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李经理带着他往外走,关门时还传来李经理笑意满满的声音:“这是海水鱼,确实比淡水鱼腥一些。”

  屋里静了片刻,蒋弼之起身了,陈星微微握紧了拳头,克制住想往后退的冲动。

  “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蒋弼之停在他面前两步远的位置。

  陈星盯着面前的一个椅子背,“没有。”

  又撒谎,如果不是遇到烦心事,怎么突然冒出这么重的戾气?

  “陈星。”他的声音压低,带上几分威严。

  陈星已经做好迎接怒火的准备。他觉得蒋弼之一定很愤怒,以那样的身份,当着外人和小辈的面被一个服务生顶撞,换作一般客人恐怕早就发火了。

  蒋弼之确实是有几分不悦,却不是因为丢了面子,只单纯因为陈星的态度。

  他过来一趟实在不易,奔波数小时又心心念念,却等来那样一副冷面孔,说是有些心凉委屈都不为过,可他一看到陈星攥紧的拳头和微垂的头……

  他轻叹一声,“是我的玩笑又没开好吗?让你生气了。”

  陈星吃惊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深邃又无奈的眼睛。

  这种无奈比愤怒更让他受不了。陈星惭愧地错开了眼,视线飘向水族箱。

  “我就是觉得,它都要被吃了,就给它个痛快的,别再逗着它玩儿了。”

  蒋弼之也看向水族箱,那只可怜的河豚还没有瘪回去,同胀大的身体相比,尾巴和鳍小得可怜。他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刚才那样确实不人道。”

  他太谦和了,令陈星更加羞愧,低下头小声道:“刚才,我失礼了,对不起。”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不用道歉。”

  陈星被他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不知他什么时候往前走了一步,已经到自己跟前了。

  只见那男人低头看向自己,将手轻轻搭上自己肩膀,正色道:“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但是怕你多想,就一直没说。”他那只手在陈星单薄的肩头捏了两下,“如果你有困难,希望你能告诉我,也许我帮得上忙。”

  陈星忙道:“不用不用,蒋先生,您已经帮过我很多次了。”

  蒋弼之耐心地看着他,他能理解陈星过强的自尊心。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能明白越是年轻无力,就越不愿在人前示弱的心情。

  陈星迎着他如此深沉而包容的视线,突然心跳加速,脱口问道:“您有觉得自己特别无能的时候吗?”

  蒋弼之收回手,挑了下眉。

  陈星忙道:“抱歉,这个问题太失礼了。”蒋弼之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有。”

  陈星惊讶地看着他,为他的坦诚震惊不已。

  “就在你这个年纪,甚至在之后的……”蒋弼之略作思索,“至少三四年里,这种感觉都一直有。”

  “为什么?”陈星简直不敢相信。

  “因为年轻吧,积累还不够,能力尚不足。”蒋弼之不想多说,说多了就会提及太多过往。

  他的语调很寡淡,陈星听来却如醍醐灌顶,可具体是领悟了什么,陈星一时也说不出来。

  “那,那如果特别不甘心怎么办?”他急切地问道。

  “因为做不成一件事,所以不甘心吗?”

  陈星用力点头。

  “倘若没有其他的意义,只是因为不甘——”蒋弼之上身只穿了件衬衣,一只手臂放松地搭在椅背上,领带闲适地垂下来,“那就放弃吧,接受现实。”

  陈星比刚才更吃惊,想不到从蒋弼之的嘴里竟然能吐出“放弃”两个字,“直接放弃?那不就是认输吗?”

  蒋弼之本不习惯在人前暴露自己,可是陈星一直看着他,睁大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用眼神请求他继续说下去,那渴求的目光像是直接落在他心尖上,令他心脏微微发热。

  于是他讲起自己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失败。

  “蒋家是个世代经商的大家庭,家里的孩子们如果愿意,可以在十几岁时就申请一笔资金做投资。”

  陈星问:“就像小蒋先生那样吗?二百五十万?”

  蒋弼之笑了,“不太一样,那是我给他开的小灶,不过性质差不多,都是为了学习和历练。”他没有提及自己在家族里不受重视,他父亲只给了他十五万,又没有人脉充足的娘舅,令他初入商场举步维艰。他只说是因为他自己急于求成而做了误判,发现势头不对时又心疼已经投下的资金,没有及时抽身,结果所有的钱都被套进去,血本无归。

  “这是我作为商人所学到的第一堂课——及时止损,不要因为不甘心而被烂项目拖垮。人生是场马拉松,一时的输赢说明不了什么。人必须要学会面对现实,学会接受暂时的失败,才能走得久远。”

  他见陈星一脸懊丧,唇角都耷拉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别的年轻人,我可能会劝他不要怕失败、勇敢地往前闯,但是对你,陈星——”

  陈星抬头看他。

  “我知道你勇敢、有干劲,你不需要那些加油助威的话,你自己的动力已经足够。但你有些冲动,也太要强,这点和我年少时很像,我希望你不要犯我当时的错误。”

  陈星抿紧了唇,看着他的眼睛,呼吸略显急促。

  蒋弼之知道这很不容易,他的声音更加柔和:“陈星,我问问你,你有理想吗?”

  “……有。”他答得很迟疑,随即他意识到他没有。因为肚子饿而想吃饭,因为生病了而想买药,这都不叫理想。陈星陡然一惊,理想,这样一个从小学就开始出现在作文里、理应是现代人生活必需品的东西,他竟然没有。

  蒋弼之揽着他的后背,让他和自己一起坐下来,“之前我同你说的侍酒师,我看你很感兴趣。”

  陈星惭愧地咬了下嘴唇,“蒋先生,那太难了。”他是只不能停歇的陀螺,根本没有学习的时间。

  “如果觉得山太高,可以先把目标定到半山腰……”

  这一晚,蒋弼之同他说了很多,陈星耳朵里充盈着蒋弼之磁性而耐心的声音,胸腔里则鼓动着激烈的心跳。

  他本来只是想知道对赵鹏这种人渣要怎么报复才痛快,可后来他想的是,他和陈月的人生才刚开始,他们的未来还很长,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们活着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和什么人置气,非要论个输赢。

  他们的畅谈是被蒋弼之的一通电话打断的,蒋弼之本不想接,但一看是钟乔,便接了起来,听了两句便微微变了脸色。

  “抱歉,家里有些事,我得赶紧回去。”

  陈星忙站起身,还帮蒋弼之把椅子往后拉了半米,又将挂在衣柜里的西服给他取出来。

  蒋弼之一边穿外套一边笑道:“不错,服务意识已经很强了。”

  临别前,蒋弼之再次重申:“陈星,我是真诚地、不含任何私心地说出下面的话的,如果你有难处,我希望可以帮你。”

  陈星这时已经心镜明亮,很洒脱地对蒋弼之笑道:“谢谢您蒋先生,您已经帮到我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陈月第一句话就是:“哥,我想了想,就算今天这个律师愿意接,咱们也别告了吧,太贵了,不值得,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咱们跟他们耗不起。”

  陈星大为震撼,同时也十分伤感,他问妹妹:“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陈月无所谓地耸了下肩,“那天看你揍了他们一顿,我心里就舒服多了。要是有胜算还行,连律师们都说肯定输,那还是算了,咱们都这么忙,没必要非得跟人渣争这口气,感觉自己都掉价了。”

  陈星知道她这话里大部分都是在安慰自己,却还是为陈月的豁达感到骄傲,心想,要是蒋弼之能见到自己妹妹,一定会很欣赏吧。

  等陈月睡着以后,陈星又偷偷给黄毛儿打了个电话,对他说:“算了。”

  黄毛儿在电话那头呼吸粗重,显然咽不下这口气,“星哥,你怎么也认怂呢!”

  “不是认怂,是没必要,小月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赞同。王警官当时不也说嘛,为了那种人把自己砸进去不值得。”

  黄毛儿沉默许久,闷闷地说:“反正……星哥,你什么时候又改变主意了,随时叫我!兄弟我光杆一个无牵无挂,没什么怕的。”

  陈星笑骂:“什么无牵无挂?你妈呢?”

  黄毛儿便也笑,“我妈皮实,没事儿,不就是送几年牢饭嘛。”

  陈星笑着骂了句脏话。

  挂掉电话后,陈星两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微微出神。

  侍酒师,自己真的可以吗?蒋先生说先从读酒标开始,酒廊的展览柜里有不少好酒,自己记性也好,这倒不难……

  ——————

  这里想解释一下,他们放弃上告是因为证据不足(几乎没有任何证据),不是宣扬忍气吞声的意思。

  另外就是关于做笔录,陈月当时说:“说出来了,反而觉得没什么了。”这种心理是确实存在的,对于重大心理创伤,回顾、阐述(当然阐述的环境一定要有安全感,比如对自己、对贴心朋友、对心理医生,这里陈月很幸运,王警员是女性,并且很善良),肯定像撕扯伤口一样痛苦,但通常来讲,把事件捋清以后,你会发现它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能帮助你战胜它。抑郁症有一个自愈疗法和这个类似,感兴趣的小读者可以去了解一下。

  99、

  陈星这边已渐渐沉入梦乡,蒋弼之家里犹是灯火通明。

  蒋安怡今天干了一件大事。

  她提前几天就对家里说今晚戏剧社有排练,她想去当观众,得等晚上九点才能结束。她难得主动参加集体活动,那时蒋弼之还在天水,钟乔和张姨便做主应下来。

  九点过了几分,钟乔习惯性地打开车载定位查看,发现路线竟然不是从学校回来的!钟乔忙给司机打电话询问,这一问才知道小姐自己跑J县去了!她本来还想自己坐长途大巴回来,结果因为钱包手机被偷被困在J县车站,借了路人的手机给司机打电话求助,这会儿已经快到家了。

  钟乔举着手机吓出一身冷汗,叮嘱司机专心开车,就挂了电话,然后毫不迟疑地先打给家庭医生,然后又打给蒋弼之。一旁的张姨听闻,血压瞬时升高,一阵头晕目眩歪到沙发上,险些当场晕过去。

  蒋弼之到家时,蒋安怡也刚到,正在饭厅吃饭。蒋弼之过去后只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蒋安怡却顿时没了胃口,心惊胆战地挪回自己房间等候发落。

  司机和家庭医生都站在客厅,蒋弼之过去以后,只对家庭医生说:“请坐。”

  一旁的司机冒出一身冷汗。

  两人坐到沙发上,医生说已经给蒋安怡做了简单的检查,血压和心跳正常,没什么异样,蒋弼之便请他回去了,然后将冷沉的视线落到司机脸上。

  蒋安怡的专人司机本职是一名保镖,身高192,体重95公斤,比蒋弼之还要高壮许多。此时他缩起肩膀,低着头主动承认错误:“蒋先生我错了!是我大意,没发现小姐溜出学校。”

  蒋弼之的声音极冷:“小姐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

  “七、七点多,小姐给我打电话说她在J县车站,我当时也是吓了……”

  蒋弼之打断他,“具体时间。”

  司机一凛,“七点十分!”

  蒋弼之突然大怒,指节用力叩上沙发旁边的小圆桌,发出“咚!”的一声响亮的脆响:“也就是说你有近两个小时的时间给钟乔打电话让他采取措施!你却选择了隐瞒!让小姐一个人在J县车站等了几十分钟!”

  没人承受得住他这样外显的怒火,司机慌乱地解释:“小姐当时是安全的,身体状况也很好,她怕您生气才不让我告诉您——”

  蒋弼之冷冷地打断他:“你是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按时赶回来,谁也发现不了你的失职吧!”可他没料到钟乔如此尽职尽责,可以数年如一日地按时调看车载定位。

  司机顿时什么推脱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蒋弼之站起身,对钟乔说:“和他解约。”

  司机大惊:“蒋先生!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不再犯!请您原谅我这一次吧!”

  他嗓门太大,实在吵人,蒋弼之转过头看着他:“如果你只是犯了第一个错,那是失误,我不会让你离开。但是第二个错误反映了你的工作态度,不可原谅。”

  司机还要说什么,蒋弼之厌倦地摆了下手,向楼上走去。

  司机转而去求钟乔,钟乔叹气:“蒋先生决定的事,谁都没办法的。”

  司机满心委屈,他为蒋家工作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出过什么差错,怎么能因为这一个错误就要开除呢?小姐不好好的嘛,又没出什么事!

  钟乔见他有些纠缠不休的意思,还埋怨蒋弼之苛刻,言辞便也强硬起来:“我也是为蒋先生工作,平心而论,同样的薪金和工作内容,再找不到比蒋先生更宽厚的老板了。你平时因为私事请假、或者偶尔因为堵车迟到,只要你提前请示,蒋先生有说过你什么吗?每年的奖金还不够丰厚吗?”

  他越这么说,司机就越舍不得这份工作。他当然也知道这份工作不可多得,否则怎么会在发现安怡小姐不在学校后选择了隐而不报?

  钟乔将他请至门口,不客气地说道:“在蒋先生这里,有些错可以原谅,有些错就绝对不可以,一次也不行。很遗憾,你犯了不可原谅的那种。这份工作可能对你来说过于清闲,你已经没有当初应聘时的警觉与敏锐了。”

  而楼上蒋安怡的房间里,蒋弼之也在同蒋安怡说着类似的话:“可能是我这两年对你管教得太过宽松,让你越发的胆大妄为了。”

  他对着蒋安怡自然收敛了怒气,可蒋安怡还是怕他,即使被他的话激怒也是敢怒不敢言。

  蒋弼之又道:“你是因为我不让你转学的事故意向我挑衅吗?所以专挑我从天水回来的这天?”

  蒋安怡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你凭什么以为别人都是围着你转?就因为你是董事长?就因为你手里的股份最多?”

  这实在有些失礼,蒋弼之脸色沉得更厉害,“你知道撒谎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吗?”

  蒋安怡怨恨地瞪着他。

  “不是谎言被拆穿,而是你因为这一个谎言而失去信誉,此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受到质疑。”蒋弼之看向张姨,淡淡地道:“这件事里你没有错,如果是我也会同意她去参加那个什么,戏剧社。”

  张嫂偷偷松了口气。

  “从明天起,小姐不用去学校了,钟乔会为小姐请家庭教师。”

  蒋安怡呆愣住,等他转身离去后才爆发出响亮的哭喊:“凭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上学!”

  张姨忙抱住她:“小姐,我的好小姐!蒋先生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同他吵也没有好结果!蒋先生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等他气消了,你再好好同他求求情不就好了嘛?现在就别触他霉头啦!”

  她搂着蒋安怡,心疼地抚摸她的头发:“小姐,张姨也忍不住要说一句,你这件事做得太大胆了,万一真要出个什么事,你让我们可怎么办?小姐,你以前多听话啊,怎么自从认识那个女生以后就这么不乖了呢?蒋先生是心疼小姐的,你要能像以前那样懂事的话,蒋先生肯定还会让你继续上学的。”

  蒋安怡把张姨推出门,自己扑到床上抱着一只大兔子布偶哇哇大哭起来。

  每个人都要她听话、懂事,可谁关心那个听话的蒋安怡是不是真正的她呢!谁会喜欢真正的她呢!

  蒋弼之站在阳台上抽闷烟,钟乔拿着治淤伤的喷雾过去。蒋弼之刚才同那司机生气,用力敲了下桌子,把食指和中指的指节都敲出淤血了,高高地肿起来。

  钟乔在他手上喷了两下,叹道:“您好久没发脾气了。”

  蒋弼之吐了口烟,心想,也并不是很久,四个月前,他也曾在车里对一个男孩儿这样暴怒过。

  他抬手看看自己给自己造成的伤,用力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不愿生气,一生气就控制不了自己。”

  钟乔笑起来,“谁生气时都控制不了自己,您的涵养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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