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鸿雁几时到

　　欧阳菁出狱是在12月上旬，马上就要春节了。李佳佳忙得脚不沾地，李达康更是昏天黑地。

　　欧阳菁倒是很清闲。虽然装修很辛苦，但她也就督促，只要质量没问题，也懒得计较；家具倒是可以等开年再买，余下的就是准备年货，李达康把杏枝打发到安州照顾她们娘俩，连家务也省了。

　　只是房间少住不下，李达康本来说那就再换一套，还是杏枝了解行情，现在都是押一付三，这要是违约，一月的房租连同违约金上万块就没了；再说，也就是暂住，几个月的事，没那么矫情。她本来说睡沙发也挺好，佳佳不让，太软了，容易造成腰肌和骨质劳损，甚至影响颈椎；再说太窄，翻身都不容易；又不常清洗，细菌太多。

　　好歹知道房子小，当时业主封了阳台，就在客厅里安了个单人床，拉了个帘子，也能住下。

　　杏枝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她自己在哪里上班都无所谓，虽然放心不下她表哥，但也知道嫂子侄女才是她哥心上惦念的，何况母女俩在这里人地两生，找专业的家政公司不是不行，但是终究不放心；李达康一个人在京州，也没什么事，吃饭有食堂，衣服有专业的家政，不需要特别照顾。

　　除了每晚和李达康打个电话，就是每天给佳佳送饭。医院当然有食堂，但是欧阳总觉得外头不如家里做的营养干净。以前觉得李达康忙起来不顾家庭，忍不住腹谤甚至争吵；然而看到女儿一场手术下来，不止累得腰酸背痛，有时甚至直接倚在墙上就能睡着，就只剩下心疼了。――这并不是偶然状况，而是常态。佳佳所在的医院是全国顶尖的医院，科室也是顶尖的科室，慕名而来的海内外患者络绎不绝，有时甚至一天安排两三场手术，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除了送饭，开车接女儿下班，让她能够多休息一刻，就是欧阳菁能做的全部了。她曾经不无自责的说，如果当初不是她收了那笔钱，佳佳不用回国，这样或许会轻松很多――美国医生和律师的社会地位最高，收入最丰厚，大家都知道。

　　佳佳反而宽慰她，回国是她自己的选择，跟母亲入狱没有太大关系。美国虽好，到底不是父母家国，人离乡贱，何必要做个无根的浮萍呢？国内的形势发展下去，未尝不能后来居上；再说，她是医生，治病救人是自己的本分，在国内半个月比在国外一年做的都多，这对她来说，是压力，更是动力，说不定几年十几年后，她就成这个领域的领军人物了。

　　欧阳菁只能送给女儿一个含泪的拥抱。

　　三月里，房子装修好了，欧阳菁也没打算出去找工作。虽然还欠着些外债，但是父女俩都是高收入，再过两年她也要领退休金，经济上没什么压力。

　　她现在最重要的反而是操心女儿的婚事，金融理财什么的都可以放放，李达康对此很是忌讳。当时□□调查的时候就怀疑是否有内幕交易，好歹欧阳只是在地方银行，没那么大能量；她和核心圈子没什么交集，扯不上边，理财赚钱还真是凭本事说话。

　　李佳佳没有再说什么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之类的话，只是说忙，再看吧。

　　欧阳菁知道省设计院的小余在追她，见过几面。觉得小伙子不错，家世、工作、相貌都好，李佳佳打断了她的话，日久见人心。

　　欧阳菁没有再说话。她知道，有些阴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驱散的。

　　只是作为母亲，她还是不可避免的焦躁。

　　可是她不好意思跟李达康说。李达康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十天半月能在这里露一面，就要费老大功夫，她实在不忍心再让他为这些事情操心。

　　可是除了催促女儿，她没有别的办法。

　　李佳佳发现了母亲的情绪，孝敬了她一条特别能折腾的哈士奇，取名叫叮当。在宠物店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小家伙脖子上系着个铃铛，一动就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欧阳菁女士马上爱心泛滥，甘当铲屎官；这也是个能折腾的小家伙，每天能把家里弄成一团乱。

　　杏枝倒是不好意思表露出来，欧阳菁有点过意不去，她牵着叮当到楼下散步，很快就认识了一群狗友。

　　这个小区规模很大，住户很多，其中有不少老年人。和欧阳菁一样，他们退休在家，没有多少事做，遛狗看花，就成了每天的主要活动。

　　小区已经建成两三年，业主陆陆续续入住，因此这个团体人数相对固定；欧阳菁作为新加入的成员，不可避免的接受了各种盘问。

　　看似不经意的询问，背后是各种利益的考量，毕竟能在这里买房子的人，非富即贵。大家门当户对，谈婚论嫁也就少了很多顾虑，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孩子。

　　欧阳菁不知道这个潜规则。以前经常跑去帝豪园，也有很多这样遛狗的老人，但那时候她的身边陪着王大路，自己忙早出晚归的，到没有谁过来滋扰。

　　但是怎么说呢？她现在和李达康破镜重圆是不错，但毕竟没有领证，说“我老公”，底气不足；何况，她的事当年闹得轰轰烈烈，手指头一点就能跳出无数网页，虽然大多已经被删掉，但总能留下蛛丝马迹。因此，她不愿意告诉别人她是谁，那就等于告诉别人，那个经常夜半来、天明去的男人是谁。

　　她知道，那天李达康并不是真的要带她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只是借此和她和好，和女儿和好。

　　那又如何？

　　李达康毕竟为了她冒险去机场，接受□□的调查，为了她慢待了新婚夫人并净身出户，她还要奢求什么呢？

　　他不止属于自己，也属于他的志向，他的事业，他的党和人民。

　　虽然这些曾经让她感受被抛弃的痛苦，但回想当初，这种兼济天下的情怀何尝不深深的吸引着她？

　　只要他心里有她，有她们娘俩，她愿意等他。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只要他退休了，他就会回到她身边。

　　今天总比昨天更靠近那一天。

　　于是，欧阳菁只是淡淡的说女儿在医院上班。

　　大家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有人甚至带着冷笑。

　　这是什么地方？

　　安州不仅是江南省会，也是举世闻名的风景名胜区，城区所有的房子都是限高的。这里地处一环以内，临近中心商务区，靠近风景区，毗邻运河，是天然的富人聚居区。当年旧城改造，几届政府费了老大功夫才拆出这一片地方，可以想见这里的房价。就算最小的套二，市值也在三百万以上，就算按揭，也要准备一百多万的首付！更何况，她住在哪栋哪户什么户型多大面积，大家打听不出来吗？她那套房子，没八百万买得到？就算两三年前，也要五六百万吧？

　　这女人的年纪估计不到50吧，女儿才多大，能住这样的好房子？――那女孩还开着宝马，不是顶配，但也要三四十万吧？家里还有保姆，他们家开银行的，有那么多钱？

　　呵呵，指不定是哪个富豪的小三外室呢，就是不知道是当妈的不干净，还是当女儿的不清白。

　　这个女人风韵犹存，我见犹怜；那个女儿更是名副其实的大美人，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比起娱乐圈的明星都不逊色。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但这女人整天一副清冷孤高、遗世独立的表情，对谁都爱理不理，大家不乐意了。

　　怎么，看不起我们是吧？问你话都不说，对你的金主还不知道怎么跪舔！

　　一个见不得光的情妇，居然敢在咱们这里甩脸子，一定要把她的人皮撕下来！

　　欧阳菁正低头帮叮当顺毛，没工夫理会邻居们的想法。

　　但是她很快感受到了。

　　贵妇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男人们眼神暧昧，欧阳菁不是傻子，她能感受到。

　　她没说什么，牵着狗出了小区。

　　外头天大地大，正好和杏枝作伴。

　　只是那天回小区，正好碰见那群狗友。有个男人露骨的说，反正都这岁数了，谁也别嫌弃谁，咱们凑一对吧。反正你男人十天半月才来一趟，咱们互不干涉，他发现不了。

　　欧阳菁看了那个油头粉面的金丝眼镜一眼，忍住想要赏他一个巴掌的冲动，转身走了。

　　那个男人还是不肯放弃，不就是轧姘头吗，装什么贞洁烈女，还想立牌坊啊？

　　欧阳菁回头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泪水，没说话。

　　杏枝受不了了。她本来觉得嫂子拖累了表哥，这时候却忍不住了，戴眼镜的，你说谁轧姘头，你想跟谁轧姘头？信不信揍你！

　　欧阳菁忙扯住她，算了，别跟这些人计较。

　　杏枝想到表哥平时的作风，只能忍气吞声，嫂子，这些人不是好人，咱们走，今晚找我哥说理去。

　　已经八月中旬了，房子晒了小半年，可以搬家了，毕竟挤在一起不方便，佳佳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回来。前几天欧阳找了搬家公司帮忙，然后家政进去清理，已经全部完工了。

　　8月18日是李达康和欧阳菁结婚30周年纪念日。当时欧阳菁硕士毕业，落实好了工作，就在省城信用社。趁着农闲没多少事，李达康跟着欧阳菁去找准岳母，遭到欧阳妈妈的强烈反对。欧阳菁扬言已经怀孕后，拿到了户口本。然后双方找单位开介绍信，趁着李达康来省里开会的功夫，高高兴兴的去领证。

　　30年前的今天，是七夕佳节。那时候传统节日还不时兴，大家流行过西方人的节日。不过欧阳菁虽然是学金融的，好歹有点文艺细胞，发现马上就是七夕，说什么也拉着李达康迟一天去领证。李达康对此很是不屑一顾，牛郎织女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人贩子唆使老光棍强占良家妇女蠢女人还贴心贴肺的故事吗？

　　他们都沉默了，在欧阳妈妈眼里，李达康也跟诱拐无知少女的老光棍差不多――何况，分居两地，更像牛郎织女了。

　　所以欧阳菁有时候会想，结婚以后不幸福，是不是真的日子没选好，早知道选中秋节就好了。

　　李达康对此嗤之以鼻，欧阳菁同志，你这是党性觉悟不够啊，怎么信起这些来了？他掰开手，你啊，好好过日子吧，别东想西想的。

　　今年的8月18日是周六。前几天，欧阳菁小心翼翼的询问他的工作安排，知道老婆在意，李达康很爽快的答应了一起过这个日子；本来准备昨晚就过来，临时有事；早上还来电话许诺，加完班就过来，晚上一起吃饭。所以欧阳一早就和杏枝出去，买了一堆他们爷俩喜欢吃的。

　　那男人怔了一下，还真是良家妇女啊？

　　杏枝啐了他一口，我哥和我嫂子结发夫妻，都30年了，女儿是美国什么大学的医学博士，你算什么。

　　她抄起篮子里的菜，朝他扔了两把，这才拽着欧阳回家。

　　回到家，欧阳还是有点闷闷不乐，不过她还是跟杏枝表示了感谢，今天要不是你，我们娘俩的名声就没了。

　　杏枝笑，这种人我见多了，就像我们村里的那群白鹅，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其实一肚子坏水，一定要用棍子抽一顿才好，否则，会一直追着你跑。――不是说这小区里都是有钱人吗，怎么也这个素质，以前京州可没遇到过。

　　欧阳忍住笑，在京州市委大院，谁不知道她是书记夫人，谁敢来招惹她？这个小区嘛，高素质的人肯定不少，但是暴发户也不少，更何况，什么群体没有点素质低的人？要是有钱就是好人，富豪榜上就没那么多人进去了。

　　杏枝点头，也对。可还是不明白，嫂子，你这是怎么了？那些人欺负你，你以前在京州和我哥吵架不是这个样子的。不就是没领证吗，那又怎么样？我哥心里就只有你。你刚进去那会儿，他在家一有时间就抱着你的照片哭，还看你喜欢的那个电视；要不是中央要来考察，他是真不愿意结婚的。

　　欧阳止住她，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我才不想给他惹麻烦。这事别告诉你哥。

　　欧阳菁不想惹事，可并不代表人家不找她的事。

　　李达康加完班已经十二点。虽然一般来说，七八月的机关都不太忙，大家都选择在这个时候公休，但显然李省长不在此列，他属于全年无休的那种。他连轴转了几天，本来事情已经处理差不多，准备昨晚就过来，结果临时接到通知，有个全国安全系统的电视电话会，必须要他参加。开完会又要布置了工作任务，出来就中午了。

　　草草扒了口饭，匆忙和司机小陈启程前往安州。将近60的人了，连日疲惫，倒在后座上睡了一觉。当然还不忘叮嘱提前买了一束玫瑰，林城玫瑰，欧阳喜欢，他记得。

　　到安州已经接近傍晚，到底记得今天才是正日子，于是提前打电话通知欧阳出来，准备给她添几件首饰。当然不忘先把玫瑰奉上，果然欧阳抱着说不出话来，还在他脸上印了个红印子；李达康呵呵一笑，一束花就高兴成这样，心里一酸，嘴角有点涩，真是一个能为个丑蛋糕把自己卖掉的蠢女人，真是！蠢！傻！没长进！

　　――可是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到底谁才是真的蠢、真的傻呢？

　　其实昨天是七夕，今天街上的情侣反而少了。李达康拿出京州任上的工资卡，还有几个月工资和年终绩效，足够给欧阳买几样像样的首饰。之前一直没交给她，就是准备这个，结果一直没时间。欧阳菁其实不缺这些，但难得李达康有这个心意，也就笑纳了。她看了眼对戒，忍了忍，还是选了款女表，和李达康的腕表不是一个牌子，但勉强能够凑成一对。

　　买完东西回家就已经晚了，杏枝在家里做饭，欧阳去接佳佳。有段时间没回来，又刚刚搬了新家，李达康还是很高兴的；就是对家里的这条狗有点不适应。此前不是没看到过，只是刚抱回来才满月，乖乖巧巧的窝在欧阳怀里，他也没注意；结果一眨眼两个多月，居然长得高高大大，尤其这货实在很能折腾，今天事情多，杏枝顾不上它，它就得意忘形了。这房子本来是不折不扣的豪宅，被它一通折腾，简直没有地方下脚。

　　李达康没有欧阳菁的爱心，瞪着这个小东西，想到这是宝贝闺女送给她妈的，这才忍住扒皮吃肉的冲动，你怎么回事，吃多了还是有病啊，以后再敢这样，不信我打死你！

　　抬头看到欧阳看着他，连忙陪笑，我就是逗逗它，你说这家伙为什么这么能折腾，就不能养条乖一点的狗吗。

　　他摸着头傻笑。

　　欧阳菁觉得，李达康跟这条傻狗也没多大区别。

　　只是没想到，当天晚上，出事了。

　　到家已经将近七点，冲了个澡，就参观了新家，欧阳已经把佳佳接回来了。她刚跟着做了个大出血手术，站了15个小时，在之前还有个12小时的心脏移植手术，在之前就是一直在手术室待命，精神高度紧张，累的不行，直接就在车上睡着了。欧阳菁没办法，打电话通知李达康，老两口合力把佳佳弄出来，好在佳佳有意识，毕竟才睡下几分钟，马上就醒了。

　　李达康见女儿辛苦的不像话，心疼得不行，就说你睡着，爸爸背你上楼，反正没几步就是电梯；佳佳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看老爹也是黑眼圈，摇手说没事，我能走。她摇摇晃晃地走下车，亏得欧阳菁扶住，李达康什么也没说，蹲下身子把女儿背起来，欧阳菁在后面扶着，跌跌撞撞的往家里走。

　　到家的每一步都格外漫长。

　　好歹杏枝在电梯口接着，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李佳佳弄回房里躺着，李达康也累得不像话，躺在沙发上大喘气。

　　欧阳菁安顿好女儿，连忙来看他。咕噜咕噜的喝了杯水，又倒在沙发上歇了口气，李达康总算缓过劲来，一边说人老了就是不一样，当年我背佳佳放学，一两里路还上下楼都不觉得累。

　　欧阳菁心疼的给他擦汗，那时候佳佳才多大，你有多大，能一样吗？

　　李达康叹气，是啊，不服老不行。

　　抬头看着欧阳关切的眼神，虽然保养很好，到底不年轻了。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环境，他心里一软，忍不住抚摸她的脸，我们都老了。

　　欧阳菁打掉他的贱手，谁老了？嫌我老找别人去！

　　李达康呵呵一笑，我就想跟你白头到老。

　　他抬头看到桌子上的饭，实在饿得慌，直接扑过去吃饭了。欧阳菁以前一直嫌他吃相难看，这回除了说慢点吃再给他倒点汤，倒也没说什么。

　　吃完饭，按说该消消食，李达康累成这样，自然是没心情的，直接钻回卧室就想睡觉，好歹想起来刚才又出了一身汗，浑身黏黏糊糊的，欧阳菁又是爱干净的人，扒掉衣服钻进浴室冲澡，心里想着老婆女儿就是有眼光，自己的房子就是好，两间主卧都有洗手间，不用像在那边出租房里洗个澡还要排队，虽然能跟他竞争的只有佳佳，真是！

　　他当然听欧阳说过，这套房子其实是佳佳拿着户型图找她定的。高端人才买房子有优惠，但也只有一套；李佳佳本来觉得买个小点的房子就行，大了反而难得收拾；倒是欧阳菁觉得现在房价长得太快，买个大户型的也好，以后有了孩子也能住下。

　　佳佳吞掉我才不想结婚之类的话，转头拿下了这套房子。她知道这差价太大，买到就是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