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琼英卓玛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当韩西看到“青草墓园”四个字的时候，她想到了这首诗。也正是因为这首诗，韩西瞬间做出决定，在这里购买墓地。虽然苏洛生死不明，但有了墓地，就像有了归宿，韩西在思念苏洛的时候，至少可以前来倾诉。

　　出于这样的心理，她很快办好了购买手续。

　　墓碑上，没有写苏洛的名字。只有“一生挚爱”四个大字。

　　没错，这是一个空墓。

　　今天，是苏洛跳江失踪的第二十天。

　　韩西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关于家教的工作，她早已辞掉。因为状态极差的她，担心在上课过程中出现差错。误人子弟这种事，她可不会做。

　　黄鹂呢，已经顺利通过了研究生的复试，也就是说，九月的时候，她即将离开上海前往北京，继续在象牙塔中做她的优秀学生。步入社会这种事，三年后再说吧。

　　黄闻桂早就听说了韩西经历的一切，由于黄鹂白天要上课陪不了韩西，所以黄闻桂几乎每天给韩西打一个电话，邀请她前来品尝自己研究出来的新菜和点心。

　　在拒绝了数次后，韩西终于松了口。这不，一脸憔悴的她强打着精神，步入黄闻桂居住的小区，敲响了屋子的门。

　　“西西，你来了！”黄闻桂亲切地笑着。

　　“阿婆。”韩西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自失去苏洛以后，韩西第一次来到阿婆家。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

　　“西西，你先在沙发上休息，我现在去炒菜。咱们俩，十二点准时吃饭！”

　　“没事，阿婆，不着急。”

　　黄闻桂快步走进了厨房，抽油烟机一打开，立马传来了炒菜声。

　　韩西来到了沙发边，她轻轻坐了下来。低垂下头，准备思念起苏洛。

　　但她还没有开始思念就已经结束了思念。因为她无意瞥见茶几上放着几本书。

　　出于无聊，她伸出手拿起了第一本。

　　只见封面上写着《佛学入门》。然后她拿起来剩下的三本，封面依次是《正信的佛教》、《学佛群疑》和《正见》。

　　原来是佛教书籍啊。

　　韩西放下了书，来到了厨房。

　　“阿婆，原来你信佛啊？”

　　“是啊！很多年了。不过呢，书是最近才开始看的，看了书以后啊，觉得之前那都是迷信。”黄闻桂一边炒菜一边说着。

　　“迷信？”韩西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阿婆会这么说。

　　“对啊！以前以为，烧烧香拜拜佛就是信佛了。其实不然。信佛，只是一个开始；成佛，才是一个结果；而中间的过程呢，就是学佛。”

　　“学佛？”韩西更意外了。

　　“对！不要把佛当成一种神化的对象去膜拜，而要把佛法的知识当做一门学问去学习。如果没有学佛，信佛只是迷信罢了。”

　　“呃，那正信和迷信有什么区别呢？”

　　“正信和迷信，外表上看可能差不多，也许都很虔诚，但内心却大不同。正信、智信者，内心对信仰的对象非常了解，也清楚自己虔诚的理由，矢志不渝；而迷信者，则对自己信仰的对象并不清楚，迷惑、迷茫，沉迷于神秘现象。当然，迷信者经过学习也能够成长为正信者。所以是不是迷信不在于表面形式，而在于我们自己的内心。”

　　“哦。所以你决定学佛，一下买了那么多本书。”

　　“你看到了？”黄闻桂回过了头，看了韩西一眼。

　　“对。”

　　黄闻桂继续炒着菜：“那是圣严法师的著作，学佛三书。”

　　“不是四本吗？”

　　“是这样，学佛三书是圣严法师写的。那本《正见》是宗萨仁波切写的。”

　　韩西对宗教类的话题向来不感兴趣。她应付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准备回到客厅。但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最后这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阿婆，你刚说什么？什么切？”

　　“什么‘什么切’？”黄闻桂十分疑惑。

　　“就是你刚说，谁写的来着？”

　　“圣严法师啊！”

　　“不是，后面的那位。”

　　黄闻桂反应了过来：“哦！是宗萨仁波切！”

　　“仁......什么切？”

　　“仁波切！仁义的仁，波浪的波，切，就是......”

　　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韩西。她怔在那里，她确实听过！

　　是苏洛！

　　曾经，韩西混进上海戏剧学院的课堂，和苏洛一起上了一堂文学赏析的课。在课后，于梦中醒来的韩西，听到苏洛这样对自己说：“小西！你是我的韩西仁波切！”

　　“仁波切......他当时说的应该就是这个！”从回忆里挣脱，韩西自言自语着。

　　“你说什么？”

　　“阿婆，仁波切是什么意思啊？”韩西急切地问。

　　“是藏语，意思是珍宝、宝贝。”

　　“珍宝？他叫我‘韩西仁波切’，那就是——‘韩西珍宝’！珍宝......他当我是珍宝......”韩西的眼泪夺眶而出，心痛的感觉涌上心头。

　　黄闻桂因为忙于炒菜，没有回过头看到流泪的韩西，她接着说：“仁波切，是藏族人民对转世高僧最亲切、最推崇的一种尊称。它可以用在三个地方。一是转世高僧。二是学问堪为世人楷模者。三是有极高修行的成就者。也就是说，转世高僧一定是仁波切，但被称为仁波切的，不一定是转世高僧......”

　　韩西神思恍惚，黄闻桂的话她没有再听进去。

　　“阿婆！”韩西生硬地打断了黄闻桂。

　　“怎么了？”

　　“实在不好意思，中午你先吃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话音未落，韩西闪电般离开了厨房。

　　“韩西！韩西！”

　　纵然身后传来黄闻桂着急的喊声。可此时的韩西，哪里顾得上这些，现在的她，满脑子都是苏洛的那句“你是我的韩西仁波切！”

　　韩西跑出楼栋，在小区里狂奔着，风驰电掣。

　　来到小区门口，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坐上出租车，一路上，韩西都在强忍着眼泪。因为她知道，一旦打开情感的阀门，她的泪水是止不住的，她的哀嚎也是止不住的。所以她那压抑已久的情感和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见到苏洛墓碑的那一刻，一下子全部释放了出来。

　　韩西泪流满面，嚎啕大哭。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此刻的她有多么悲伤。自苏洛失踪以后，连日以来的哭泣使她的眼睛从未消肿过。

　　不知过了多久，韩西终于哭累了。她逐渐平静了下来。

　　正午时分，青草墓园，一个人影都没有。韩西有了“无扰模式”下，面对面和苏洛倾诉衷肠的机会。她望着苏洛的墓碑，愁肠百结，开始了诉说。

　　苏洛，你当我是珍宝,可我哪里配啊？毁了你的人生，我哪里配做“珍宝”？倒是你，灵魂纯净犹如高山雪莲，你才配。你，就是我的苏洛仁波切！

　　可是，我的苏洛仁波切，你到底在哪里啊？

　　如果有可能，请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幸运，因为我七岁失去双亲，二十二岁家族破产，养父也在车祸中死掉了。至于我呢，流落异乡。我原以为自己不幸，直到认识了你，我才明白，原来我花光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见你。

　　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你是如此特别，带我看过了不一样的世界。

　　苏洛，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特别恐惧。我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但由于你是如此爱我，我开始放宽了心，觉得自己不是那浮萍。是你，是你的爱一点点化解了我满腔的恐惧，让我极富安全感，让我拥抱了幸福。

　　苏洛，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天堂。

　　可天堂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它是如此短暂！就像划破夜空的流星。

　　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你！

　　说到这里，韩西的眼泪滴滴滚落，她再次痛哭流涕。

　　苏洛，我曾设想过很多种我们的结局。却唯独没料到是这一种！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接受失去你的事实。现在的我，特别不愿面对这世界！尤其是梦醒之后。我不愿面对，我不敢面对！我不敢面对这失去了你的世界！失去你的世界，就像是地狱一样可怕！就像是地狱一样煎熬！

　　我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它们是那么纯净美好，它们是那么刻骨铭心！

　　那些甜蜜的回忆现在变成痛苦的。

　　苏洛，你曾带给我天堂，现又让我如此之绝望！

　　如今的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失去你的每一天，我一个人苦苦在支撑，苦苦在想你。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我都幻想着你能回来！回到我身边！让我和你解释某些事情，让我和你说声抱歉！

　　对不起！苏洛，我没有资格，请求你原谅我。

　　你知道吗？你是刻在我心上的字。在我心中永远都留有位置。

　　我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梦。梦醒以后，我们在长风公园，你正给我弹奏风之甬道。

　　所谓风之甬道，它并不只是风之甬道。它是我们最后的记忆，与梦想。是永恒。是爱。

　　夕阳西下，暮霭红隘。

　　离开青草墓园，回到雀巢小屋，韩西躺在床上。大概是白天哭得太累，没过多久，她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失眠，很快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韩西并没有如愿和苏洛在一起。相反，梦里的她正在武汉的街头追逐着苏洛，眼见苏洛消失在白茫茫的路尽头。韩西泪流满面，在梦境中哭得肝肠寸断。

　　和进入梦乡的速度相等，韩西不久就从梦中惊醒。梦醒后的韩西，沉浸在无法言喻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

　　苏洛，你曾拥有我，我曾拥有你，想想都心痛。

　　如今的我，度日如年。煎熬迷茫。独自等待。毫无希望。我的心，无限哀伤。

　　未来，在何方？

　　你，又在何方？

　　可能是灵光乍现，在韩西一团乱麻的意识里，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和苏落共进晚餐时，他和自己说过的话。——最近，他在听一位叫琼英卓玛的歌手的歌。

　　许是出于好奇，许是想取得和苏洛灵魂的共鸣，韩西连忙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着琼英卓玛。她惊讶地发现她竟是一位比丘尼！震惊之余，韩西点开她的专辑，然后竖起耳朵，打开心门，开始聆听。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韩西感受到了灵魂的颤动。真是天籁之音啊！足可荡涤心灵！这歌声，仿佛穿透了灵魂，并倾注于最美好的能量携带着灵魂在宇宙中穿梭旅行。

　　韩西满腔的情绪有了宣泄的闸口，她的眼泪喷薄而出，泪如泉涌。她突然明白了苏洛，为什么会喜欢这位歌手？为什么会喜欢她的歌声！

　　因为这歌声里带着一种终极的纯净，这是信仰般的感觉。

　　虽然听不懂梵音，但这丝毫不影响韩西用心去感知这歌声。

　　歌声里，有股世间最重要也是最强大的力量。那就是爱与善的力量。韩西感受到了这力量，并被这力量包裹着。刹那间，韩西似乎感受到冥冥之中有一双温暖的手，抚摸、安慰着她受苦的灵魂。仿佛脆弱的心灵得到了母亲的关爱，一种灵魂被呵护、被疗愈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的。自从苏洛失踪以来，韩西每一天都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她是那么生不如死，她是那么痛不欲生！而此刻，一曲佛音，使韩西那跌宕的心恢复了平静。它一步步疗愈着韩西灵魂的创伤与苦痛。它一点点填补着韩西那破碎心灵的缺口。

　　音乐持续着，韩西的眼泪从未停过。

　　她从歌声中，感受到了爱，也感受到了善。爱与善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她依然悲伤，却已不再觉得孤单。

　　因为在这歌声笼罩的海洋里，她觉得漂泊已久的灵魂有了停靠的港湾。

　　这感觉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分明是苏洛带给自己的！

　　而今，苏洛走了，港湾没了。韩西的灵魂漂泊着。此时，韩西找到了家的感觉，她有了新的港湾！

　　音乐结束了，韩西依依不舍。那个世界太温暖，韩西很留恋。她打开手机，决定听更多的佛音。她试图回到那世界，留在那世界。

　　一曲又一曲的聆听，韩西用心感受着。

　　长夜漫漫，月无眠。韩西更无眠。

　　在佛音的海洋中畅游，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韩西特别向往，她试图进去一探究竟。

　　这时，她的眼里闪出一道光。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出现。

　　她决定学佛。

　　她想进行自我疗愈。她想完成自我救赎。

　　仿佛黑夜中看到指路的明灯，韩西的心灵不再迷茫，她的灵魂有了方向。

　　虽不是深思熟虑，也绝不是一时兴起。

　　只是，因缘到了。

　　唯有爱与善！唯有充满爱与善的，那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能帮助此刻迷茫无助颓废，持续被心魔折磨的自己。清冷的夜，韩西喃喃自语，她如是说。

　　我要活下去。为了苏洛活下去。为了自己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想到这里，韩西在佛音的萦绕中再次闭上了眼睛。

　　今夜，她将不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