从没有过意义。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不,不对,这一切是真的,都是真实存在的,可于他而言却不过是场海市蜃楼,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不属于他。

  燕煦抬步前跨一步,有烛光打在他的脸上,燕煦突然笑了起来,他凝视着面前的燕辰,漆黑的眼珠里亦含着微微的笑意,亮晶晶的,好像满天的细碎星辰,都在为他一个人闪烁。

  “意义,你就是我的意义啊辰哥哥,我要你永远记得,你有一个弟弟因为你而被逼上了绝路。”

  低沉蛊惑的声音,染着倦怠和辛酸,听起来就仿佛是在乞求。

  燕辰闻之一震。

  姚凌云的声音却突然响起:“路是你自己选的,并没有人逼迫你。”

  “姚寻。”

  燕煦闻声转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姚凌云,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眼底带着摧毁一切的冷漠,两个字自燕煦的舌尖慢慢吐出,恨不能将其焚烧殆尽,他再出口字字如洪钟一般打在燕辰的心口上:“你真的很碍眼,你知道吗。”

  姚凌云眼神请示燕辰,燕辰微点了点头,姚凌云转头看着燕煦,说道:“你暗中安插在皇城里的人马已全被卸了甲,皇城四门我等也已戒备完毕,只要叛军骚动,便可全数拿下,殿下你手上所掌握的势力并不足以与皇城卫军相比,束手就擒吧。”

  “放弃,哈。”燕煦没有理会姚凌云,而是转头去看燕辰,说道,“今夜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烟火大会,整个东都的火光都在为我一人而舞,燕辰,我要你在往后的岁月里,永远都记得你的生命中曾有一个叫燕煦的人存在,即使陪在你身边的是他。”说话时,燕煦抬手一指姚凌云,“也注定不能取代我的位置。”

  燕辰皱眉:“你可知你此番作为,会令多少人命丧今夜?”

  燕煦浑不在意:“犯上作乱者,死有余辜,我已整合叛党,助你一网打尽,不好吗?”

  “四弟,你疯了吗?。”

  燕煦闻言眼神一厉,极似修罗冰冷。

  “我没有疯。”他一字一字厉声回应,而后话锋一转,“我只是醉了,醉在那些虚妄的感情里面,醉在那些本不属于我的过去之中。”

  他像是真的醉了一样,敛下了眼眸,说话的音调也与刚刚截然不同,带着一点拉长的尾音,又软又凄凉。其身在月色的映照下,更显孤寂神秘。

  不知为何,看这样近乎癫狂的燕煦,姚凌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皇四子燕煦,生来聪慧,是个精算的高手,向来把利弊权衡的十分透彻,尤其是近几年来,朝堂的人际局势,尽在他的算计之中,深谋远虑,深谙量力而行之理,可以说,燕煦他是个万中无一的棋手。

  别人走一步算三步,他走一步能算十步,可就是这么聪慧的一个人,居然将自己逼上了这样的极端。

  这与理不合。

  感情这种东西,真能伤人至此?

  看着这样与众不同的燕煦,燕辰内心无不痛惜,他们兄弟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一想到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一想到四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走上的这条不归路,燕辰的心下不由腾起不忍。

  这是他的小弟啊,他们曾一起相互鼓励着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他们也曾一起相互陪伴着走过这十数年的匆匆光阴,何以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燕辰阖上双眸,长叹了一声,劝诫道:“阿煦,你放下吧,一切都还来得及。”

  夜风乍起,发袍翻飞,亦捎来了前方不远处的一片落叶。

  枯黄的树叶打着旋,飘飘荡荡,最后落在了元和殿的大门之外,燕煦的眼前。

  燕煦看着面前的树叶,有一瞬的失神,他转首,向枯叶飘来的方向看去。

  风仍在吹。

  秋是属于凋零的季节,皇城的树木已全数开始凋败,秋风吹拂,那些枯叶在风地扯动下离开枝头,打着旋,翻滚着远离树梢,像是在用尽余生逃脱一场与生俱来的桎梏,它们成功了,可最终却也只能徒劳地落入地面,被迫成为林木的养分。

  哈,何其讽刺。

  但所幸,秋虽是凋零的季节,却也是重生的开始。

  燕煦转回头,凝视着燕辰。

  “已经晚了。”

  燕煦的话甫落下,夜空之下,顿起轰隆一声响,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天际绽开,流光倾于九天。

  亥时了。

  同时,正阳门外杀伐声起。

  燕辰闻声一震,他转头与姚凌云对望一眼,立马大步跨出,穿过燕煦所在的位置,走到台阶之上。

  圆月当空,室内的暖光随着燕辰跨出的脚步,顿时如潮水一般退后,他的影子就此搁浅在了一节一节的石板台阶上。

  一浪高过一浪的杀声,由远及近传来,昭示前方厮杀的惨烈。

八月十七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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