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归去

　　欧阳菁注意到李达康灼热的目光，微微转了头。

　　李达康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收回了目光，没话找话的问，到底是什么病，需要休养半个月，严重吗，治好了吗？

　　欧阳菁淡淡的说，子宫肌瘤。本来以为是恶性的，原来是良性的，切了就行，反正我也不用再带小孩了。

　　李达康几乎掉下泪来。

　　好半天，他才张开嘴，佳佳还好吗？

　　欧阳菁点头，她很好。我原来担心这孩子性子太执拗，真的抱定单身主义的想法，没想到老天爷自有安排。当年的事，你不要怪她。她当时的男朋友小陆，追了她五年，在一起三年，本来准备毕业就结婚的，因为我出事，听说你也卷进去，和她分手了。小余是后来到医院探病认识的，追了她三年，她不敢答应。结果后来医院里有人闹事，你也知道，医生不是神仙，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可不是所有的人都讲道理；当时是他挡在前面，还受了伤，好在警察赶过来，是个医闹团伙，抓了就没事了。佳佳这才感动了，同意结婚。

　　李达康听得惊心动魄，到底什么时候的事，佳佳有没有受伤？

　　欧阳菁摇头，五年前的事了。大春节的，免不了要喝酒，酒后还要开车，结果撞到桥墩上；大晚上的，又是郊外，送到医院的时候，失血都超过70%了，佳佳就是神仙也没办法。那家人本来也认了，只是那年头医闹还是不少的，都不用死者家属去找。第二天就吆喝一帮人到医院门口围堵，拉条幅什么的。我当时和院方商量，让佳佳先回家休息；结果走的时候被发现了，那些人是专业的，很会认人，于是一拥而上冲过来，有人拿着板凳砸了过来，还好早上小余知道消息赶过来，扑在佳佳身上。佳佳没事，他自己受了伤，好在也不重。这件事情后，佳佳去西藏支医三个月，回来就结婚了。

　　李达康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妻女曾经面临过这样的危险。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这样大的事，你为什么不知会我一声？

　　欧阳菁看了他一眼，收敛了眼角的泪，把脸转向别处，语气似乎有点伤感，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接。

　　李达康冲口而出，你放屁，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的电话？你的电话我怎么可能不接？我到现在都没换号码就是为有一天你们母女能打进来！

　　欧阳菁叹了口气，低了头，20年元宵节晚上，大概10点多吧。我换了号，估计你的手机显示不出，给屏蔽了。

　　李达康的身子瞬间瘫了，马上想起来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虽然说干部选任不能跑风漏气，但路透社的消息似乎总是跑在新华社前面。两会前后就会进行新一轮人事调整，知道可能调去江南省担任一把手，他的心情不仅是忐忑、激动，甚至可以用七上八下来形容。这不仅意味着在仕途上更上了一步，也意味着离妻女更近了一步；然而，一想到欧阳和佳佳的冷漠疏离，他的心又抑制不住的痛起来。

　　元宵佳节，万家团圆。

　　在那个灯火璀璨、花好月圆的夜晚，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外的露台上发呆。

　　夜风很冷。

　　茶已经凉透了。

　　手机响了一下，而且持续的时间不短，他没理会。

　　没多久又想起了第二声，他恼怒手机居然也跟自己过不去，拿起来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还是外地安州的，随手就挂断了。

　　直到后来有一天无意中翻到未接来电，能错拨省长电话的几率毕竟不大，于是他随手回了过去，却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的提示语，暗骂了一声神经病，就此放下，再也没有提起。

　　原来那个电话居然是欧阳求救的讯号？

　　依稀记得当时确实新闻报道过，安州发生医闹事件，说是死者失血过多，结果家属不接受，有个男医生被人砸伤了；因为没什么严重后果，只是发生在省委附近才成了新闻，他也就没有关注。

　　谁知道当事人居然是他的女儿！

　　李达康把脸埋进手里。

　　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欧阳菁吁了口气。

　　也许这就是天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茶凉了，我去给你续上。

　　突然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就是一个娇俏的女声，爸，妈，我回来了。

　　欧阳菁和李达康同时一怔。

　　苏沧海已经迎出去，我们家的大公主和小公主回来啦？

　　他抱起小女孩，亲了两口。

　　余嘉树抱住妈妈的腿，叫妈妈，佳佳亲了他几口，叫了声宝贝儿，想不想妈妈；听见他说想，爸爸也想，奶奶也想，娇嗔的说是你教的吧，又亲了儿子两口。

　　接着就伸出手来准备熊抱，爸爸。

　　苏沧海连忙退了两步，佳佳，爸爸正在做菜，你一路辛苦，先去休息一会儿，陪你妈说说话，正好，家里来客了。

　　佳佳哦了一声，还是在苏沧海脸上亲了一口，谢谢老爸，辛苦老爸了。

　　欧阳菁迎了出去。她送给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妈，我不在家，你有没有想我？

　　欧阳菁捏了捏她的小脸蛋，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不正经。

　　佳佳笑了，我这叫彩衣娱亲嘛。

　　佳佳的笑脸在看到李达康的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李达康看清楚了，这个融合他和欧阳血脉的结晶，继承了父亲的细腰长腿，也继承了母亲的肤白貌美，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如今抱着一大束玫瑰，更显得明眸皓齿、神采飞扬。

　　走在她身后，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俊朗青年，就是佳佳的丈夫余是之。

　　余嘉树手里牵着的那个不到三岁的小姑娘，就是佳佳的女儿余嘉禾。

　　佳佳难以置信的看着李达康，又看看欧阳菁，显然不明所以；欧阳菁尴尬的抿了抿嘴，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余是之先反应过来，这位是？

　　苏沧海刚准备开口，李佳佳突然一声冷笑，李省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达康手足无措。

　　苏沧海一呆，什么李省长？

　　李佳佳冷笑，我不看时政新闻，如果称呼错了，请您别见怪。

　　苏沧海惊愕的看着李达康，是不是弄错了？他是你妈妈的学长。

　　余是之反应过来，打开手机一搜，忙笑道，原来是李主任，您好您好，我是小余。

　　李佳佳冷笑一声，又升官了，李副国，您好。

　　苏沧海实在不敢相信居然有这么位贵客，忙不迭的道歉，刚才没认出来，真是对不起。

　　欧阳菁反应过来，佳佳你一路累了，先去洗洗，准备吃饭吧。

　　苏沧海点头，对对对，快洗洗手，准备吃饭了。你妈知道你今天回来，一早就拽着我上街买了吃的，都是你爱吃的；转头对李达康说，没什么好酒好菜，实在怠慢了贵客，我这就出去买。

　　李佳佳没有回应，余是之觉得不对头，叫了声佳佳，你累了，先歇会儿，我去厨房帮忙。

　　李佳佳回过神来，拽着余是之就准备走，欧阳菁连忙拽住了，佳佳，他毕竟是客人。

　　李佳佳运了口气，把包狠狠地摔在沙发上，这才坐下了。

　　余是之隐隐猜到原因，连忙把儿子女儿送过来，又紧着解释，佳佳就是这样，刚出差回来，脑子还没缓过来，容易激动，请岳父…看李佳佳狠狠地瞪了一眼，连忙改口，李主任不要见怪。

　　李达康看着女儿，佳佳也毫不胆怯的看着他。

　　终归是李达康收回了目光，佳佳，听说你过得很好，我记放心了。

　　李佳佳坐下，突然冷笑了一声，说得好像你担心过我一样。

　　苏沧海发现了，佳佳，李主任是贵客，你这么能这样说话？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李主任是我带回来的，是嘉树不小心把他撞倒在地上，你看，还受伤了，我这才请他到家里来喝酒赔罪的。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李佳佳的神色缓了缓，欧阳菁这才注意到李达康的左手掌裹着一层纱布，不无担心地问，没事吧？

　　李达康摇头，没事，一点皮外伤。

　　余是之过来，要不我给您看看，是不是伤到了骨头？

　　李达康摆手，没那么严重，就是在地上擦了一下。

　　看佳佳把脸转到别处去了，心里又苦又涩，你们一家团聚，我就不懂打扰了。

　　看了欧阳菁一眼，又摸摸孙儿孙女的脑袋，看佳佳依旧没有松动的神色，强忍着泪水，迈开腿准备离开。

　　背后响起了李佳佳的声音，看来我们家的庙真是太小，连李主任的一顿饭都留不住。

　　余是之扯扯佳佳的袖子，佳佳，别这样说。

　　他拉过李达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佳佳就这脾气，你别怪她。

　　李达康忍住泪，点头，谢谢你。

　　这顿迟到十一年的团圆饭，李达康吃的并不舒心。

　　苏沧海的手艺确实不赖，只是听佳佳说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菜，李达康没来由的顿了一下，当年佳佳也曾经这样说。

　　爸爸做的最好吃啦。

　　苏沧海小心翼翼的奉承他，转过头和自己的老婆女儿女婿谈笑风生。他看着他把好吃的堆到欧阳的碗里，看着他抱着还需要喂饭的余嘉禾一口口的喂，他们是那么和谐，只有自己，是多余的。

　　吃过饭，欧阳菁说，是之，你们也累了，先回去吧。

　　余是之看了眼李达康，小心的应承了，突然想起来，爸，佳佳刚回来，估计有很多话要跟妈说，要不，今晚你到我家去住一晚。我正想跟你请教下棋呢。

　　苏沧海应了一声，倒是佳佳截住话头，算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回家吧。

　　她转过身，对苏沧海说，爸，我这次去北京，行程安排得紧，也没买什么，就带了几样你爱吃的糕点。趁着天气还好，早点吃了吧，别放太久。

　　苏沧海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谢谢闺女。

　　李佳佳看了一眼欧阳菁，又看了一眼李达康，意有所指，你好好对我妈，我就谢谢你了。

　　李佳佳一家走了，苏沧海还想送一程，倒是余是之拦住了，自己家人，别送来送去了；再说还有贵客。

　　苏沧海悻悻的回来，看欧阳菁尴尬的坐着，李达康痴痴地望着，实在觉得不对。

　　李达康也感觉到了，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你们早点休息。

　　苏沧海还在挽留，都这么晚了，要不今晚就在这里歇吧。您和欧阳是老校友，正好我们也没什么事，可以陪您到处逛逛。

　　李达康微笑，不用了，知道她们母女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他拍拍苏沧海的肩膀，我真羡慕你。

　　苏沧海还想说什么，欧阳菁开口了，就住一晚吧，明天再走；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苏沧海愣住了，他只是客气，这样的高官怎么可能住在自己家里，谁知道欧阳当真了？

　　她转过身，去把次卧收拾出来。

　　李达康是不可能住次卧的，苏沧海不敢同意，他慌慌张张的把主卧收拾出来，恭请李达康下榻。

　　李达康没有推辞，照着欧阳的引导，洗漱，休息。

　　欧阳最后对他说了声晚安。

　　一如当年。

　　不是当年，那时候她是含着笑抱着他吻着他说的，如今她是依偎在另外一个人的怀里说的。

　　李达康闭了眼，任由眼泪悄悄滑落。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能听见隔壁�O�O�@�@的声音，虽然只是一瞬，应该是欧阳考虑他的感受，没有答应；但他能够想象，过去无数这样的夜里，就在自己现在躺的地方，发生过什么。

　　但那时候，躺在这里的不是自己。

　　就在此刻，陪在她身边的也不是自己。

　　以后也应该没有机会了。

　　原来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地久天长。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自以为是。

　　他睁开眼，打开壁灯，看着床头柜上摆着的照片，还有放在桌上的相册，都是他们的。给欧阳戴上戒指的是他，牵着佳佳的手交到余是之手里的还是他。

　　他占有了他的妻子，还夺走了他的女儿!

　　欧阳不也让人摘了桃子吗？

　　37年前一袋海蛎子，37年后一碗饺子。

　　历史的轮回。

　　老天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满腔悲愤，满腹心酸，无可奈何。

　　天快亮了，李达康轻轻合上相册，最后一次感受这间屋子里，欧阳留下的气息；良久，睁开眼，前往洗手间洗漱。

　　不出意外的，出来就碰见欧阳菁。

　　她穿着睡裙，披着毛毯，静静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

　　李达康讷讷的，很想告诉她，早在当年二审结束后，他就和孙若琳分居了；或者在更早之前，在佳佳出现的时候，他们的婚姻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或者他们的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空壳子。他努力过，但是别人的气息，他接受不了。他可以开始一段婚姻，但没办法再接受另外一个人，即便是名义上的妻子。如今，他终于没有任何顾虑。只要她愿意，他随时可以离婚，和她破镜重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但是，没有意义了，他必须为当初的选择负责。

　　就如当年欧阳必须为收回扣负责一样。

　　他看着欧阳，没有机会补偿你，是我最大的遗憾。

　　欧阳笑了，我不需要补偿，我过得很好。

　　李达康挤出一个笑，你们好，我就好。

　　天马上就要亮了，苏沧海要起来做早饭了。李达康吸了口气，最后再看了眼欧阳，看了眼多宝格上的照片，伸出手想再最后一次摸她一把，到底讷讷的收回来了，冲着她一笑，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该是时候回去了，人大还有很多工作呢，还没有退休，还没有死亡。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是一个将军的宿命。

　　也是他的归宿。

　　李达康抬起头，今天应该是个阴天，没有风雨没有阳光，也好，温度适宜，适合出行。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