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黄毛儿踉跄着爬起来追出去,那几个混混想拦住他,被领头的阻止住,“让他去。”

  陈星跑到外屋就停下了,两手撑在大腿上,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依然觉得窒息。

  “噗通”一声,黄毛儿在他身后跪下,“星哥,你再借我五万!我会还的!我一定会还你的!”

  陈星难受地回过头看他,眼里满是挣扎:“我还能再给你……一万。”他说完就死死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反悔似的。

  黄毛儿立刻回头看向那个领头的。

  那人嘴里叼了根烟,闲闲地倚着门框,早把他们两个毛头小子看穿了:“五万,说好了五万,今天要是少一分钱,我们立刻就把你妈带走。刚才不是给你们算过了嘛,你们现在就差五万,一个肾正好还清。”

  黄毛儿绝望得浑身哆嗦,哀求地看着陈星。

  陈星承受不住他那视线,看起来也快哭了,“那是陈月的钱啊……我不能动陈月的钱……”

  “我知道啊星哥,小月这么年轻,情况也好,医生不是说她那个是慢性病,可以几十年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吗?”黄毛儿给陈星“咚咚”磕了两个头,“星哥求你了!看在咱们哥俩儿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你想想,当年要不是我妈,你大姑能答应卖房吗?能有钱给陈月治病吗?我妈也算救过陈月的,对吧星哥!”

  陈星紧紧攥住拳头,可还是抖。

  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黄毛儿身子一晃,连滚带爬地冲进里屋:“别打我妈!打我吧!”

  “他妈的!还不上钱我两个一起打!”

  棍棒声、哀嚎声、还有高个儿的怒骂声……陈星痛苦地蹲下抱住了头。

  一个混混架着黄毛儿他妈像拎鸡仔似的拎了出来,后面几个拦着黄毛儿和高个儿,那个领头的还嘀咕着:“要不是看你妈岁数大了,像她这种欠债不还的女的早让我们拉出去卖了!要我说像她这种没钱还去赌的,就应该把器官全捐了换钱。 听说她是个酒鬼,那肝就算了,剩下的……俩角膜、一个心脏、俩肾,怎么不得卖出个十几二十万的?还完债还能给儿子留点儿娶老婆……”

  高个儿和他们纠缠着,冲陈星大喊:“报警!星哥报警!”

  一直没什么反应、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的黄毛儿他妈突然尖叫一声:“别报警!不能报警!”她用力扭着头去看后面的黄毛儿,“儿子,千万不能报警!别让妈妈坐牢!”

  那领头的得意又讥讽地笑起来,抓着黄毛儿他妈的头发让她抬起头来:“一个肾,走吧?”

  黄毛儿他妈畏惧地看着他,全身哆哆嗦嗦,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啧,瞧把你给吓的,一个肾要不了命!现在才知道害怕呀,之前借钱的时候干嘛去啦?已经宽限你够久了吧,我们老板等不起了!马上签合同、体检、手术……”

  陈星用手撑了下地才站起来,挺直了腰板对那个领头的说:“钱能还,等天亮我去银行取钱。”

  领头的住了嘴,转头看向他,笑道:“小兄弟够意思,那我们就一起等银行开门?”

  32、

  床和沙发都被那几个混混霸占,陈星他们枯坐了半个夜晚,连心最大的高个儿都没有睡着。中间很多次,黄毛儿想对陈星说话,都被陈星背过头去。

  早上八点整的时候,陈星起身出去,高个儿立刻追过去,和他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了银行,带了五万块钱回来。

  点完钱,这些混混爽快地走人。

  陈星看见桌上有他们落下的半包烟和一只打火机,拿在手里出了院子。

  他嘴里衔了一支烟,沿着胡同漫无目的地走着,胡同口那边,有两个混混在对着墙角撒尿,一边尿一边嬉笑:“这一家可真好要!”

  另一个嗤笑道:“那仨小子一看就没什么见识,随便吓唬吓唬就乖乖掏钱了……”

  “要我说还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子最傻,跟他屁关系没有,还真舍得掏钱……你信吧,那女的见这钱还得这么容易,回头肯定还赌。”

  “这不是废话嘛,你见哪个赌徒真能戒的?……”

  陈星在原地愣了愣,烟从嘴里掉出来都没有察觉,赶紧掏出手机盲目地搜索,“赌钱”“戒赌”“赌博”……越看越心凉。

  他回到黄毛儿家,高个儿正在外屋做打扫,把那些翻倒的桌椅扶正,把摔碎的杯子清理干净,见陈星一脸的失魂落魄,担忧地看着他,“星哥你没事儿吧?”

  陈星把手机随手扔茶几上,在沙发上躺下,用手臂遮住眼睛。

  高个儿过去拍拍他,“星哥,把鞋脱了吧。”

  陈星摇摇头。

  “我给你拿床被子?”

  陈星的声音从胳膊底下传出来,有些沉闷,“不用,我就眯一会儿,有点儿累。”里屋传来黄毛儿妈妈一边哭一边指天发誓的声音,很吵,但是陈星几乎是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后先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因为太过舒坦,嘴角都有些上扬。

  他醒后总会这样,先有一段头脑空白的时间,不多,也就半分多钟、一分来钟那样。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里,他的心情是绝对愉悦的,拥有纯粹的轻松与舒畅。然后意识渐渐回笼,那些来自生活的苦恼、压力和困苦,会渐渐在他身体的某些角落占回一席之地。

  陈星伸完懒腰,发了半分钟的呆,然后猛地坐起来左右找手机。

  “星哥……充好电了……”黄毛儿怯怯地把他的手机递过去,陈星沉默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已经十二点了。

  卖盖浇饭的老板很喜欢他,知道他又要上课又要打工很不容易,就给他说只要是早晚饭的高峰期,能去就每小时给八块钱,不能去也没关系。

  其实这会儿如果他赶一赶,还是能赶在高峰期结束前再干一小时的。但是此刻的陈星突然没了干劲儿,慢吞吞地将手机揣兜里,又慢吞吞地站起身,往杂院的公共洗手间走去。

  这个时间没人烧热水,他懒得等,用冷水飞快地洗了个澡,人顿时清醒不少,然后直接穿上牛仔裤和短袖T恤,用香皂把换下来的内裤和背心洗了,搭在院里支着的晾衣绳上。

  他对这个院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对黄毛儿家也很熟悉,他不愿回宿舍的时候就爱混在这里,黄毛儿他妈如果在家,恰好还没喝醉,就会给他洗水果,然后扯着大嗓门儿跟自己唠家常、唠陈月的病。

  黄毛儿顶着一脸的青肿跑出来,又是那种要哭的表情,“星哥……”

  “欠条烧了吧?”

  “嗯……”

  两人无言半晌,陈星又很平静地问了他一句:“你以前就知道你妈妈会赌钱,对吧。”

  黄毛儿羞愧地低下头去,“我……我没想到她把家底都赔出去了,我以为她就是玩儿玩儿解闷。”

  “她当初酗酒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陈星突然就炸了,冲他大吼,“有这么解闷的吗!有一玩儿就把几万块钱玩儿没的吗!你知道爱赌的人最后都怎么着了吗?!家破人亡!你懂什么叫家破人亡吗!?戒赌如戒毒!你怎么不知道呢!”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之前就不知道呢?为什么就没有人告诉他呢?

  “那我有什么办法啊!她是我妈啊!你让我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把肾给割了吗?!”

  陈星怔了怔,眼里突然现出些茫然:“他们……他们其实就是吓唬吓唬……”

  “什么?”他声音太小,黄毛儿没有听清楚,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情绪里,耷拉着眼角一脸悲戚:“我就剩这么一个妈了,她再差再没用我也不能不管她啊,就像陈月生了病,你也不会不管她一样啊……而且我妈也有好的时候,你跟高个儿不懂……”

  高个儿从屋里冲出来,照着黄毛儿就是一拳,“你说的这是人话!”

  黄毛儿被他揍得眼冒金星,捂着脸费力地说道:“我不是那意思!”他不是在说陈星和高个儿没妈,可高个儿哪听得进去,红着眼跟他扭作一团。

  黄毛儿昨晚刚挨过打,高个儿又比他高壮很多,完全就是单方面的碾压,把黄毛儿揍得嗷嗷叫。陈星蹲在旁边看他俩打,觉得看爽了才叫停,然后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支烟。今天没人想去上课,也没人想去赚钱,三人也都不会抽烟,也不点燃,就那样把烟叼在嘴里,晃晃悠悠地溜达到了两条街之外的繁华街区。

  只隔了两条街,就像到了天堂,这里的每个人都衣装靓丽,这里的每辆车都崭新豪华。

  “星哥,你说人和人之间怎么差得这么多呢,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公平?”

  陈星也相当疑惑,想不明白到底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人只是将烦恼藏了起来,还是天底下就他们几个这么倒霉。

  这里是步行街,车都开得很慢,方便他们对每一辆漂亮的汽车从头品评到脚。

  “这是什么车啊?底盘这么高。”黄毛儿指着朝他们开过来的一辆。

  高个儿眼神最好,看清了车标,“两个翅膀,宾利吧,呦,好车啊。”

  陈星眯起眼,心想着,不能这么巧吧。

  作者有话说:

  黄毛儿,可以说他怎么选都是错,而且他是配角,他的故事没有展开,他的过往没被提及,目前对大家来说只是一个很片面的形象,所以咱们就不说他了,也千万别为他吵架。

  我想说说星星。摆眼前的这道选择题对星星来说真的太难了,他的两个选择不能说都错,但都有很大的可能会后悔。

  他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伟大,恰恰相反,是因为他懦弱了。

  黄毛儿的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事实,妹妹的是慢性病,绝大多数人都可以好几十年没什么事儿,而妹妹年轻,一直控制得很好,是那些患者里面情况最好的一种。星星虽然未雨绸缪,但他其实也认为筹谋的是很久以后的大雨。

  而黄毛儿他妈腰子上的“刀”在他眼里是明晃晃的,他不懂、不知道(有姑娘已经注意到了,星星没人教,什么事都靠自己摸索,很笨很不靠谱的方法——上网查,这导致他缺乏知识、常识、见识,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就一个陌生问题作出理智的判断),他信了那些人会真的往黄毛儿他妈身上下刀子。黄毛儿说他妈救过陈月,也是真的,星星是把黄毛儿他妈当做恩人的,他把黄毛儿家当做半个家,黄毛儿他妈以前好的时候,也扮演了几分母亲的角色。

  那些近在眼前的哭嚎咒骂恐吓,都刺激到了他,让他害怕了。一个是眼前的刀,一个是未来的刀,星星因为脆弱,选了去拨开眼前的刀。

  后面他知道那些人只是吓唬人,知道了赌瘾很难戒,对他的打击其实比损失了几万块钱更大。因为他觉得钱可以再挣,但是那种解决问题的能力、面对困难作出正确判断的能力,是他极度渴求却始终难以得到的。

  他就像一块干燥而蓬松的海绵,极度渴求智慧的水分,却被丢进干燥的荒漠里。

  本文是he,不是让老蒋做他的金主、做他吃穿的保障,而是要老蒋做他的人生导师、做他的明灯,为他指出对的路,指出别的更宽广的路,帮他把人生越走越宽敞、越走越明亮。他是海绵,老蒋就要做他的春雨,滋润他浇注他灌满他,让他饱满起来,让他自己撑起自己的人生。(不好意思,最后一句听起来很淫`荡)

  哎妈一不小心写了这么长……好像惩罚一样,从让星星受罪那章起,我就莫名其妙地感冒了……头晕目眩……但是我还要码字!我也希望这一段赶紧过去!

  33、

  陈星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蹲在马路牙子上,看着那辆暗金色的SUV朝他们缓缓行来。

  车子从他们面前驶过时,后座的车窗落了下来,并没有落到底,只降到一半,露出男人深刻锐利的眉眼。

  两人的目光于沉默中交汇,谁都没有动作,只在车子缓慢行驶的过程中视线微错。

  不过是一个车身的距离而已,蒋弼之收回视线,将车窗升了回去。他正准备继续看文件,结果在侧视镜里看见那小子对着他们的车屁股一脸嚣张地竖起中指,旁边那俩小子有样学样,如法炮制出这个不雅的动作。

  三根中指并排立着,羞辱力度似乎也乘了三。

  “停车。”蒋弼之吩咐道。

  司机依言将车泊在路边,坐副驾的陈茂回头问道:“蒋先生,您不回办公室了吗?”

  “你们俩走路过去,把车给我留下。”

  陈茂与司机不解地对视一眼,一左一右下了车。陈茂下车后又往后看了一眼,厌恶地皱了下眉,却依然没发现什么。

  刚才是陈茂先看到路边蹲着的那三个人,姿势神态都像极了小流氓,左右那两个还鼻青脸肿,一看就刚打过架。陈茂提醒司机离他们远一点,怕他们会突然蹿出来捣乱,然后就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们,却没从中间那张白净的脸上看出什么。

  蒋弼之怀疑自己这个助理有些脸盲,只是长发变短发而已,竟然会认不出来。

  陈星收回中指,问左右:“你们干嘛呢?”

  那俩也收回指头,“这不是看你先竖的嘛……”

  陈星站起身,腰板挺直,看起来气势不凡,嘴里叼的那根烟却不安地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

  另两人也站起来,心里都有些不踏实。黄毛儿说:“星哥,要不咱走吧,那人看来要找咱们算账,有钱人都不好惹。”

  高个儿挠了下头:“他可能就是有事停一下,这不都没下车嘛。”

  他话音还未落,靠近他们这边的车门开了,邀请之意不言而喻。

  “星哥别去。”黄毛儿忧心地抓住陈星的胳膊。

  陈星暗自咬了下牙,把烟吐到地上,“没事,咱们三个人,他一个人,还怕怎么地?”

  他让黄毛儿和高个儿等在原地,自己昂首挺胸地走到车边,却不打算进去。

  蒋弼之坐在后座看着他,嘴角噙了抹讥讽的笑:“怎么不上车,怕我吃了你?”

  那天在山上的一声“住手!”太仓促,电话里那次失了真,都不能算,这会儿才是陈星第一次在清醒时听到蒋弼之的声音。

  低沉冷酷的音色唤醒他深藏的梦魇,陈星的眼中流露出难以克制的仇恨之意。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他往前一步,一手用力扒住车门,恶狠狠地问道。他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拱起,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小豹子,另一只背在身后,紧紧握成拳头。

  “看见视频和账单了?”蒋弼之不答反问。他坐在车里,要抬头看着陈星,气势却处在上风,嘴角噙着的那抹讥讽也始终没有落下去。

  陈星微微挺直了身子。他确实看见了,昨晚干坐着等银行开门的时候,有人在微信里加他,因为他平时做导游经常有陌生人加好友,便没有多想,点了同意……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睡醒,刚才干嘛要逞那一时之快,面上却不甘示弱地反驳道:“补个车胎不可能花那么多,你胡说八道!”

  蒋弼之看着他颊边紧绷的线条,暗自哂笑,“看来警察还没找你。”

  陈星眼神一慌。

  蒋弼之好整以暇地坐正了身子,双手闲适地搭在腿上,“回头一定要问问你,以蓄意杀人的罪名被逮捕是什么感觉。”

  “你什么意思?!”

  蒋弼之偏头看着他,很快便了然,“车子跑起来半路爆胎可能会出人命,你不知道?也许法官会看在你无知的份上,给你少判几年。”

  陈星两只手都扒在车门上,手背上青筋凸出来,“你不可能报警!你、你——”

  蒋弼之冷冷地看着他:“我怎样?”

  “是你先强`奸的!”陈星嗓子抖得厉害,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几个字。

  蒋弼之眼里顿时覆了层冰霜,二话不说拿出手机打电话:“把市公安局长的电话给我。”他随手扯过文件,用钢笔在文件背面记下一个号码,用力之大,几乎每个数字都会把纸扎破。

  在他按下第四个数字时,陈星一把抢过他的手机。

  “怎么?还想加一条抢劫的罪名?”

  陈星紧紧捏着他的手机,愤怒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蒋弼之起身移到旁边的座位,将靠近人行道的座位让出来,意有所指地看了陈星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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