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自从受伤之后,左宁在床上躺了将近六日,很是憋闷,刚打算与思昙去后花园走走,思昙便被太师传去说护送一封紧要信件。

  最近因朝廷的贪污腐败之风盛行,惹得龙颜大怒,金口一开便大肆查办,大小官员人人自危,明里暗里使了浑身解数,到现在为止,已有不少牵涉其中的人死于非命。

  左宁知道那封紧要信件牵连甚广,若被有心人得知,一定会第一时间不计手段将信件截了去,偏偏思昙又怕行动过于声张只带了一个府兵,自己又有伤在身不被允许同去。思昙一走,左宁便在太师府正门前来回踱步,担心不已。

  等了近一个时辰,远远看见府兵快步朝自己走来,悬着的心刚要放下,才意识到不见思昙身影,不由快速迎了上去,“思昙呢?”

  见自家公子着急地迎了上来,府兵朝左宁露出一副轻松神色,“东西已安全抵达,只是回府途中被季公子叫了去。”

  听到季公子,左宁的心便静不下来,“可是季舒云,他们此时人在何处?”

  府兵大致回忆了此前二人的对话,虽然自家大公子为人冰清玉洁,但季家公子可是都城出了名的风流人物,猜测道:“或许是去了忘返阁。”

  “忘返阁?”左宁不由问道。

  忘返阁乃都城第一寻花问柳之地,整个都城除三岁以下稚儿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自家二位公子洁身自好不知此地的妙处,府兵不由笑了笑,解释道:“就是城东南处的一座青楼!”

  既然都城人尽皆知,左宁正值思春好年华又不似思昙那般不通人情世故,自然知晓忘返阁是何地。他只是疑惑为何今日思昙偏偏遇上了季舒云,又跟着季舒云去了那烟花之地。

  烟花之地不过饮酒作乐,要知道,思昙不喜饮酒,又向来对于风花雪月之事兴趣淡薄,按理说,是定不会踏进忘返阁一步。且季舒云此前才做了行刺他二人之事......思来想去,如何也放心不下,便不顾腹部刚结痂的伤口急忙牵了马朝忘返阁赶去。

  好在忘返阁距太师府不是很远,一炷香之后,左宁便来到了忘返阁。拉了忘返阁的妈妈一通询问,赶到雅间时,便见思昙醉酒倒在季舒云怀里,而季舒云正欲对思昙行不轨。

  左宁从未有过如此怒气,见季舒云的唇快要碰到思昙的唇时,便一脚朝季舒云的脸踢了去同时将思昙一把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眼见终日所思即将实现季舒云正高兴地如同上了云端,没想到关键时刻被人打扰,当即就想提剑去砍。可一抬头,却如三九天气坠入冰湖般,当即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忙整理衣衫道:“宁弟,你怎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左宁惯常平淡如水的冷静神色今日终于变了变,双眼透露着令人发寒的渗人目光,“是哪样?”

  季舒云做了亏心事,证据确凿没什么可狡辩,总不能明说他喜爱思昙喜爱到情难自控。见左宁又是这般神色,当即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见季舒云放弃解释,便是默认了对思昙行不轨的行为,左宁心里一阵滋味。本欲发作,又想到此地人多眼杂,两家脸面不得不顾。几乎是咬着牙道:“从今以后,别出现在我和他面前。”

  见左宁抱起思昙便要走,季舒云突然觉得很不甘心,左宁与他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左宁是浩然正气,而他就成小人了,“等一等!”季舒云一改往日谦谦君子模样,冷声道。

  左宁不屑,“还有何事?”

  “我将话挑明吧......”季舒云眼神如同盯着猎物的雄鹰,“我心悦思昙,想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京郊围猎也是为讨思昙青睐。”

  没想到季舒云胆敢这般说,左宁不可思议,京郊围猎之事他隐约猜到有这种可能,奈何窗户纸没捅破,不管是季舒云对思昙的心思也好,自己对思昙的心思也好,一切皆朦胧。如今这层纸就这样被一剑捅破了,自己的心思就这般□□裸地被剥开,说实话左宁有些莫名慌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思昙与你是何身份——”

  “我知道,思昙是男子,我也是男子,那又如何呢?”季舒云打断了左宁的话,“喜欢就喜欢了,管他是男子还是女子。自己想要、心里快乐才是真的。皇帝尚且还养着几个男宠,许多权贵亦是如此,我真心喜欢思昙,感情上比他们还要高尚许多,我又为何不能拥有思昙?”季舒云道,“没想到宁弟竟是这般拘泥成见之人!”

  “你这是在侮辱思昙。”思昙堂堂一男儿,怎能被男子当作女子一般地爱慕,还被比作男宠,说什么拥有,思昙又不是什么物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知廉耻!”

  “我侮辱思昙,不知廉耻?”季舒云目光如炬,似要将左宁看透般,“难道宁弟就不是侮辱思昙,不知廉耻了?”

  如今窗户纸被捅破,左宁再想,自己对思昙的在意、想念、亲近,不懂感情为何的恐慌疏远。若思昙是女子,他便能毫无疑问地确定自己心悦思昙。可思昙偏偏是男子,又是他的义兄,所以他一直以来未敢正视自己的心意。

  如今听季舒云这般发难,逼得左宁不得不正视。登时心内一惊,仔细一想,也是自己最不愿面对的,自己与季舒云似乎并未有什么不同!抱着思昙的手臂顿时沉重了几分。

  “呵!”见左宁呆立的反应,季舒云不由轻蔑出声。“宁弟尽管做你的正人君子,我既是小人,又怎会如你所愿,轻易放弃。”说完一甩袖便走了。

  本是少年人,就算性格再如何沉稳,遇到关心的事怎会不乱。在原地呆立了许久,左宁低头看了看怀里满面桃花的安谧面容,还是先回府再说罢。

  将思昙轻轻放在床榻上,既已明白自己的心意,此时注视着思昙的心境已与之前大为不同。见思昙脸上酒意未消的桃色,以前从未见过思昙喝酒,也不知他喝醉了竟是这样一幅惹人怜爱的面容,不由抬手轻抚了一下他的脸。揉了脸之后又觉得他的头发甚是柔软,又不由抚了抚额旁的头发。

  这时,思昙皱了下眉,左宁才觉越矩欲将手收回。但下一瞬,思昙却一下握住了左宁的手,“永烨......”思昙一边不甚清楚地呢喃着这二字,一边握着左宁的手在脸上轻轻蹭了蹭。

  思昙平日醒着总是一副惧人千里的模样,没想到睡着了却是这般人畜无害。左宁很少见到思昙睡着的模样,如今见他像只小白兔一般撒着娇,一半新奇一般又觉得甚是可爱。他每用自己的脸蹭一下左宁的手,左宁便觉得心间被羽毛轻轻划了一下,痒痒的,还有种说不清的滋味,不由俯身亲了亲思昙的额头。

  “山有木兮木有枝。”左宁轻抚着思昙的脸颊随口念出了这句诗。他心悦思昙,可思昙是他的长兄,他俩又同为男子,他的心意于世间所不容。且先不说思昙对他心意如何,他身有恶疾,不知何时就会离开人世,单这点他就不配爱护思昙。他与思昙注定不能有结果,也不能有结果,这点他自认为看得很透彻。

  在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将爱说出口的年纪,他好不容易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却选择将爱意压在心底。

  半夜,酒意渐消,思昙从床上坐起。房间里只有他一人,回想白日经历,他隐约记得自己醉了酒,季舒云说了些他喜欢自己之类的话,最后怎么回府的实在想不起来。

  他揉了揉晕沉的头,回想季舒云的话,男子也可以喜欢男子吗?疑惑之余脑海里闪过左宁的身影。也不知左宁今日有没有好好吃药,身体如何,便下床去了左宁的房间。

  左宁的房间早剪了烛,思昙借着月光来到床边,见床榻上的人呼吸均匀睡得十分安稳,便如同前几夜那般悄悄在左宁床边坐了下来。也不知何时,只要左宁的面容一映入眼底,思昙便舍不得从左宁脸上移开目光。他安静地注视着左宁,一坐又是一夜。

  几日后,内阁大学士季大人亲自上了太师府给自家小女儿提亲,说是想招思昙做上门女婿。季大人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如今年满十六,棋琴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且样貌品性在都城大家闺秀之中也是数一数二。虽是入赘,季大人与左太师乃世交,不管如何衡量,思昙能取季大人之女乃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左太师当然没有丁点犹疑,不过答应之前要先征求思昙的意见。思昙当然不同意,他从未见过季大人之女,儿子倒是见过,却嫌恶得不行。先不说从未谋面的二人成了亲之后该怎样面对彼此,若他真取了季大人之女,不每日都得与季舒云朝夕相对,思昙光是想想就嫌弃得不行。正要开口拒绝,却被左宁抢了先。

  “不行!”左宁道,他知道这一定是季舒云的诡计,没想到他为了得到思昙竟会做到如此地步。若思昙真去了季府,那就成了他的妹夫,他难道要跟自己的妹妹抢思昙不成,如此荒谬之事就算思昙答应,他也一定要反对到底。“思昙不能取季大人之女。”

  “为何?”左太师问道,思昙也同样疑问。

  对,为何?这是个问题,思昙取季大人之女只有利,左宁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而真正的原因不能摆明面儿说。思来想去,答道:“因我此前有幸见过季婉儿一面,便打定主意今生非她不娶,求父亲成全。”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左宁说着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听左宁这么一说,左太师吃惊之余露出颇为难办的神色,“这.....思昙.....”左太师看向思昙,见思昙一副被五雷轰顶般的神色便更加难上加难,“你且先起来。”怕左宁的伤,左太师只好现将左宁扶起来。

  左宁毕竟是自己的亲子,且左宁自小身体不好,兴趣也不多,好不容易有了喜欢之人,作为亲生父母,总会有那么些私心是希望自己儿子开心的,便又看向思昙,“思昙......”

  见左太师唤自己,思昙这才定了定心神从震惊与不知所措的情绪之中缓了过来,“若公子喜欢季大人之女,我又怎能夺人所爱。”思昙笑着道,但表情却凄苦无比。他还是昙花时也似这般,明明整日陪着永烨的是自己,永烨却只当自己是株草,心里想的念的却是别人。而如今他终于不再是株草,左宁想的念的也是别人。

  “谢长兄成全!”左宁道。左宁何尝不苦,之前想着自己一辈子短暂,既然不能表达心意,便保持现状陪伴思昙一天是一天。可这才过了几日,又逼得他不得不跟思昙争抢别的女人。他这般当面打思昙耳光,思昙若不怨他还好,若要怨他,怕是以后与思昙正经说句话都难。他心里苦啊,可迫于世间种种规则束缚,他不得自由便不能说出,只能将苦往肚里咽。

  说出的话便不能收回,如今思昙没意见,左太师与夫人便连续跑了七日季府。

  让思昙入赘本是季舒云向季婉儿表明心迹与恳求之后,季婉儿念及兄长多年疼惜之情出手相帮。季大人再溺爱季婉儿,就算季婉儿如何一再非思昙不嫁,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如今季太师都拉下身段连续七日到府上相求,季大人不得不考虑左太师的面子。再说左宁到底是左太师亲子,若季婉儿不提思昙,他也原本想与左太师攀这门亲事,如今兜兜转转,只是回到了原点。

  两家人商量了一个月,最后出现了两个方案。左府要么取,要么不娶。季府要么嫁,要么不嫁。这全凭季婉儿一人决定。

  季舒云完全没料到左宁为阻止他不惜搭上自己,不过就算他计低一筹让季婉儿嫁与不嫁他都不吃亏。首先不嫁,季舒云并没有什么损失,反倒是不知思昙心意又信誓旦旦非季婉儿不娶的左宁会让思昙寒了心。再者嫁,思昙依旧寒心,两人之间还多了季婉儿这道阻碍。这是在他俩未互通心意的基础上会出现的结果,若在此期间左宁忍不住向思昙表明心意,两人解除了误会......这也好办,只需将二人之事公之于众,他们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难,季舒云以后的机会还是多得多。

  如今摆在两家的还是嫁与不嫁的问题,这主要看季婉儿,说实话,季婉儿之前见过左宁,对左宁的印象挺好。反倒是对思昙没什么印象,再者思昙又是兄长心头所爱。她欲嫁哥哥结果弟弟出来横刀夺爱已在都城传得人尽皆知,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份上,以后若要再嫁怕是也难了。

  其实季婉儿倒不担心自己以后嫁不嫁得出去。季舒云未告诉季婉儿左宁心悦思昙之事,如今左宁那般信誓旦旦说非她不娶,她信以为真的同时还颇为感动。想着嫁过去也能帮兄长与思昙互通心意,便一咬牙嫁了。

  消息传到太师府上之时,思昙一点也不吃惊。之前他只想找个好命格将养永烨魂魄,只知这好命格每世灾难极少,且皆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灾,便没具体算过这命格每世将经历的细节。如今左宁遇刺受伤在前又有季府提亲在后,他便学会了算左宁的命格,得知左宁今生命定之人便是季婉儿。

  月老早就给左宁与季婉儿之间绑了根红线将他们拴在了一起,三生石上也早就刻了他俩的名字,听到季婉儿答应出嫁后的左宁只道是阴差阳错,可事实却是早已注定。

  一个月后的良辰吉日,左宁当着思昙的面迎娶了季婉儿,拜堂时左宁有想过,如果思昙能站出说一个不字,就算被千夫所指他也能立即抛却所有,带着思昙远走高飞。

  可左宁盼了又盼,直到他喝得伶仃大醉进了洞房,思昙都没有如他所愿,至始至终都只是站在一旁笑着祝福他。说到底,思昙对他没有一丁半点的心思,他如今连抢亲这等让思昙难堪的事都做了,他都没怨恨他,说明他心底可能只是当自己是弟弟。既然是弟弟,左宁这么做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而思昙,既知季婉儿是左宁的命定之人,又知左宁对季婉儿非卿不娶的心意,一切都在司命的命簿上写得清清楚楚,他无非是一野草,怎能与天并齐?他能做的也只有强装微笑亲眼看着左宁与季婉儿拜堂成亲,再亲眼看着二人被送入洞房。

  这一夜开始,思昙便未如之前那般夜里去见左宁,只是查探左宁身体一事必不可少,便借了大夫的名头每日一诊,必要时再施法输些仙气。

  季婉儿本人心地善良,除了之前的愚善也是个好姑娘,如今嫁左宁的结果是左宁一手促成,左宁既娶了她,她便是左宁的妻,左宁做不到爱护有加,但相敬如宾左宁必须要做到,就算是装装样子也好。但没想到一装便装了四年。

  这四年内,季舒云也始终明里暗里追求着思昙,可他越是追求,便越让思昙清楚自己对左宁的心意。第三年,思昙不胜其烦,干脆去了季舒云七魄之中的情爱一魄,得以摆脱了季舒云。

  这年,左宁年满二十又六月,各种药草已抑制不了他自身的虚弱,他病得一发不可收拾,思昙得以如儿时那般随身陪护。

  待左宁年满二十一岁,他的病情严重到下不得床的地步。又过了半年,日益严重的病情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

  这时,左宁再看一如既往守在自己床边的思昙,人之将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甚明白。只觉得时光若是能倒退该有多好,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对思昙诉说爱意,就算思昙不愿意,也要用蛮力将他绑在身边。

  时光倒退乃无稽之谈,比水中月还虚幻,左宁想想还是算了。他便退而其次不求时光倒退,只求要回他的言语之能。这样,他便能告诉思昙他并不是非季婉儿不娶。还有,他与季婉儿之间的和睦都是假的,季婉儿没发现时是他一人演戏,发现之后季婉儿便陪他演戏,除了拜堂之外他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思昙的事。他还想说,都是他不对,是他思虑太多,顾虑太多,如今他后悔还来不来得及。还有,他爱他,至始至终他都只爱他,而他,可否有一点喜欢过自己......

  可是,一切都晚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左宁连举起传达心意的小小荷包都无法做到。最后,只能任由荷包坠落床边,从中堪堪掉出一枚早已干枯却未掉色的海棠花瓣。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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