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重逢

　　李达康想象过一万种和欧阳菁重逢的方式，却没有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素色旗袍，披着红色披肩，不复当年的风华，却还是摇曳生姿。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一颗钻戒，正好和苏沧海手上的配成一对。

　　她终于被人叫老太婆了，却不是他。

　　天旋地转。

　　他突然想起来，欧阳菁曾经抱怨过结婚的时候没有钻戒，拉着他去买；他却说市委书记戴着戒指影响不好，于是那枚价值不菲的铂金戒指被丢在梳妆台里，欧阳菁独自一人带着戒指，直到离婚。

　　没想到，今天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带着对戒出现在自己面前。

　　欧阳菁显然也愣住了，她实在不敢相信，前夫怎么就莫名奇妙的出现在自己家里。

　　半晌，李达康才开口，欧阳，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欧阳菁回过神来，我很好，你呢？

　　李达康没有回答，“不好”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气氛实在太过诡异，苏沧海也感受到了，他讷讷的发声，你们认识？

　　李达康说，认识。

　　欧阳菁说，不认识。

　　连这点默契都没有了吗？

　　再来。

　　李达康说，不认识。

　　欧阳菁说，认识。

　　相互看着对方，都觉得尴尬。

　　欧阳菁转过头，看着一脸懵逼的苏沧海，我的学长，比我高三届，十多年不见，以为早就把我忘了。

　　我怎么能忘了你？

　　李达康心底泛出一丝苦涩，强挤出一个笑，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欧阳菁送上一个微笑，快坐吧。

　　她沏上一杯茶，新采的明前龙井，香味扑鼻。

　　绿茶能提神清心、降脂减肥。

　　李达康却分明记得她说绿茶伤胃，还是喝红茶吧；如今他改喝红茶了，她却沏上一壶上好的绿茶。

　　真是讽刺。

　　苏沧海看出来气氛不对，笑着说你们是老同学，难得见面，先聊着，我去做饭。

　　他摆出几个果盘，交代欧阳菁好好招呼客人，就牵着余嘉树去厨房了。

　　李达康环顾四周，清新整洁的摆设，温暖简单的色调，一如当年分居前的家。

　　记忆中欧阳是挺喜欢摆弄这些的。以前不管条件多艰苦，她都要弄这些琐碎的小物件，什么鞭炮灯笼小辣椒；哪怕就是在金山，都要自己剪点窗花贴上，说这样才显得有人气，像个家的样子。

　　只是这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林城，不对，林城最后分居的两年，家里还是挺温馨的；只是到了京州，因为王大路的别墅，双方产生了激烈的争吵。

　　其实最开始欧阳菁是没有收别墅钥匙的，只是回家跟李达康提起，王大路这些年挺不容易。咱们真是亏欠他了云云。

　　没想到李达康大怒，他是个商人，你要离他远一点！――你以为他送别墅，真的是报恩吗？还不是冲着我手上的权力！

　　王大路曾经热烈的追求过欧阳菁，李达康知道；王大路至今未婚，李达康也知道。

　　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两件事放到一起，他心里不是滋味了。

　　市委大院这么大一栋别墅，住不下我老婆吗，需要住你的房子！

　　欧阳菁大怒，捡起提包摔门而去。

　　李达康也怒了，动不动离家出走，什么臭毛病？不能惯！

　　于是，欧阳菁先是去了酒店，然后去了王大路的家。

　　李达康大怒，你凭什么住他的房子？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家门一步，就不要回来！

　　欧阳菁劈头盖脸的把抱枕砸过来，我爱住哪住哪，你管不着！

　　李达康死死握住欧阳菁的手腕，我真管不了你了？――要么回家要么离婚，你看着办！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以前不是没有提过，在林城。李达康发誓要做出一番事业，整天忙得昏天黑地，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人影。欧阳菁把女儿佳佳送出国，也忙着自己的事业，结果回家，李达康还没回来；醒过来，他已经走了。就这样，两人的矛盾日渐突出。

　　尤其是06年初，欧阳菁因为阑尾炎住院手术，李达康却忙着处理李为民双规后留下的开发区烂摊子，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在医院，欧阳菁终于忍无可忍，提出离婚。

　　李达康摔门而去，在开发区的河堤上，望着一片萧瑟，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们没有离婚。当时正值敏感时期，如果离婚，更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领导班子家属和妇联的同志，还有银行高层轮番出动，劝她不要意气用事，李书记只是忙于工作而已。

　　欧阳菁看着华发渐生的丈夫，闭上眼，含泪同意了；却把李达康的东西扔出了卧室。

　　李达康看着妻子，狠狠地抱着东西去睡了沙发。

　　他以为，欧阳菁是会心疼他的。

　　然而没有，第二天一早，欧阳菁准时上班去了；留下李达康腰酸背痛的一脸茫然。

　　到了京州，都以为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欧阳菁默许李达康把东西搬进房里，他们也确实如以前一样，恩爱缠绵。

　　趁着结婚20周年纪念日，欧阳菁精心挑选了一块万宝龙时光行者机械腕表，李达康则按时下班，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宴。

　　没想到，不到一个星期，竟是如此。

　　欧阳菁再次准备摔门而去，被李达康一把掀翻在沙发上。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感觉。

　　事后，李达康去洗漱了，当然不忘给欧阳菁擦洗身子。只是欧阳菁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任何生气；李达康无可奈何，灰溜溜地抱着自己的行李去了次卧。

　　周末，欧阳菁请了几位官夫人到家里做客。

　　不到半个小时，整个京州官场都知道书记夫妇感情不睦、分房而居的消息。

　　李达康愤怒的质问欧阳菁，欧阳菁还了一声冷笑，不是你自己搬出去的吗，怎么怪起我来？

　　李达康恼羞成怒，拂袖而去；欧阳菁毫不示弱，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她去了帝豪园。

　　李达康愤怒的质问，欧阳菁把合同拍到了他胸口上，放心，不会连累你！

　　李达康哑火了。

　　或者王大路对欧阳菁余情未了，但是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不敢给京州市委书记的帽子染颜色。

　　他哼了一声，把合同扔在桌上，上楼洗漱去了。

　　欧阳菁突然扑了进来，把他摁在床上，疯狂的撕咬；她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很快颠倒了局势，换成了他用力的碾压。

　　欧阳菁再也没有为这所新居选择新的摆设，她甚至拒绝重新布置这所宽敞空洞的住宅。

　　她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走的时候就是什么样子，没有一点改变。

　　哪怕那漆黑厚重的家具放在办公室都嫌压抑，哪怕那素净的窗帘没有一点生气，她都懒得动手增添一盆绿植。

　　他们分房而居。他会去她的房里，她也会去他的房里；他会讨好她，也会配合她；她会迎合他，也会应付他。有时候是狂热的交战，有时候是和风细雨的拥抱，他们没有说话，在静默的夜里深入交流，然后离开。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

　　他以为这样也不错。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是显然他现在给不了，只要等他退休，他会加倍补偿她。

　　她终究没有等到他退休。

　　他终究没有说出“留下吧”。

　　李达康的思绪飘得很远，目光也变得游离，最终停留在电视柜上的红玫瑰上。

　　一束包装精美的红玫瑰。

　　尽管已经离开了多年，他还是反应过来，这是林城玫瑰。

　　欧阳菁很不好意思，沧海今早拿回来的，他知道我喜欢。他这人就是这样，明明家里种了好些花，还要买这个。

　　她轻轻的嗅红玫瑰，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李达康的眼睛有点湿润。

　　他在林城种了万亩玫瑰，却没有想过送欧阳一束。

　　当时欧阳菁很兴奋的跟他说，你种的玫瑰真好看，我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玫瑰。

　　当时自己怎么说的？

　　我工资奖金可都交给你了，你要喜欢就自己去买，别问人家要，影响不好。

　　欧阳菁收敛了笑容，没有再说话。本来刚下乡回来，小别胜新婚，吃饭的时候气氛还挺和谐。

　　如今她终于收到林城玫瑰了，却是别人送的。

　　李达康不无酸涩的想。能够被一袋海蛎子收服的女人，到底有多难伺候？自己明明知道她喜欢那些不切实际的罗曼蒂克，怎么就舍不得送她一束玫瑰、一块蛋糕？――不是舍不得，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

　　欧阳菁显然回过神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达康喉结滚动，欧阳，我有时间了。

　　欧阳菁一怔，谢谢，我有人陪了。

　　李达康盯着她，她低下头。

　　似乎觉察到自己的无礼，李达康转过头，目光落在多宝格上的照片上。很多照片，欧阳的，佳佳的，苏沧海的，还有佳佳的丈夫余是之，余嘉树和他的妹妹余嘉禾的，还有苏沧海的女儿女婿。各种搭配，各种地方，各种服色，只是没有他。

　　全家福里原本应该他的地方，坐着苏沧海。

　　和欧阳在一起摆弄花草的是他，和欧阳在一起游山玩水的还是他；和欧阳在湖边遛狗的是他；和欧阳在庭中读书赏月的还是他。

　　还有他和欧阳的婚纱照，各种尺寸的，各种造型的，各种神态的。

　　他们没有婚纱照。在金山结婚的时候，两人花了五块钱在全县唯一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甚至喜糖也是欧阳从省城带去的。

　　照片里，美轮美奂的婚纱，花团锦簇的婚礼，恒久流传的钻戒，精美豪华的多层蛋糕，自己没有给的，他都给了。

　　李达康心中百转千回，说不出话来；欧阳却似乎很不好意思，含笑着解释。佳佳买的房子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就是运河边的的清江公寓。她是高端人才，买房子有优惠，不过当时用项太多，还欠着点钱。她也不想让佳佳太累，于是急着出去找工作，只是毕竟有污点，年龄也很不小，大公司不会用，于是找了家小公司挣点家用。不忙的时候就不想出门，只催着佳佳结婚。佳佳担心她闷出病来，就给她买了一条哈士奇，就是院子里的那条。小家伙实在太能闹腾，佳佳那套120平米的房子都不够它拆，于是只好每天牵出来遛。

　　苏沧海的妻子多年前车祸去世，工作繁忙，又担心女儿被欺负，就一直没有再婚，直到女儿大学毕业结婚生子，他也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这才回来。他原来是中学教导主任，外孙都上小学了，没什么事干，百无聊赖养了条萨摩耶打发光阴。两条狗在运河边追逐打闹的时候，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就这么认识了。

　　说不上一见钟情吧。苏沧海是学文的，很有点旧知识分子酸文假醋的味道；欧阳菁虽然是学金融的，年轻的时候算文艺青年，于是一唱一和，日久生情。本来她还很犹豫，佳佳对他不满意，说他心思藏奸，她也就不咸不淡的处着；只是苏沧海实在很热情，每天又是早点又是遛弯，隔三差五又是送花又是看电影。

　　那年她因病住院，佳佳在西藏出差，她怕女儿担心，只好请苏沧海帮忙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后来老苏又跑到家里照顾了她半个月，没有一点怨言。病愈以后，他们就在一起了。佳佳本来反对，结果被一碗饺子打败了。结婚快五年，苏沧海包办了家务，平时各种体贴、各种惊喜。有时候真觉得，老天挺厚爱她。

　　李达康注视着欧阳菁脸上浮现的笑意，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看过她这样的笑了，又有多少年没有听过她这样心平气和的娓娓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