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失败谈（4）

　　当晚十二师姐回到家中，见我在床上捧着手机滚来滚去，时而坐起时而卧倒，扭转翻腾如同被鬼附身。师姐大惊，上前一查看发现我不过在和人聊天而已，师姐皱眉，“你和谁聊天呢？瞧你乐成那个傻样子。”

　　我裹住被子像条虫子似的蠕行到师姐身边，用脑袋蹭她，笑得很收不住，“师姐，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恋爱了。”

　　十二师姐瞪大眼睛，又恍然大悟，“恭喜你！”

　　“谢谢你！”

　　“功夫不负有心人！”

　　“是啊！”

　　“你终于可以下手了！”

　　“哎——啊？！”我拖长调子转了个弯儿，“什么？”

　　“你的恋爱刺杀大计啊！”十二师姐握住我的双手眼睛放光，“原来这么扯淡的计划真的行得通！十三一开始我不该质疑你！虽然这一次我的雇主突然取消订单了，但下一次我一定向你学习！”

　　“哎？！”我捂住我的脑袋，一时间有点消化不了她这么多信息。我从被子里钻出来，开始整理，“你的雇主取消订单了？什么时候？”

　　“就今天，你们走后不久，他突然找我到书房谈话，说钱他照给让我中断计划立刻离开，我就回来啦。”我朝十二师姐身后一看，她果然带着行李箱。

　　“那你刚说什么恋爱刺杀大计？”

　　十二师姐站起来，抱着胳膊有些失望地看着我，“十三，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些什么吗？”

　　慢着，这话怎么那么耳熟。

　　哦，我想起了——

　　“我是这样打算的——我先让她爱上我，然后我再甩了她，这样她轻则无心工作日渐颓废重则自寻短见告别人生，瞧瞧，兵不血刃我就大获全胜，我是不是很有脑子？”

　　没错，这话是我说的。

　　想起曾经大言不惭的自己，我感到十分羞愧，我钻进被子里，在十二师姐严厉拷问的目光下从这头钻到那头，然后，露出头来，我对师姐说，“我想好了！”

　　十二师姐朝我庄重地点点头对我发出精神的召唤无声地说着这才是一个专业刺客该有的职业操守。

　　“我不干了！”我毅然决然梗直脖子道，“我要和她——谈！恋！爱！”

　　十二师姐吐血，捂住胸口急退数步。

　　“这就是你作为一个世家刺客该有的觉悟吗？你如何对得起你家祖上？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先人？”

　　“我——”我先是被她这一番悲痛质问给噎住了，接着脑筋一转瞬间释然，我捂着胸口大义凛然，朗声道，“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坚决拥护社会主义无神论。师姐，封建迷信要不得，建国以后不许成精，还请你说话谨慎，不要污蔑我家先人。”

　　十二师姐再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行李箱上，再无力反驳。

　　临晚，我出了门，走之前十二师姐一副想要跟我恩断义绝面如死灰的模样，而我摇头晃脑哼着曲儿心情大好，走在街上都忍不住跑两步，天上还飘着些细小的雪粒，我伸手接了又吹开，今天天气可真是好啊！

　　乔栖曦正在收拾旧屋，我到她家敲门，她开门见是我，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我们分开才几个小时。

　　我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了，我走进来以女主人的姿势坐下，语气却像个大老爷们儿，“我来看看你。”

　　她走进洗手间，一会儿又出来，拿了条毛巾给我，搭在我脑袋上，“擦擦吧。”

　　来的路上，雪落了我一脑袋。

　　“你怎么也不打把伞？”乔栖曦问。

　　“我身体好，最重要的是，小爷我今晚心情好。”

　　乔栖曦笑着看我一眼，在我身边坐下，给我擦头发，我往她腿上倒，她说，“你别那么娇。”我伸手环住她的腰，咦，真是太瘦了，衣服下面简直是空空荡荡的嘛。

　　我躺在她腿上，看着她的下巴她的鼻子她垂下的睫毛，还有她耳边的一缕头发，这个角度真是好啊，我舔了舔嘴巴，咽了咽口水。乔栖曦拍拍我的脸，说，“棠知见你收敛点，别露出一副馋得要吃了我的样子。”

　　我捂着肚子，“我饿了。”

　　“你来之前没吃饭吗？”

　　“没呀，我哼着歌唱着曲就来了，没顾得上吃饭。”

　　我跑到一边打开冰箱，“哎呀，这还有好大一盒米饭，还有三个鸡蛋。”

　　“那个鸡蛋放好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我拿起一个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应该还能。”又拿出那盒米饭。

　　“饭是刚叫的外卖，没问题的。”乔栖曦坐在沙发上倒水喝。

　　“你怎么都没吃？”

　　“我吃了一口。”

　　真的是一口，一点也没夸张，一盒米饭缺了一个角。我说，“我都没怎么见你吃过东西。”

　　“我胃口不好。”

　　我抱着那盒米饭拿着三个鸡蛋到厨房里，开了几次才把火开着，我打算做个蛋炒饭。乔栖曦走进来，往锅里看了一眼，“你别做我的，我吃不下。”

　　“不行，吃不下就把你脑袋打个洞倒进去。”我说，“我爷爷以前就这么吓我的。”

　　她就在我旁边看着我，陪着我，我有些飘飘然，说，“我来给你表演个颠勺。”结果一起势锅差点从手里脱出去，她笑，“你就别耍宝了。”

　　哎呀，可失败了我还是很开心。

　　饭好了，我给她盛了一大碗，压得实实的，她拗不过我，坐下来陪我一起吃，她吃得很慢，像是在一粒一粒地磨，我说，“饭不能这个样子吃，都不香了。你看我的。”我盛了一大勺饭，大嚼特嚼，吃给她看。

　　“你像个仓鼠。”她伸手戳了戳我的腮帮子。我转头看过去，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唉，我忽然有些嚼不动了，她真的好瘦，我心里一下子感到好悲伤，我想好好地养着她，每顿给她吃很多很多饭，把她养成一个胖子。

　　晚上我没回去，十二师姐已经向三哥他们告状了，七哥发来消息，“听说你叛变了？”我大义凛然回过去，“怎样？！”他说，“有种。”然后就把我给拉黑了。三哥倒是没七哥那么无情，只问我，“你真不是闹着玩的？”我说不是，他没再说什么，还特别宽容地说雇主那边他会出面去替我解决，叫我玩得开心。

　　嘻，还是三哥好，不枉我从前帮他买烟搓背洗袜子。

　　我和乔栖曦躺在床上聊天，她辞职了我也跟着辞职，她说今后要开一家个人的工作室，做服装设计，而我可以当她的模特，我们可以一起做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卖给好多好多漂亮的人穿。我真高兴，我已经预见今后我俩的幸福生活了。高兴得我在床上打滚，缠着她一直说话，两点多才睡着。

　　第二天我陪着她一起收拾家里，她卖掉了那边的房子，之后打算定居在这里，她把很多东西都收起来了，另一些则是扔掉了，家里完全换了一番布置。午后我们累得瘫在床上没法动，窗外又有雪飘下来了。

　　似乎是睡了一会儿，似乎又是一直醒着，似乎做了梦，又像那不是梦而是刚刚发生的事，我睁开眼，外面的雪更大了，她也睁着眼，我转个身，把手压在脸下面，和她面对面。

　　我的手机在一边响了。

　　她说，“你闹钟响了。”

　　我把提示关了，说，“这不是闹钟。”然后把手机给她看，页面上设置的时间正是午后三点十五分。

　　“不是闹钟是什么？”

　　“是纪念时。”

　　她看着我，我说，“昨天这个时候，我们恋爱了。”她没说话，目光静静的，寂静中我似乎听见她呼吸的声音了，我凑过去一点，轻轻说，“要庆祝一下。”然后再凑过去一点点，亲了亲她。

　　很短的一下，我又躺回来了，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她眼睛睁得好大，我觉得她的目光像一张网把我网住了，我不能动弹。

　　她凑过来，碰了碰我的嘴唇，亲了亲我。我再亲回去，她又还过来，几个回合后，我们都笑了，觉得这样很傻。

　　一个周末过去了，这个周末我谈恋爱谈得非常之开心，苏静舒也没有再联系我，看来荆三哥办事还是很靠得住的。

　　周一的上午，是个有风的阴天，我们一起去超市。

　　小区附近在施工，很多地方都被遮了起来，拉起了警戒线，我走在前面，找个草丛藏了起来，想等到乔栖曦走过来的时候吓她一跳。她刚把手机忘家里，回去拿去了。高空中巨大的吊车正在作业，把一车又一车的砖头拉上去。工地侵占了道路，这一段人们都要侧着身子护着头顶小心翼翼地过，看着有几分叫人担惊受怕。

　　我想我还是别吓乔栖曦了，等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玩。乔栖曦过来了，我从草丛里站起来，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什么细微的响动，像是某种物体在巨大的作用力下紧绷断裂的声音，我抬头一望，微微刺眼的天光里，一个小点正在我的视线里不断变大，但它不是冲着我来的。我一瞬间冲了出去，抱住乔栖曦往旁边草丛一滚，下一秒，一车的砖头在我们旁边砸落下来，碎了一地。

　　我没说什么，拉着她站起来，望着空中那段裂开的吊绳出神，工地的负责人赶紧过来查看，送我们到医院检查。上车前，我闻到了一个味道。

　　在医院检查了一番，我俩都没什么问题，负责人态度很好，表示因为他们的失误使我们受到惊吓，要进行赔偿。又拍着胸口保证回去一定调查清楚事故原因，找到相关责任人员，杜绝日后此类事故的发生。一番体贴关心后，终于说出他的真实目的，希望我们不要追究，也不要把这件事闹大，毕竟这么大的工程也不能说停就停几百个工人还等着吃饭家里老母老婆要养呢......

　　等到那个把我们耳朵都快烦出茧的负责人带着他的秘书走了后，我和乔栖曦坐在医院外面的花坛上发呆。其实负责人还提出要送我们回去，但我们实在不想再受他聒噪，我们已经答应他不会把此事闹大也不会搞什么网上曝光的把戏。

　　我在想我的事，她在想她的事。我回想之前闻到的那个味道，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想起我们还要去超市买菜，就想把她拉起来离开。结果她坐着没动。

　　“你是坏人吗？”一场惊险发生到现在，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心里一惊，面上却没什么痕迹，“你觉得呢？”

　　“是卧底吗？”她果然是开始怀疑了，“从你最开始出现就奇奇怪怪的，到中间蒋大龙的事，再到今天，你的反应力不像一般人。”

　　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个有关系有素质的世家刺客好不好？

　　我没回答，她也没再问，我们没去超市，回到家，煮了两碗速冻水饺，家里气氛压抑，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我一抹嘴对她说，“老乔，还有些事等着我去了结，等我回来我就告诉你。”

　　她低头用勺子搅动那没几个饺子的一碗清汤，说，“你可别瞎立flag。”

　　她送我出门，倚在门上看我在楼道里走远，声控灯忽然熄了，她喂了一声，光又亮了起来。

　　“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叫亮我们之间的那盏灯后她又没什么感情地轻声一句。

　　我找到我的荆三哥，问他饭吃多了还是盐吃齁了，干吗背后阴我。荆三哥还是躺在沙发上把一双长腿翘在玻璃桌上，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翻了个白眼，“你用的古龙水是我送的好不好？”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确定这个曾经被荆三哥一脸嫌弃地形容为闻着像打屁虫的味道。

　　“棠小姐。”荆三哥忽然收起他的双腿，微微身体前倾在沙发上坐好，像是蓄势捕食的豹子，看着几分凶险，“你该知道我们刺客公会的规矩，一个刺客倒下了，千千万万个刺客站起来，你不做了，总有人替你做。客人苏开出的价格如此之高，就是我也免不了心动。断人财路如同害人父母，你还没忘江湖上的规矩吧。”

　　“三哥，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荆三哥讥讽一笑，“呵。”

　　“你的语文水平真是上升了不止一个台阶。”

　　小学毕业曾经还是个结巴的荆三哥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道，“呵。”

　　我说，“你等着！”然后离开他家，火速奔往我和十二师姐的住所。这小区是我们刺客公会的私人用地，住的都是自己人。十二师姐正在听歌画画岁月静好，我像个强盗似的破门而入，十二师姐吓得一个激灵画错一笔，我到卧室一通翻找，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就要出门。

　　十二师姐拦住我，“哎哎哎，这位小姐，你看不见我吗？”

　　我说，“我现在忙得很，要去找荆三哥！”

　　“你也知道荆三哥的事了？”

　　我两个眼珠子一溜，“什么事？”

　　“大哥退位了，现在公会里是三哥掌权。”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眨了好几下眼睛，“退位？大哥为什么退位？”

　　十二师姐给出三个字，“肝硬化。”

　　唉，刺客也是扛不住肝硬化的。减少熬夜，从我做起。

　　我又冲到荆三哥家，路上天变了脸，雷声连连，一点也不像秋冬该有的暴天气。我把一个中学生作业本扔到荆三哥面前，“你看！”

　　荆三哥一页一页翻开，那上面都是他的私人印章。

　　“你以前说过的，买烟一个章，搓背两个章，洗袜子三个章，集齐十个你就罩我一天，集齐一千个你就罩我一年，集齐一万个你就一辈子罩我全家。你现在自己数数，这上面有多少个章？”

　　荆三哥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抬起头看我，目光深邃，“十三你什么意思？”

　　“我以前还觉得你骗我，耍无赖，我全家早没了，就剩了我一个，可现在——三哥，你罩着我，你也罩着栖曦好不好？”

　　外面一声惊雷，雨彻底落了下来。世界一片茫茫。

　　荆三哥靠在沙发上，把那个作业本扔在桌子上，闭起眼，缓缓道，“你走吧。”

　　“哎？”幸福突然敲门我一时还有点不敢相信，“不用决斗吗？外面这个雨天把气氛搞得很悲壮哎。”

　　三哥没说话。

　　“也不用交违约金吗？我本来还想叫三哥你给我打个七五折。对了三哥，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坐上刺客界的第一把交椅哈。”

　　“棠十三，”三哥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你再啰嗦，信不信哥改主意？”

　　“三哥拜拜有缘再见！”我一溜烟儿跑出了他家。

　　大雨中，我忘情奔跑，如同一只自由的白狐。然后，乐极生悲，我哎哟一声，摔倒在地，把脚给扭了。我瘸着腿跳回了乔栖曦家，她给我开门，见我浑身湿透，似乎还残了一条腿，眼睛便红了。我朝她笑，“组织已经通过了我的申请，此后我是个自由人了。”

　　接着向她张开双臂，“曦曦，我回来了！”

　　没有刺杀，也无决斗，不曾刀口舔血，更未死里逃生。

　　以上，就是本人——当时面对惶然无措过后想起深感甜蜜的——刺客失败谈。

　　注：本故事中刺客设定乃戏剧效果，还请小朋友们切勿随意模仿，自觉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