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楚嫣给大姐姐的坟茔烧了纸钱,又絮语了一会儿, 才擦了眼泪站起来。又到佛堂里领了一部经书, 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崇庆帝,不由得问道:“陛下呢?”

  崇庆帝在佛堂前参观了一下舍利塔,却见王怀恩“咦”了一声, 指着阶下的长廊道:“陛下, 你看——”

  崇庆帝定睛一看, 等看清那个佝偻的声音:“马全?”

  马全步履老迈, 又是驼背,也没有注意到佛堂里的人,径自穿过长廊,去了后山。

  崇庆帝站了起来:跟了上去。

  鸡鸣寺的后山,都是坟茔,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被寺里的和尚埋葬在了这里,密密匝匝全是一片扁平的坟包。

  然而马全的目标并不是这些无主的坟茔, 他穿过后山, 走到一条幽静的小路上,崇庆帝远远缀在后面, 才发现鸡鸣寺后山之侧,居然修建了更为幽深的一座塔庙。

  要说是庙,实在是太小了,而且里头没有供奉佛像,反而供奉了一个牌位和一座宝匣。

  马全就在这灵位前, 深深祭拜,双手自胸前移开,全身俯地,额头重重叩着,不多时额头和掌心都渗出了血丝来。

  小小的塔庙里,就只能听到马全翻来覆去说着“有罪”二字,说得又急又快,最后变成了含混的声音,就像是嗡嗡震动的蜂鸣声。

  良久他才渐渐止息,从身上掏出一条经被来,盖在匣子之上,只见那匣子之上已经有数十条经被,应该也都是他一人披上去的。

  马全从地上踉跄起身,仿佛释去了一些重负,却又像是背上了更沉重的东西,转过头来,看到在门口不言不语看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崇庆帝,一下子呆住了。

  “马公公,”崇庆帝走了进去:“你这是在祭拜谁啊?”

  “陛下,”马全脸上浮现出一种惶急甚至可谓惊恐的神色:“陛下,您……”

  “朕陪夫人来上香,没想到却看到了你,”崇庆帝扫了一眼经被,道:“这是你的菜户?”

  马全浑身抖得太厉害,像是瘦虾似的蜷地更厉害:“不,不是……”

  “你怕什么,”崇庆帝道:“朕不是太、祖皇帝,不许宫人对食。”

  他走近两步,待看到那灵位上写的名字,不由自主愣住了。

  “陈氏?”崇庆帝喃喃道:“姓陈……”

  他转过头来:“她是谁?”

  马全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鼻尖,声音努力恢复着镇静:“回陛下,她和奴婢,都伺候在太后跟前儿,她死得早……奴婢就把她葬到这里来了。”

  “是吗,”崇庆帝道:“朕记得宫里的规矩是,宫人死后送往安乐堂焚化,不许私自收葬的。”

  “陛下恕罪,”马全磕头道:“她死在大疫上头,那时候宫人都拉出去往化人场去焚化了,奴婢实在不忍心她没个名字,就出钱在鸡鸣寺给她修了个堂子,这都是奴婢的一片私心……”

  崇庆帝眼前又浮现了树影幢幢,高飞在宫殿上方的火焰,嘈杂的人声,那是每天在清点送去安乐堂的人数。

  “去,”敬太妃促着他:“快去啊……”

  屋门口的些微亮光,被人影淹没,他听到敬太妃和一个人的吵架:“……皇后能饶得了你!”

  “饶不了,我也要让他见一面……将来他不至于怨恨,你让开!”

  他拨开薄薄的帐幔,看到了躺在窄窄榻上的人。

  这人染了恶虐,头身肿大,打着摆子,摆着摆着就不动了,气息微弱,冰凉地像一口深井。

  他记得庭院中猫儿狗儿的叫声,却不记得这人叫他的声音,仿佛是“阿大”之类的,因为他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

  又或者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确是排行老大的,大郎也许就是“阿大”,于是他走了过去。

  那扇门忽然又关闭了,崇庆帝头痛起来:“叫太医周游来!”

  王怀恩和马全都吓住了。

  楚嫣闻讯而来的时候,就见崇庆帝面上就像凝结了一层淡淡的青灰,一个胖大的和尚挑着细细的金针,游刃有余地灸烫着。

  “陛下,你有头疼的毛病?”楚嫣担忧起来,她并没有见过他犯过头痛。

  “没有,”崇庆帝道:“朕只一件事,想不起来。”

  楚嫣心中颤了颤,因为当她回想南安侯府灭门的那一天,同样是头痛欲裂,多少次她在这样的疼痛中惊醒,又在这样的疼痛中入睡。

  这种疼痛其实是关闭洪水的一道闸门,疼痛越大,越提醒这记忆的洪水是如何的毁天灭地,然而这激流其实发自心底,而闸门的开关,也在心底。

  “春风正澹荡,暮雨来何迟。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楚嫣宛转唱了起来,这悠长悦耳的声音让崇庆帝的神色渐渐舒缓下来,抚慰了他的疼痛。

  “朕好多了,”崇庆帝道:“回去吧。”

  这一回他们没有回大内,又返回了温泉行宫疗养,在这里当然还有一桩余孽未了。

  “我一直期待你自己悔悟,”楚嫣也没有叹气,也没有惋惜:“为此也给过你机会,只是你自己执迷不悟。”

  小红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自从见到楚嫣,她也不说话,只是跪下来用一个还算标准的姿势,给楚嫣行了礼。

  然后自己又爬起来,盯着地面站得笔直,仍旧是一声不吭,仿佛存有底气和余傲,这一点入了楚嫣的眼睛,因为她当初调、教身边人的时候,一开始就让她们挺着胸膛做人。

  只可惜楚嫣现在才发现,挺起胸膛不错,但骨子里依然是奴婢的样子。

  “你在私藏那个匣子之前,知道里头的东西是什么吗?”楚嫣问道:“你可知道,那东西能害我不错,可也会害死你,所有伺候我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小红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就这么容易被骗,”楚嫣道:“还是你已经恨我到宁愿伤己,也要害人?”

  “我不恨你,”小红木然道:“我只是想得到皇上的宠爱,像你一样。”

  “你没觉得自己什么地方不如我,就觉得皇帝应该对你也有跟我一样的宠爱,”楚嫣不由得发笑:“多幼稚啊。”

  “……是你太天真,皇上怎么会只宠爱一人?”小红道:“你我其实都一样。”

  楚嫣其实一开始就把这个问题原原本本地放在了心里。

  孝章帝后的感情变成了传奇,可孝章皇帝除了嫡子之外,还有四个庶子。先帝时候,杜贵妃可谓三千佳丽,独蒙宠幸,先帝甚至为她废后——可不是还有个临川公主从敬太妃的肚子里诞育吗。

  “你是说,帝王的宠爱有如花上的露水,转瞬即逝,”楚嫣笑了笑:“可如果一开始你就存着这样的心思,那就等于你的真心未曾交付,还有保留。”

  “只有完全的真心,才能换来一颗完全的真心。”楚嫣感叹道:“我的想法就很简单,与其去防着帝王情爱的变质,不如珍惜彼此两情相悦的时光。如果有一天真的走到尽头,他能好聚,我能好散,还有深情可以回首,就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楚嫣走出屋子,和崇庆帝并排走在鹅卵石的小道上。

  “就这么把她放出宫去了?”崇庆帝道。

  “你是不是要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楚嫣笑道。

  “圣人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崇庆帝道:“你只需按着宫规处罚她就行了,放出宫去,未免也太心慈手软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楚嫣忽然莞尔一笑:“如果咱俩是寻常夫妻,你是李大郎,我是你的婆娘李楚氏,这事情的起因和结局好比是隔壁的女人瞧上了你生得威武堂堂,想要背着我跟你勾勾搭搭。”

  崇庆帝被这个新奇的比喻逗笑了:“这是怎么说的?”

  “就是这个意思,”楚嫣道:“我怎么办呢?我一次警告不成,两次翻脸不听,只好动手把她轰走了,免不了撕破脸皮打骂一场,她瞧见我实在厉害,掩面败走。”

  “她回去之后又恨又恼,不拿起针线扎我的小人儿?”楚嫣道:“我不发现还好,发现了可不是又闹起来?可闹得再厉害,也不过一条街坊指指点点,看个热闹,谁也不当回事。”

  “可这事放在宫闱里,就你死我活,就大做文章,”楚嫣道:“既如此,我就把人放回民间,你瞧,放回民间她就不那么十恶不赦了,她回归一个寻常女人,爱勾搭谁勾搭谁去,爱扎谁的小人,让她扎去,这不是挺好?”

  “朕觉得你心底那一点良善吧,傻得可爱。”崇庆帝叹了口气:“不是不会算计,只是机关算尽却只想着自保,还想着自保的时候,给别人也留条后路。”

  “陛下说的是,我不是不会算计,只是跟陛下比起来,我这点算计就不入眼了,”楚嫣道:“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博弈朝局,不动声色之间,尽收大权。我哪儿能比得上啊?”

  “小马屁精,自知不敌,知道该怎么办吗?”崇庆帝笑道。

  “怎么办?”楚嫣一头雾水。

  “那就一辈子再不用算计了,”崇庆帝道:“朕会将所有的不测和危险,都排除在外。”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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