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

  满室弟子俱是一愣。

  唐丫叫这狂徒什么?朝辞哥?这是师祖那个弟子谢朝辞?

  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谢朝辞?

  这人活像个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乞丐,浑身还一股鱼腥酸臭味儿,怎么可能!

  谢朝辞就是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僵持的沉默中,谢还轻轻推开了唐丫,目光一直落在棺中人身上,声音沙哑:“师……仙师,因何故去。”

  唐丫哭道:“邓宗主和白宗师来看过,说是寿数到了,便走了。”

  “邓素和白炼。”谢还知这二人的品行,既然如此说,便不会有错。

  宋迎是真的死了。

  可他怎能死了?

  这张脸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依旧冷冷清清,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用那种安静的目光看着自己,也再也不会温和一笑,夸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甚至被逐出宗门之前的数月,他一直把所有坏的情绪撒到他身上,阴森森地瞪着他,不跟他说话,伤透他的心。

  “朝辞哥,你要想哭就哭吧,义父生前也没能见到你,今日你来了,他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开心的。”

  泉下有知?

  不,他不要师尊在九泉下看着他。

  天下这么大,总会有办法……让他活过来。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立刻如藤蔓般疯长蔓延开来。

  为什么不可?人死为何不可复生?

  执念一生,心魔竞起。谢朝辞忽然抓住了宋迎的尸体,把他从棺中拉了出来,背在身上。

  弟子们惊恐不已:“谢朝辞!你要做什么!你这是大不敬!大不敬!”

  连唐丫都吓得脸色煞白:“朝辞哥,你糊涂了,快把义父放回去……”

  水阁外,徐文引几人闻讯赶来。

  “我清醒得很。”谢朝辞一拍手中剑匣,一道银白长剑铮然出鞘,从剑匣中翻出,在大殿中横扫众人,劈出一条路来。

  他随手扯下一条白绫,将尸体牢牢绑住,抬手召回佩剑,便往夜幕中飞去。

  徐文引见状立刻出剑阻拦,怒道:“谢还!师祖赶你出宗因你自甘堕落,他如今羽化,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我要带走宋迎,谁也拦不得我。”

  方应觉斥道:“你敢!”

  “我有何不敢。”

  一身污名,一颗魔心,有何不敢。

  他已不在乎那些。

  徐文引道:“今日你休想离开凤麟宗!”

  这么多人,他的确难走。

  可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沉默的少年。

  他指尖凝起一团细火:“不放我走,我便与宋迎一道灰飞烟灭。”

  那火焰是浅蓝色的,跳跃着,隐隐传出心跳的声音。

  柳轻照眯起眼:“兵解,你何苦至此,师祖并无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何要带走他的尸身。”

  谢朝辞微微动容。

  “我想……复活他。”

  “什么?”

  几位峰主面面相觑。

  连徐文引都不敢相信:“你为何要复活师祖。”

  谢朝辞敛眉。

  为何?

  因一颗心,早已为他所钟。

  可这大逆不道的情意,只能藏在心里,任凭它疯长、发狂。

  “你们不必知道,今夜,我必带走他。”

  凤麟宗不敢拿宋迎的仙身作赌,最终只能放他离开。

  谢还便捏着那团生命之火,带走了宋迎。

  离开凤麟宗后,他望着浩瀚天地,十分茫然。

  仙门容不下他,他便去了海外。在海外人生地不熟,每天就是接一些除邪的生计,换几两酒钱,每天买醉,身无分文。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要什么。

  海外有许多人都在做大陆的生意,消息比较灵通,他听说了师尊羽化的消息,便偷渡着回来了。

  他一路向南,在一个山洞里暂住了一晚。

  尸体离开了灵棺,便难以保存,何况正值夏季,更是耽误不得。谢还把自己的灵丹剖出,放在宋迎心口,温养着他不腐不朽。

  然后就握着宋迎的手,被剖丹之痛疼得彻夜未眠。

  第二天天还未亮,谢还听见山下传来农夫赶牛的声音。

  车轮吱呀,蹄声笃笃。谢还背起宋迎,拦住那你那农夫,道:“老先生,这边哪里有当铺?”

  农夫看他落魄不堪,又背着个似乎昏迷不醒的修士,指着南边道:“往南走,有个辋川城。小友你背着个人,行不行?老朽顺一点路,要不载你一程吧?”

  谢还已无灵丹,与凡人无异,自然不能再御剑,于是点了点头:“多谢老先生。”

  两个人上了牛车,晃晃悠悠地往南去了。

  农夫在离辋川城还有十里路的地方与他分道扬镳了,看他可怜,又硬塞了十枚铜钱给他,让他给宋迎看病。

  这一路路途遥远,谢还怕宋迎被农夫看出端倪,便谎称他是自己兄弟,得了重病,自己去要当掉家产给他看病。

  谢朝辞收下了铜板,感激不已:“倘若日后有缘,一定回报先生,就此别过,先生珍重。”

  农夫摆了摆手:“快去吧,别耽误了病人。”

  进了辋川城,谢还把宋迎安置在一家客栈,便奔去了当铺。

  那老板看他一身穷酸样,敷衍道:“当什么东西啊?”

  “这个。”

  “剑匣?不是什么稀罕宝贝,看着做工,二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谢还道:“这是我……这是刚刚故去的仙师宋长留做的剑匣,世间只有两个,你不要,我就去找别家了。”

  “嘿哟。宋仙师?你说是就是?拿什么证明?”

  “这上面有他的落款,凤麟宗还有个一模一样的,若是不信,拿去比对。”

  那老板半信半疑,在落款处端详了一会儿,道:“凤麟宗岂是我等想进就进的?那剑匣又岂是我等想看就看的?十两银子,不当就算了。”

  谢还拿着剑匣转身离开。

  “唉唉!二十两!当不当!”

  谢还没理他,又走了两步。

  “三十两!不能再多了!”

  谢朝辞转身走了回来。

  老板喜滋滋地掐着胡须道:“说真的,你这要是个假的,我就亏死了,不过我看你人老实,就信你——呜!呜!”

  谢朝辞把人绑在了椅子上,堵住了嘴,拿剑砍断了锁,从抽屉里拿了一百金珠出来。

  然后把剑匣放到柜台上:“剑匣放在这儿,若不值一百金珠我不得好死。”

  然后他就揣着钱走了。

  至于那当铺老板后来如何,不得而知,只是后来谢还回辋川城想要找他赎回剑匣的时候,当铺早已不复存在,一打听,说是老板早在几年前就发了一大笔横财,搬走了。

  这些自然只是后话。

  谢还揣着这一百颗金珠,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漫无目的地带着宋迎走,终于有一天来到了一处小港口。

  这港口名叫金珠港,虽然起了个富贵名字,却十分寒酸,每日来往的船只闭着眼都能数过来,都是做些渔产生意。

  谢朝辞在这里略作停顿,看见一个渔夫在水边卖鱼,忽然想起什么,对背上的宋迎道:“师尊,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带我下山扶道,回来的时候买了一打鸡蛋。”

  这一路都是这样,没有人回答他,他就自言自语:“你说很羡慕这样的农家生活,自由自在,有几亩良田,几只母鸡,每天管几个鸡蛋,自给自足,不似仙门这般冷漠无情。”

  “师尊,我要给你那样的生活,等你某一天醒过来,眼前就是我给你的一片天地。”

  后来,谢还用那一百颗金珠做起了海商。一开始不懂门道,被骗过也亏本过,可他不服气,渐渐的,也开始赚钱了。

  但同时,他染上了烟瘾,每次心情阴郁,就会不停地抽烟,麻醉自己。

  在宋迎死后的第三年,谢还有了自己的一套房产,把宋迎安顿在那里,有着灵丹温养,也不必费心打理,只消空闲的时候过来看看,然后握着他的手说说最近的见闻。

  这一日说到最后,天已经快亮了。

  “师尊,有个好消息,那艘船已经快造好了。虽然有些冒险,可如今海商贸易越来越频繁,可大多零散,也经常会发生冲突。我想用这艘船把他们聚集起来,一个港口生意做的差不多了,就去下一个港口——是不是有点幼稚?”

  宋迎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面容依旧,安静依旧。

  “幼稚就幼稚吧,我的钱全都砸进去了,大不了血本无归。若是成了,我便不必再到处往来,也就可以专心钻研你的事情了,也可以有更多时间陪着你。”

  时至如今,他仍然惦记着要复活他的事。

  这三年也在海内海外寻觅了不少偏僻法门,却没有几个成功的。

  说完,他坐在床边静静看了宋迎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熄掉了灯,悄然离开。

  三个月后,一艘名叫海市的巨船在金珠港下水,开始了它在海与天之间的征途。

  靠着海市,谢还终于彻底安定下来,他在海市的最高处建造了府邸,仿照着霁月府的模样,水阁更是像极,几乎和霁月府的水阁如出一辙。

  唯一的不同,是他在水阁下建造了暗室,铸就一汪冰池,用来保存宋迎的尸身。

  有了冰池,谢还便拿回了灵丹,并且四处寻找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方法。

  终于有一日,有人给他送来了几页残纸。

  这纸上记载的正是早已销声匿迹的邪术招魂术。

  从此谢还开始废寝忘食,疯了一般为宋迎招魂,手上的口子还没好透,立刻又添了新伤。

  那鲜红的血在石台上涂了一层又一层,阵法画了一遍又一遍,灵脉破裂了一回又一回,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他不甘心,他拼了命地画阵,嘴里重复着那早已烂熟于心的生辰八字,妄图把一个死去的魂灵从上天那里夺回来。

  最严重的一次,灵脉爆裂,阵法不停地汲取着他的血。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长剑,跪在宋迎面前,道:“师尊,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醒过来。”

  血色的光芒在暗室里涌动,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这些年的自言自语他早已习惯,可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看着宋迎,谢还忍不住靠近了一些。

  这是他第一次离宋迎的脸那么近,没有血色的嘴唇几乎要吻到那冰冷的眉眼上。

  “倘若师尊醒了,看见我死了,会不会难过?”

  “师尊,你逐我出宗时问过我一句话。”

  “你我之间,为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追溯到这里,宋迎轻声喃喃,竟然与境中谢还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只是谢还并不能听见他说的话,继续道:“为何?因为我对你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肖想了一个不该肖想的人。每次见到你,邪心愈重,越发不可收拾,入魔非我愿,只是不由人。”

  “我逼迫自己不与你说话,顶撞你,反驳你。你越是对唐丫好,我越觉得解脱,瞧,师尊已经被你伤透了心,不可能再原谅你了,你那龌龊肮脏的心思,就永远藏在心底,永远别想见到天日。”

  顿了顿,他已经有些迷糊了,“可还是不行。在凤麟宗待一天,我就想你一天,更别提静心修炼。最后我走火入魔,又被人扣了杀人的罪名,你把我逐出宗门。我想着,真的太好了,我终于不必再天天看到你,终于解脱了。”

  末了,他扪心自问:“可我真的解脱了吗?从听闻你死讯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其实从来没有解脱过。”

  “你给邓素白炼唐丫都留了遗物,独独没有给我。我知道我不配,所以这剑和剑匣也还给师尊。”

  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宋迎原本以为,谢还只是对他有些执念,才非要复活他,谁知道这执念,原来竟是这样的。

  原来,他喜欢他。

  “这把剑我刻好名字了,你若能活过来,可不可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一样……”

  “谢还……”宋迎试图抓住他,可记忆境中一切都是虚像,他的手穿过了谢还苍白的脸,他看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

  心里闷痛着、彷徨着。

  宋迎闭上眼,灵识从记忆境中脱身而出。

  谢还还在昏睡中。

  这一刻看着他的模样,宋迎忽然有些怯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样炽热灼烈的情意。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徒弟竟然一直喜欢着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谢还开始渐渐沉默寡言的时候?还是无意中瞥见这孩子灼热的目光的时候?

  他不知道。

  记忆境中后来如何,宋迎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他只知道,后来谢还没死,也没能把他的魂魄召回到他原来的身体中。

  但却阴差阳错的让他重生在了另一个同名的少年身上。

  他不想再看到谢还那疯魔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他疯狂地自残。

  他不敢看。

  不敢接受。

  不敢面对。

  他翻开谢还的手掌,那里原本应该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如今却已看不出端倪,想来是用了什么药膏。

  可记忆境中的一幕幕,让他觉得这双手仿佛仍在不停地流着血。

  宋迎在谢还手心轻抚着,忽然,谢还动了一下。

  他蓦地松开他,看着谢还眉间微微蹙起,似是要醒来。

  宋迎退了几步,一退再退,哐的一声,撞倒一个花瓶,又咚的一声,撞到了柜子上。

  一番动静下来,谢还已缓缓睁开了眼,看见他,有些不甚清醒,皱着眉道:“师尊?”

  不,不是。

  宋迎在心中否定着,手指摸索到一个冰凉的事物,低头一看,是紫铜的门锁。

  他破门而逃。

情不知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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