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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弼之缓缓地笑了,“你看,你这其实不是特异功能。你知道世界上有猜拳比赛吗?石头、剪子、布看似概率均匀分布,但只要和人有关的东西,就永远不会是真正的随机。猜拳高手其实是靠观察对方的表情和手型来揣摩他的意图。”

  陈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那种又听到什么新鲜事物后的好奇又赞叹的表情,“不会吧?我自己都没感觉到……”

  蒋弼之看着他的眼睛,“听说过潜意识吗?我们的感官每一秒都在接收巨量的信息,视觉的,听觉的,等等,大脑会自己将这些信息筛选分类……绝大多数信息都交给了潜意识……”他对着陈星的眼睛,不自觉地又讲了很多,“总而言之,你的感官很敏锐,从外界获取信息的能力很强。你的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也很快,所以你能留意到很多别人忽视的东西,也能一心好几用……”

  陈星雀跃地打断他:“我就是很聪明是不是?”

  蒋弼之顿了一下,微笑颔首:“是。”

  他其实还没说完。

  人的大脑之所以会进化出删选信息的功能,是为了让人不那么累,该忽视的忽视,该忘掉的忘掉。陈星的“聪明”是有代价的,辛苦、敏感、做噩梦……

  陈星被他夸得手痒,再度伸出拳头,“蒋先生蒋先生,再陪我玩一轮好不好?”

  蒋弼之转了下手腕,“还是十局?”

  然而这一次陈星输了,他懊恼道:“怎么不灵了呀……”

  蒋弼之笑道:“你可以揣摩我,我也可以揣摩你。猜拳的规则太简单,一攻就破,你已经被我看到底牌就不可能稳赢了。”

  陈星张大嘴:“啊?这么快就失灵了……我以后都赢不了您了?”

  蒋弼之低笑出声,“等我特别累的时候再试试吧。”陈星的脑子转得很快,和他比反应还真的有些吃力。

  陈星懵懵怔怔地赞叹道:“您怎么做什么事都那么厉害呀?”

  蒋弼之笑道:“我只是经验丰富,我们平时那些商谈也好、应酬也好,也要观察揣摩。心理方面的博弈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藏好自己的念头,看穿别人的念头。”只不过他的揣摩人心是工作需要,陈星这察言观色的本领又是怎么练就的呢?

  陈星又缠着他玩了几局,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全然不知另一个房间里的蒋弼之失眠了。

  他在床上辗转几度后,起身去阳台上抽了支烟,再回到床上后依然失眠,干脆披上睡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他在陈星门口停住,轻轻转了下门把手,果然没有锁门。

  他推门进去,有些意外地看到床头的壁灯是开着的,这一点亮光使他一眼看到陈星的睡颜。

  陈星睡得很香,对他的进入毫无所觉。

  蒋弼之轻轻地坐到床沿上,看着陈星睡觉,一会儿想起他刚才玩猜拳时机敏狡猾又单纯快乐的模样,一会儿又想起陈星说起他考试忘记带准考证时的模样。

  中考,在蒋弼之的这个年纪、这般阅历,回头看这样一个考试简直无足轻重。但是陈星不一样,他还小,这场考试显然对他目前的人生轨迹产生重大影响。而他自己也明显还未释怀,难以原谅自己犯下这样的错误,否则他不会一开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后又突然提起。

  他说起中考那天的事时,是蜷在自己怀里、抓着自己的手说的,他委屈地讲述自己跑到考场外才发现准考证没有带,慌慌张张地坐公交回去取,讲述自己如何在回去的时候迟迟等不来公交,急急地自己往考场跑。

  蒋弼之几乎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用他两条细瘦的腿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奔跑着。陈星似乎一直是奔跑的,他总是来不及,要跑起来才能从这个地方赶到下一个地方。如果没有遇到愿意搭载他的汽车,他就得一直跑下去。

  他在自己怀里缓慢而轻微地说着话,委屈地说早知道最后还是迟到就不跑了,那天那么热……他迟到了,被挡在外面,也不敢回医院,怕被妹妹知道,就生生在考场外坐到收卷铃响。

  他主动对蒋弼之说:“我就没忍住哭了,不过没有哭太久,因为太渴了,就不想哭了。”

  蒋弼之很欣慰他愿意把心事讲给自己听,他愿意做他负面情绪的出口,可又不可避免地感到心痛——他现在遇到自己,终于可以倾诉了,可遇到自己之前呢?他明显从没跟人说过这些事,他又是将那些不好的事闷在心里,再笑嘻嘻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即使是倾诉的时候他也只是自责,丝毫没有抱怨,不抱怨妹妹生病,不抱怨天道不公,偶尔发个牢骚也只是说这城市太容易塞车了,中考那天太热啦。他说话时已经养成种习惯,嘻嘻哈哈轻描淡写的,看起来就是个心思简单的乐天派。

  但是蒋弼之知道他是希望有人陪他的,他是希望在那些关键时刻能有个倚靠的。

  蒋弼之几乎是立刻就懂了,难怪考驾照的时候,他从考场里飞奔出来,一看见自己就露出那种表情,好像激动过头要哭出来似的。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此时终于知道缘由。

  蒋弼之第一次对他曾经的抚养人感到痛恨。

  陈星的养父母是被陈星主动割舍的人,是只属于过去的那部分,和他们的现在和未来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蒋弼之以前就是这样的,他可以将过去和现在完全地分割开,绝不为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往花费半点徒劳的心神。

  但是此刻他看着陈星依然瘦削的身体,看着他睡着后更显稚嫩的脸,突然对那一对养父母产生深深的痛恨——如果不能好好爱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把他领回家呢?白给他期待,又让他失望,他得多伤心呢?

  本不应该这样的。他看着陈星的睡颜,这样想着。他绝对想象不到他此时看向陈星的眼神有多么温柔,充满了怜爱与保护欲。

  蒋弼之见过太多聪明的人了。聪明者常常缺乏他所欣赏的坚韧、踏实、谦虚之类的品质,聪明者也常常后劲不足,终成伤仲永。他平时偶尔夸陈星聪明,主要还是为了让他高兴、让他自信,事实上“聪明”在他心里并不是一个多特别的东西。

  但是他今晚见识了陈星的聪明,脑子里就一直盘旋着这样一个念头——这也是导致他失眠的原因——陈星本不应该这样的。

  他从来没有觉得陈星不够优秀,相反,他一直觉得陈星已经很好了。但是此刻他想的是,陈星可以更好,他本不该这样的。

  他轻轻地站起身,就着壁灯微弱的光,在书桌上找到他让陈星看的那两本书,随手翻翻,里面只有少量的标记,书新得好像没看过一样。

  蒋弼之放下书后没有立刻离开书桌,而是又拿起旁边的笔记本,里面果然写满了笔记,有的纸页下方还能看到“蒋弼之”三个字,端正内敛、颇具风骨。

  蒋弼之有些惆怅地笑了。这小家伙,偷偷写自己名字写了这么多回,却从来没有喊过呐。

  157、

  满足

  次日一早,陈星送蒋弼之到了公司,蒋弼之问他:“想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吗?”

  “啊?”

  蒋弼之把手放到他后颈捏了捏,“又是‘啊?’,有那么吃惊吗?”

  陈星合上嘴,瞟眼那巍峨富丽的楼群,又低头看眼自己身上的旧T恤,问道:“我能进去吗?”

  蒋弼之看到他眼底的怯懦,干脆地回道:“当然,你作为管家要了解我的工作,钟乔之前也来过公司。”

  陈星跟着他下了车,刚走两步又开始打退堂鼓,“不行蒋先生,要不改天吧。”

  “今天怎么了?”

  陈星抻着自己衣服,“我今天穿得太随意了,会给您丢脸的,等改天我换上正装……再跟您进去看看……”

  蒋弼之静静看他一瞬,轻轻地笑了,“所以去酒店接我那次穿那么漂亮,是怕给我丢脸?”

  “嗯……”

  “小傻瓜。”蒋弼之在他下巴轻抚了一下,又帮他理了理头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好好照过镜子?你怎么可能给我丢脸?”

  他的手落在陈星的背上,轻轻往前推着:“走了。”

  “等等……”

  “到底怎么回事?”蒋弼之停下脚,语气里带了些严肃:“说实话。”

  陈星难以启齿,眼神飘向别处,“我……怕碰见陈助理……”钟乔一上来就叫他“小陈先生”,是因为蒋先生身边早就有了一位“陈先生”。

  蒋弼之恍然大悟,“你是因为陈茂才不愿来公司给我当助理?”

  陈星窘迫地抓了下头发,“也不全是吧……”

  蒋弼之无奈又好笑,拿出手机给陈茂打电话,等接通的时候他按了按陈星的脑袋,“你这小脑袋瓜里每天装多少事?累不累?”

  蒋弼之将毫不知情的陈茂从公司支走,陈星终于放心,这才敢对蒋弼之的办公室显出好奇。

  蒋弼之直接将他带到高层,从电梯出来后第一个看见的是前台接待,两个气质成熟的美女,第二个看见的是几个秘书,全是帅小伙。

  蒋弼之带着他往办公室走,见他回头看了两次,问道:“看什么?”

  陈星支吾着,“嗯没什么。”他跟着蒋弼之进了办公室,好奇地东张西望,“装修风格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蒋弼之的办公室是现代简约风格的。

  “你想象的是什么样的?”

  “就是特别宽敞,起码得两百平米,老板椅、大红木桌,靠墙摆一个大鱼缸,里面养着金龙鱼,还必须得有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写着‘指点江山’‘还看今朝’什么的。”他说话时连说带比划,说起题字时大手一挥,真有点挥斥方遒的架势。

  蒋弼之被他逗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指了个沙发,“你先坐,我约了人。”

  陈星局促地坐下,之后办公室不停地进来人,蒋弼之同他们介绍陈星:“这是我的管家。”

  陈星硬着头皮同这些西装革履的公司高层们握手,万分后悔自己没有穿正装。

  蒋弼之手下的高层员工和他基本是一个类型的,同陈星握过手就直接同蒋弼之说起正事,基本没人往陈星这边多看一眼。蒋弼之亦是同样,眉眼里是他许久未见的严苛与威严,偶尔一皱眉,那股淡漠的不悦都会让陈星心头一紧。

  陈星静静地观察着他,心想他估计是把自己给忘了,正好他们说的东西他都听不懂,就摸出手机来背英语。

  蒋弼之正和一名经理说着话,余光瞥见陈星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便叫对方稍等,抱歉地对陈星说:“我这边临时走不开了,本来想带你参观一下公司。”

  陈星忙站起身摆手:“不用不用,我回家吧,您……”

  蒋弼之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叫了一名秘书进来,吩咐道:“齐秘书,你带我的管家参观一下公司。”

  陈星还要推辞,那名秘书已经微笑道:“陈先生请。”

  “参观完就去齐秘书的办公室等我,中午一起在公司吃饭。”蒋弼之坐在书桌后说道。

  陈星默默地点点头。

  公司很大,齐秘书领着他逛完一圈后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他们回到董事长办公室那一层,齐秘书告诉他蒋董在开会,让他在自己这里稍等片刻,还给他端了杯茶。

  陈星伸长了脖子看他离开的背影,明明跟自己说话时还是一脸微笑很从容的样子,拐过弯就加快了步伐,几乎要小跑起来,同公司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身体里好像绷了根弦。

  陈星默默地坐回去,小口喝着茶,听着齐秘书接打电话、收发文件,满耳朵都是他听不懂的名词。

  正当他背单词背到发困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等烦了吧?”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蒋弼之正俯身看着他,表情温和,带着他熟悉的烟火气息,不由松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蒋弼之问他是留在公司玩还是自己先回家。

  陈星失笑道,“您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大家都好严肃啊……我还是先回家吧,晚上再来接您。”

  蒋弼之意识到他不喜欢这里。

  陈星离开后,陈茂就被允许回来了,却发现自己老板偶尔会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自己,看得他心惊肉跳,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蒋弼之不悦道:“你怕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

  陈茂顿时面露惊恐。

  蒋弼之立刻便有了决断——陈星确实不适合来办公室给自己做助理。

  他知道自己工作时是什么样子的,不该让陈星看到。陈星好不容易才在他面前放松下来,他可不希望他又缩回去。

  生活和工作应该分开,他太想把陈星栓在身边,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

  陈星并不知道蒋弼之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只以为他是一时兴起让自己看一下他的办公室。他依旧快快乐乐地跟着钟乔做事,快快乐乐地开着那辆奥迪去练车,再快快乐乐地等着蒋弼之回家。

  蒋弼之看他这样,又忍不住会想:要不就这样吧,即使一辈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真要让他出去做事,又要碰见各种各样的人、遭遇各种各样的事,他还真是舍不得。陈星做事认真,遇见什么为难事肯定是工作为先、委曲求全,事后还不会诉苦,什么委屈都一个人吞进肚里。

  蒋弼之一想到他那默默忍耐的模样就觉得无法忍受。

  直到家庭宴会的当天,从酒店挑选出的几名服务生来家里布置餐桌。

  陈星一见他们就有种碰见同行的喜悦,还有种遇到自己擅长的、要一展拳脚的意思。他跟着一起忙活,钟乔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手里拿着尺子。

  餐具都摆好后,钟乔拿起尺子放桌上放,一名服务生探身将陈星刚摆好的两只杯子往前略微推了推。

  钟乔的尺子放下后,所有杯子都是齐的。陈星向那名服务生投去佩服的目光。

  他兴冲冲地跑去书房找蒋弼之,把刚才的事讲给他听,“钟管家说他都不能一次摆正呢,得靠长年累月的练习才行。”他说这些时面露向往,叹服道:“蒋先生,真是行行出状元,我以前以为我眼神够好了,没想到他们比我看得还准,真厉害。”

  蒋弼之有些意外:“喜欢做这些?”别人都是想着从一线的对客服务换到坐办公室的paperwork,他还是头一回碰到反过来的。

  陈星有些腼腆地承认了,又问:“是不是有点……胸无大志?”

  “怎么会?你自己都说了,行行出状元。为什么喜欢做这些?”他以为陈星做了这么多年服务生早做烦了。

  陈星一时也被他问住了,思索了一会儿才找到答案,却比刚才更腼腆了,“您还记得您第一次去檀阙参加晚宴,我给您做的服务。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完全是赶鸭子上架,然后您悄悄地教我怎么分辨酒杯,还跟我说谢谢,我那时候就突然冒出个念头,就觉得……当好的服务生碰到好的客人,产生的优质的服务就是门艺术。”

  蒋弼之缓缓地笑了。

  他坐着,陈星站着,羞臊地搂住他脖子,将脸挡在他耳后,“您别笑话我。”

  蒋弼之环住他的腰将他微微推开些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饶有兴致地问道:“没笑话你,就是觉得你可爱。为什么是门艺术?”

  陈星弯着腰说话有些累,便顺势坐到他腿上,被蒋弼之圈进怀里,“我也说不好,就是隐约有这么个感觉……”

  蒋弼之替他道破:“任何东西一旦你往深里钻研,开始有精益求精、力求完美的想法,就能体会到其中的艺术感了。”

  陈星恍然大悟。

  “我以为你讨厌做服务生。”蒋弼之说道。不管陈星在客人面前如何能忍,他的性格实际上比一般人尖锐、气性也大,其实是不适合在一线工作的,“之前也听你抱怨过,碰见过各种糟糕的客人。”

  “哦……讨厌的客人还是少数啦,尤其是在嘉宜的酒廊那会儿,多数客人都挺好的,都挺有礼貌,会冲我微笑,还对我说‘谢谢’……您笑什么?”

  “听到声‘谢谢’就知足了?”

  “嗯……您不信啊?”

  “信,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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