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江海翻波浪

　　欧阳菁出狱的那天，只有女儿李佳佳开着车来接她。

　　没有看到期待中的人，欧阳菁有点失落，但很快回过神来：自己在狱中没有吃多少苦，已经是得了他的关照了，何必再去肖想许多？他有他的前程，我有我的人生，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但她不能不承认，在坐到女儿车上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有点失落的。

　　曾经山盟海誓，原来只是一厢情愿。

　　曾经花前月下，如今只剩风中残烛。

　　买了衣服，换了发型，到宾馆冲了个澡，准备重新开始。

　　然而电话却不合时宜的响了。

　　是李达康的。

　　欧阳菁很是意外，怕满心期待只换来失望，没有接，不敢接。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没多久又响起了第二声。

　　欧阳菁按住心跳，拿起电话，按下接听键，尽量用客气而疏离的语气，李省长，你好。

　　那边似乎愣了一下，好久才传来熟悉低沉的声音，欧阳，你也要这样吗？

　　欧阳菁忍住泪，曾经比翼齐飞，如今一个鹏程万里，一个落入泥泞。

　　所以他们之间注定没有未来。

　　李达康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在楼下餐厅等你，下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鬼使神差的，欧阳菁答应了。

　　她到的时候，李达康正独自坐在雅间里。

　　听见声音，他站起身来。

　　他们对视了三分钟。

　　三年不见，都老了。

　　李达康头上的白发多了，皱纹深了，连眼圈也黑了。

　　欧阳菁白了，胖了，白发和皱纹也都爬了上来。

　　李达康为她拉开了椅子，坐吧。

　　桌上泡着一壶茶。

　　李达康认真的为她斟满一杯茶。

　　她没来由的说，你别喝绿茶了。

　　李达康低了头，我退休以后就改。

　　欧阳菁没有说话，端起茶杯，有点烫，又放下了。

　　李达康看着她，这三年，辛苦你了。

　　欧阳菁挤出一个笑，我咎由自取，谢谢李省长的关照。

　　李达康闭了眼，欧阳，别这么说。如果不是我，你也许不会吃这么多苦。

　　欧阳菁看着他，不怪你，是我自己拿了那些钱。伸手被捉，没什么好说的。

　　她看着李达康，这几年，我看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可能以前是太不知足了，所以老天爷要惩罚我。

　　李达康闭了眼，欧阳，你别这样说，是我，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你进去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能够多关心你，体贴你，或许代价不会如此沉重。

　　欧阳菁叹，算了，都过去了，就别说这些了。好在，你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我也就安心了。

　　李达康看着她，你真的以为我没有受到影响吗？

　　欧阳菁低头，我听说□□调查你的事，真的对不起，离婚了还要连累你。

　　李达康摆手，我不是说这个。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他们查，但是欧阳，我的家没了。

　　他耷拉着嘴，极力克制泪水，老婆进去了，女儿不认我，我成了没家的人。

　　欧阳菁忍住泪，是我不好。好在你已经再婚了，佳佳那里，我会跟她说的，毕竟不是你的错。

　　李达康取出一张卡，这是我的工资卡，你收着吧。

　　欧阳菁百感交集，不，你不欠我什么，所以也不需要补偿。

　　李达康靠近她，这张卡里没有钱，昨天，我把三年的工资奖金都转给孙若琳了。这是我唯一能补偿她的。

　　欧阳菁脑子一懵，李达康的声音带着疲惫，我和孙若琳已经离婚了，就在今天上午，刚办完了手续。

　　欧阳菁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看着桌上的红本。

　　李达康露出一个艰涩的笑，让她做了三年有名无实的省长夫人，总要补偿点吧。

　　欧阳菁难以置信，你们真的没有…？

　　李达康看着她，我说了你相信吗？

　　他叹了口气，她不是你。我可以开始一段婚姻，但没办法开始一段感情。欧阳，除了你，再没有别的女人可以走进我心里。

　　欧阳菁捂着脸，痛哭流涕。

　　李达康扳开她的手，我欠不欠你，我心里有数；你欠不欠我，你也心知肚明。

　　他捧起欧阳菁的脸，欧阳，你欠我一个家。

　　欧阳菁的已经泣不成声，可是，我还不起。

　　李达康的眼角也很酸涩，可是，你必须还我。

　　欧阳菁看着他，达康，别这样，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

　　李达康看着她，欧阳，我只问你一句话，真的后悔嫁给我吗？

　　欧阳菁一呆，继而摇头，怎么能后悔呢？那个血气方刚无微不至的学生会长，那个踌躇满志体贴周到的结发丈夫，那个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的伴侣，然而，她没能理解他的志向，和他一起长大，终于落在了他后面，看他迈步前行，自暴自弃，终于坠入深渊。

　　李达康把她揽入怀里，欧阳，古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过这次磨难，我们会幸福吧？

　　欧阳菁泪如雨下，达康，别说了。我等你，五年，十年。

　　李达康含笑，把她拥入怀里，收拾一下，我们去民政局。

　　欧阳菁震惊的看着他，达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和一个经济犯结婚，组织不会同意的。

　　李达康道，那我就等组织的处分好了。欧阳，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刚进去的时候，我还能抱着你的照片，一遍遍地回想过往；尤其在停职接受□□调查的时候，我就想啊想啊，想我们是怎样冲破阻力走到一起，又怎样患难与共相互扶持，又怎样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我没有办法，中组部的考察在即，家庭是我最大的问题。不说了，不说这个……后来，佳佳回来了，把属于你，属于我们的一切都拿走了。她怎么就那么恨我啊？她是我唯一的一点血脉啊。

　　欧阳菁吸了吸鼻子，尽量让自己体面一些，都过去三年了，别再想了。佳佳当时也是遭遇了变故，听说我出事了，传言影响到你，她男朋友弃她而去。那个男孩追了她五年，恋爱了三年，本来打算毕业就结婚的。结果……世态炎凉吧。

　　李达康哆嗦着，那个男人现在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佳佳恋爱又失恋了？

　　欧阳菁摆手，都这么多年的事了，提这个做什么？再说，当时没有结婚，都有选择的权利。我也劝佳佳，能够认清一个人，是好事情，反正国内有的是好男孩。

　　李达康耷拉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欧阳菁喝了口茶，下了很大的决心，所以你别怪她。

　　李达康哽咽，我怎么忍心怪她，她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欧阳菁没有说话。

　　李达康低下头，在那场大火的前一个月，佳佳放寒假回来过，但当时他正忙着推进光明峰项目，整天早出晚归，欧阳又带着佳佳出去转了半个月，父女俩统共也没见几面，连话也没说上几句；甚至最后送别，都是欧阳强拽着他去的。路上他还在打电话大骂大风厂怎么还拆不掉，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骂完觉得有点累，于是闭着眼睛眯了一会，依稀记得佳佳一路没说话，倒是欧阳小声说工资待遇不如美国，又说工作强度大，还有医闹什么的，就是治安好，离家近，人多热闹，好吃的多，物价除了房价也都还好，当时觉得女儿都要走了，说这些没用的干啥，现在一想……真恨不得自己把头剖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豆腐渣！

　　半晌，欧阳菁才放下杯子，佳佳那里，我会劝她的，你不是故意的；她也会明白，毕竟医生…比你更明白时间的宝贵。

　　她站起身来，努力让自己显得体面尊严，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我不值得你这样。

　　她转过身准备离开，却被一只手握住，渐渐用力。

　　李达康站起身来，凝视了她很久，才把她揽入怀里，欧阳，对不起。

　　欧阳菁忍住泪，不要说对不起，是我配不上。

　　李达康眼眶也红了，欧阳，我是爱你的。

　　欧阳菁瞪大了双眼，看着他。

　　李达康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抱在一起。

　　紧紧的抱在一起。

　　他们最终没有去民政局。

　　李达康拉着欧阳菁说走吧，我东西都准备好了。

　　欧阳菁摇头，不行，会影响你。

　　听着登登登的声音，两人回过头，是李佳佳站在那里，她刚才说下楼准备午饭了。

　　李佳佳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两只眼睛久久看着李达康，没说话。

　　欧阳菁走过来，拉着她，佳佳，快叫爸爸。

　　李佳佳看了她一眼，又看着李达康，爸。

　　李达康忍住泪，拥抱了女儿，父女俩都经不住泪流满面。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的很畅快。

　　李佳佳去国多年，还记得母亲的口味，至于李达康，他向来是给什么吃什么。

　　只是碰杯之后，三人都埋头吃饭，没有说话。

　　吃完饭，李达康擦擦嘴，拉着欧阳菁去民政局。

　　欧阳菁没有答应，达康，我不能跟你去，我已经拖累你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你前程远大，不应该在这个事情上犯错误。只要你心里有我，有我们母女，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跟佳佳去安州，等你退休以后，如果还记得我，就来找我。我一直等你。

　　李达康抱着欧阳菁，欧阳，不能这样。

　　他还想说话，李佳佳一把把欧阳菁拉开了，行了就这样吧，真受不了你们老年人，磨磨唧唧的。

　　她看着李达康，我带我妈去安州。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要是不放心，隔三差五的到安州来。反正汉东和江南紧挨着，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你要是没时间，就当我没说。当爹的要看闺女天经地义，不犯哪条党纪国法，也没人说三道四。

　　李达康难得露出笑容，好好好，就这样办。

　　但他还是回过神来，看着欧阳，只是这样，委屈了你。

　　欧阳菁嫣然一笑，摇头。

　　他们再一次拥抱。

　　李达康亲自送欧阳菁母女去了安州。

　　李佳佳开车，欧阳菁和李达康坐在后排，俩人黏黏糊糊的拥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无非是了解这三年的生活，叮嘱对方保重身体之类的。

　　李佳佳在回国的当年买了一套公寓，不仅倾尽所有，而且还借了不少外债，囊中羞涩，她工作也忙，实在没力气装修房子，一直住在医院提供的集体宿舍；如今自然是住不下的。因此前些日子，李佳佳托中介在小区租了一套房子。一来离家近，方便欧阳适应环境、装修房子，以后搬家也方便；二来这是个高档小区，物业有保障，她们俩女人，总是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李达康把妻女送回家。只是临时住的，佳佳行李都还没带过来，倒是欧阳的东西都放在这里。

　　套二的小房子，面积不大，但一应俱全，不过佳佳此前没住在这里，冰箱里都是空的，只能去外头吃饭。

　　他们去看了李佳佳买的房子，在另一栋楼，一梯四户，9楼，四房两厅一厨三卫带着两个大阳台，南北通透。李达康看小区环境好，房子也好，倒是放下心来，咧开嘴，到底是我女儿能干，有眼光。

　　李佳佳看了他一眼，夸我做什么，这是我妈出的钱。

　　欧阳笑了，还不是你爸，离婚的时候把所有家当都给我了。

　　李佳佳没有说话。

　　吃完饭回家，李达康冲了个澡，和欧阳菁回房休息去了。三年不见，烈火烹油，李佳佳躺在沙发上，看着外面雪花零星地飘落，觉得这碗狗粮有点涩。

　　李达康凌晨四点就起床招呼司机走了，临行前，他在欧阳菁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欧阳菁伸手抱了抱他。

　　出门看到李佳佳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走过去拉上窗帘，调好空调的温度，给佳佳盖上被子；佳佳动了一下，只是说，注意安全。

　　李达康点头，拍拍女儿的肩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