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生前

  簪子的款式很素,分不出是男用还是女用。

  但这盒子小巧精致,想来是要送人的。

  先前就送了那徐凤林一把剑,这东西不知道又是要送给哪个师弟师妹。

  这么一想,谢朝辞默默扣上盒子,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把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广袖。

  #

  宋迎醒来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他躺的这张床极大,睡五六个人都不成问题,被褥又软又轻,还有一股淡淡的烟草香。

  是谢还身上的味道。

  四下里除了低调奢侈的家具,便是做阻隔用的重重淡青色纱幕,有清凉的微风从帘间偷偷钻进来。

  宋迎活动了两下脖子,探了一下灵脉,谢还诚不欺他,毒已经解了。

  撩开重纱,大概走了七八步,纱帘才彻底走完,视线尽头,是一扇雕花纱门。

  推开门,原来是上一次待过的书房。

  没想到这书房和谢还的寝室是连着的。

  谢还并不在这里,宋迎被门槛绊了一下,随手一扶,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一道暗门倏然开启。

  “嗯?”

  他往里瞅了一眼,一条旋转而下的幽深石阶,两侧墙壁上是长明的鲛珠。

  有些眼熟。

  好像是上次他换脉时待过的那个地方。

  他沿着阶梯走了下去:“谢还?你在吗。”

  昏暗的地下无人回答,只有空洞的回音。

  走到底,白茫茫一片,寒气噬骨,是那个冰池没错了。

  但谢还不在。

  既然不在,宋迎转身就想走。可忽然间,他又不小心瞥到了寒雾中的那个人影。

  宋迎脚尖一点,跃上石台。上次谢还说这是具尸体,他倒有些好奇,能让谢还不惜建造这样一座冰池保着的,会是什——

  宋迎蓦然睁大了眼。

  薄绸般的雾气里,这尸体覆着一层寒霜,一袭玄青银纹的道袍,双手交握身前,神态安详,仿佛只是个睡着了的活人。

  但宋迎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这模样这身段,还能是谁。

  他生前在这壳子里活了四十多年,没想到死了居然没能入土为安,被谢还藏在了这里。

  干什么?

  他有点猜不懂谢还的心思了。

  这是为了方便鞭尸?还是方便缅怀?

  “……”

  怪不得凤麟宗和谢还不共戴天,他抢了他们宗师的尸体,对凤麟宗来说简直奇耻大辱,能不气吗!

  宋迎又走近了些,发现“自己”左侧有一个剑匣,正是谢还花了大价钱在吉光阁上赎回来的那只。

  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把略出鞘的剑。

  生前他送给谢还的佩剑。

  没有一个是他不眼熟的!

  怪了,谢朝辞藏尸姑且可以说得过去,无非爱恨两个字。可他把自己佩剑放他尸体旁边干什么?

  物归原主?祭奠故人?

  怪不得自从他重生,就没见过这把剑,宋迎还以为谢朝辞看着生气给扔了呢。

  再细看,又发现那露出鞘的一端刻着三个小字。

  生前谢还一直没给他这剑取名,宋迎只当他没想出好名字或者不喜欢,也就没管过,谢还被他逐出宗后,就更不知道了。

  如今,这剑竟已有了名字么。

  还待再看,石台上忽然腾起一道血色森森的阵轮。

  这阵轮以血画就,散发红光,把整个暗室映得如坠地狱,宋迎心中惊疑不定,这阵法似乎有几分邪气。

  雾气被阴风卷开,阵法的模样越发明显,宋迎在几个阵脚处看过,目光落在自己的尸身上,顿时五味杂陈。

  这个阵他认得,前几日还在《邪修禁术秘录》中看到过。

  鲜血为媒,逆转天道,召回逝者神魂。

  施法极简单,只需有亡者生辰八字,施以精纯灵力,拿自身的命元和修为来换死者的新生。

  灵力需以灵脉净化提炼,精魄又需施术者本人提供,所以招魂术对施术者的灵脉损伤极大,且极度耗损神魂。

  宋迎明白了什么。

  他为何会重生,谢还的身体又为何阴虚体寒,灵脉破裂。

  而且这阵轮的血迹一层叠着一层,深入石纹中,已经不知施展过多少次。

  他又惊又怒,恰巧识海中不远处渐渐传来脚步声。

  宋迎气冲冲地离开暗室,正撞见推门而入的谢还,他上去掐住了他的衣领,眼睛红得可怕:“你疯了不要命了!”

  被他冷不丁按在门上,谢还微微皱眉,抬眼看到大开的暗室门,心里已经明白了。

  他看着宋迎:“刚开始那几年,的确是疯了。着了魔一般,拼命地为他招魂。”

  衣襟上的力道蓦然加重,谢还闭上了眼,“他是我的师尊,可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就死了。”

  “不惜拿命来换,就为了和他说几句话?你大可以到他灵前——”

  “灵前?不,”谢朝辞静静地摇了摇头,“他听不到。有些话,我想亲口告诉他。”

  宋迎眼眶发红,眸子湿润,说不出话来。

  谢还的目光安静极了,仿佛再大的事也掀不起波澜,可这样的注视下,他又捕捉到了一种异样的情绪。

  那静谧的深处,阴暗而炽热,隐忍又躁动,宋迎看不透他的心思,索性松开了手,转过身去。

  谢朝辞道:“你何故生气。”

  宋迎没说话。

  他又走近一点,“我现在身体不也——”

  话未落,白影一闪,眼前一黑。

  宋迎以谢还来不及防备的速度一掌砍晕了他。

  他把人扛起来丢到床上,终于不用再装弱小可怜,露出了锋芒的气势,面色阴沉,按住了谢还的手腕。

  他用了追溯术。

  追溯到,十年前,他死去的时候。

  #

  “这宋长留也太短命了,所有剑宗哪个不是活到一百多岁,他怎么才四十出头就死了?”

  “人各有命嘛,老天就给了他四十年,还能求一百年?不过他这一死,剑宗嫡系的传人可没了。”

  “可惜!要不是那谢朝辞好好的放着正路不走,堕入魔道,剑宗就是他了。他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动静了,干什么去了?当初被宋长留逐出宗门的时候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屁都没有了。”

  “谁知道?他被逐,整个仙门谁还容得下他,估计逃去海外了吧?也是他自己自甘堕落,怨谁?可惜了剑宗一脉,就这么断了。”

  “真断了啊,千年的一系,说断就断,虽说宋长留都死了六天了,我还觉得跟做梦似的,不敢相信。”

  “嘿,都是命,喝酒喝酒。”

  小青山脚下,青山镇,白云间酒楼里熙熙攘攘,修士满座。

  宋迎的死讯传遍仙门,许多宗门过来参加葬礼,这一批因为山高路远,到了今日才抵达小青山。

  在酒楼略一休息,修士们便相继上山去了。

  夜色渐深,酒楼里只剩老板美滋滋打算盘的声音,他眼也不抬,吩咐已经清闲下来的小二:“刘三儿,差不多了就打烊吧!今天早点睡,给你加十个铜板!”

  刘三道:“掌柜,二楼还有个客人没走呢。刚才上去问他什么时候走,就闷头喝酒,也不说话,多问两句还跟我瞪眼,阴森森的真吓人。要不您上去看看?”

  老板抬头看了眼楼上:“八成是喝醉了,瞧着是修士吗?”

  刘三撇了撇嘴:“说像吧,这人穿得破破烂烂,胡子拉碴的,说不像,他又抱着个剑匣不撒手。”

  “多半是个落魄散修,喝了多少酒了?”

  “傍晚来的,就这么一个时辰,喝了快一坛了,掌柜的,您还是上去说说吧,万一他喝出个好歹来,这儿就在凤麟宗脚下,这么多仙门都来了,岂不败坏我们酒楼名声。”

  掌柜的眯眼一盘算,所言极是,于是道:“走,上去看看。”

  二楼多是隔开来的雅间,那位喝酒的客人在靠窗的位置,果如小二所言,已经烂醉如泥,神智昏昏。

  掌柜的上前敲了敲桌子:“客人,天色不早了,小店要打烊了,您什么时候把账结了?”

  这人浑浑噩噩地抬起头,风尘仆仆,脸色灰败,喃喃道:“他死了……宋迎,死了。”

  掌柜道:“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别想不开,宋仙师这般人物,死了也是流芳千古的——你这钱包在哪儿?”

  他醉醺醺道:“我、没钱……”

  “嘿,我就知道是这样。”掌柜的还算讲理,没吹胡子瞪眼,照着这人打量一遍,发现他全身上下没一件值钱东西,就这剑匣看着还不错。

  遂道:“那你用这剑匣抵钱吧,我再贴你十个铜板,怎么样?”

  “这是师尊给我的,谁也别想抢……”他忽然站起,抱着剑匣踉跄几步,往楼下走去。

  “唉唉!剑匣不给,那你有别的也行啊,白吃白喝我可上报凤麟宗了啊!”

  店小二也急忙拦住他:“嚯,一股鱼腥味!这人不是从海外坐渔船偷渡来的吧!”

  那人置若罔闻,以为这店小二是要抢他的剑匣,抬手便打了一掌,店小二一个肉体凡胎哪里经得起这种摧折,身子棉絮般飞起,撞在桌椅间,当场昏迷不醒。

  掌柜的心惊胆战,跑下楼去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这时外面都是出来逛夜市的男女老少,听见这声呼喊,都往酒楼门前看去。

  这醉汉不是别人,正是谢还。

  他从酒楼出来,喃喃着“我没杀人”,又喃喃着“宋迎死了”,整个人极度恍惚,跌跌撞撞。

  恰逢凤麟宗弟子下山巡夜,听见这边动静,急急赶了过来。

  几个白衣少年将他团团围在闹市中央,道:“何人犯事!跟我们回凤麟宗!”

  “凤麟宗……对,我要去凤麟宗见师尊……师尊……”

  那几个少年见他要跑,纷纷祭出法器,企图擒他。然而谢还脚尖一点,劲风从那褴褛的衣衫里爆开,几人竟都被他掀翻在地。

  “这是什么人,修为竟如此厉害!”一个少年惊诧不已。

  “许是避世的散修,先追上再说,致清,你赶紧通知师父。”

  “我看不必了,他似乎往咱们凤麟宗去了。”

  “先不管了,追!”

  谢还速度何其快,没过片刻,那几个少年远远看着他毫发无损地穿过了凤麟宗的结界,皆目瞪口呆。

  “没有腰牌,他怎么进去的!”

  “他刚才说要来宗里找师尊,说不定是哪个长老被逐出宗门的弟子。”

  “逐出宗的人?他们的腰牌不是要交给宗务司销毁血契吗,怎么他的还能用?”

  “谁知道!我又不是他!别说废话了,快去把事情报给师父!”

  那边,谢朝辞直奔宋迎的霁月府而去。

  凤麟宗里一片素缟,霁月府更是白灯高悬,白幔纷扬,只是静得可怕,毫无人声。

  谢还来到宋迎生前常住的水阁。

  这里灯火通明,门开着,里面停着一尊黑漆漆的棺椁,四处飘白挂素,一群弟子在为他守灵。

  这些弟子都是其他封的长老手下的,轮番为师祖守灵,比起悲痛,初入霁月府的新奇更胜一筹,真正伤心吊唁的没几个,都盘膝而坐,悄悄地东瞅西望。

  只有最前方跪地的一个瘦小背影在啜泣,声音虽小,却是唯一的哭声。

  谢朝辞抱着剑匣闯入,直奔着那棺椁而去。

  众弟子大惊失色,纷纷拔剑而起:“大胆狂徒!做什么!”

  谢还恍若未觉,他推开众人,怔怔地走到宋迎灵前,然后推开了灵棺的盖子。

  “疯子疯子!抓住他!交给宗主!”

  “大逆不道!你可知这是谁的灵棺!你竟敢、竟敢……”

  所有人把他围住了,纷纷指责起来。唯有最前方的那个哭泣的少女抬起一张文静秀气的脸,愣怔着抓住了谢还的衣袖。

  “朝辞哥……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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