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两宫恶果

  碧云庵,碧云青山连成天。

  碧云庵里柳树成片,沿着潺潺小溪生长,它几乎四季常绿,鲜有枯萎。春天枝桠绿,夏天得荫凉,秋风一吹漫天扫,一到冬日静寂无声,只等白云覆盖,枝桠下带着冰凌。

  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魏长漠带着妻子跨入碧云庵的庵门时,他心里非常忐忑,不自觉握紧身边女子的手,力道之大连他都没察觉。

  一眼望去,郁郁苍苍,古朴的香火味迎面而来。

  因大长公主的缘故而兴建的庵堂十分辽阔,占了半座山腰,香客并不多,大多是身分不差的女眷,也有少数住在山下村子的妇人提着篮子来上香,香烛供品一应倶全。

  魏长漠大概是唯一的男子。

  「怎么不走了?」才入庵而已,还没到正殿。

  「我娘她会认我吗?」内心惶恐的魏长漠忽然冒出这一句,可见他有多在意这一次的见面,整个人患得患失。

  看他头一回这么紧张,比面对山上大虫还要坐立难安,看得好笑的梅双樱噗哧笑出声。

  「哪有娘不认得儿子的,骨肉至亲,天性上的牵连,婆婆见到你肯定一眼就认出你是她亲生的。」

  「真的?」他有些惶惶然,需要被肯定。

  「大师兄,你不信我又能信谁,我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凡是对你好的我一定去做。」她仰着脸,说得异常认真,粉白如玉的脸儿像落下的春樱,散发着令人温馨的美。

  「又喊我大师兄,该罚。」他俯在她耳边低喃,肃穆的神情一点一点化开,多了轻松。她吐了吐舌,模样娇艳。「不罚,我这不是逗你开怀吗?佛门圣地要心胸开阔,哪能像你绷着脸,凶神恶煞似的,会吓到人的。」

  「真的很骇人?」他不放心地问。

  梅双樱故意捉弄他。「是呀!青面獠牙,山妖大人见了你都要退避三舍,抖着身子趴伏于地,称你为妖王。」

  「调皮。」他一笑,拧她鼻头。

  「不慌了?」他总算恢复正常。

  颔首一笑。「好在有妳。」

  「那当然,不是说我罩你吗?从小到大我总不让别人欺负你。」她神气活现的抬高下巴,趾高气扬极了。

  「是呀,只许妳欺负我。」他取笑。

  梅双樱一听,腮帮子一鼓为自己抱不平。「我哪有,再也没见过比我更听话的小师妹了,我对你一向百依百顺。」

  「说反了吧。」这脸皮得有多厚呀,才能说出与事实颠倒的话。

  「没反,是实话,你叫我多穿件衣服,我不是没少穿吗?瞧我多顺着你。」像她这般温驯的妻子可不多见呢。

  自我感觉良好的梅双樱一点也不脸红,她自认有做好一个妻子,没给丈夫丢脸,也未往自己脸上抹黑。

  虽然那日在天香楼做了为丈夫出头的行为,不过她丝毫不后悔,同样的事若再发生,她照样会义愤填膺,跳出来为夫争一口气。

  只是流言似乎是京城特产,流传得特别多、特别快。才短短数日而已,已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有小孩兴冲冲地指着她喊「鞭子乡君、鞭子乡君」……好奇地想看看一鞭能削发的长鞭是何等厉害。

  她都成了别人口中的恶女了,逼父子断亲。

  而昌平侯府这几日也平静多了,未再有人上门以势拿人,但是殷如玉频频往宫里去,似乎走得更殷勤了,不知打着什么坏主意,叫人不得不防。

  闻言,魏长漠笑得胸口震动,脸上柔情似水。「睁眼说瞎话也是本事,相公我甘败下风。」

  梅双樱是心宽的人,不在意他的调侃。「那是,多跟我学学,哪天也能成为一代宗师。」

  「妳还宗师呢,真说得出口……」蓦地,他眸光落在她发肿的小手上,两眼骤然失去笑意。「我弄的?」

  「哎呀!咱们走镖时不常常那里伤、这里伤,谁当回事了……」她缩着手想往身后藏,不愿让丈夫太愧疚,但他却捉住她的手不放,以非常温柔的手劲轻揉着已经发瘀的手心。

  「痛吗?」他问。

  「不痛的,我常拿鞭……啊!好痛,你轻一点,想把我的手骨捏碎呀!」他一定是故意。

  「不是不痛?」他唇线抿成一直线。

  「本来不痛,被你一掐就痛了,你是存心的。」这人也小气,半点假话都听不得。

  「以后在我面前无须忍,我是妳的依靠、妳的丈夫,妳连我都忍了叫我于心何忍。」向来都是他护着她,他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只愿她一生岁月静好,不再烦忧。

  「知道了,我不忍了,日后你再弄痛我,我就咬你。」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她学不会拐弯抹角。

  边城女子向来个性坦率,直来直往不加以掩饰,她习惯了明枪明剑的对打,不适应扭扭捏捏的迂回。

  她娘早死,没人教她怎么做个女子,更遑论是妻子了。而武馆里多的是男人,她最常接触的也是男人,潜移默化下,她也有些大而化之,少了女子特有的那分温婉。

  「好。」他伸出臂膀,让她挑块好肉好下口。

  「相公,你不找婆婆了?」她推开他的手,笑着往前走好几步,状似在寻人。

  庵里的尼师不多,走了老半天看不到一个,倒是地上扫得很干净,没半片落叶。

  魏长漠眼泛柔意,双手背于身后,缓步跟着妻子。「别跑急,小心看着脚下,又不是七、八岁的孩子,急什么。」

  「我急性子嘛。」天生性急。

  「再急也要看路。」她这毛毛躁躁的毛病是改不了,不过也是他惯的。

  看着妻子的纤柔身影,魏长漠心里满是暖意。他感谢上苍让他遇到她,在他最孤寂无依的时候有她相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也是她的希冀吧,不愿在天作比翼鸟,只求人间双老。

  「我们找个人问问吧。这里太大了,根本不像庵堂。」她心里想着,根本是皇家庄园嘛,要不是听到念经声和敲木鱼的声响,以及缭绕不散的香味,她都要怀疑到了皇上的御花园。

  奇石林立,巨木参天,假山前栽满各种名贵花卉。小桥流水、雕梁画栋,池塘内养的是罕见的锦鲤,价值不菲。

  处处透着大气,浩大幽远,却有着一丝繁华落尽后的凄凉与萧条,让人不自觉感悟人生的短暂,沧海一粟。

  「嗯!」还真是大,不下于弥陀山的清凉寺。

  「这里的尼师都躲哪去了,难道在做早课。」正殿在哪儿呀?全是花草树木遮着,叫人难辨东西。

  他一听就笑了。「都什么时辰了还做早课,耐心点,不要急。」

  近午的日头高挂头顶,八月的天气还很炎热,不过山里的天气比较凉爽,南风一吹熏人眠。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最缺乏的便是耐心……啊!找到了,在那里。」真不容易呀!师太。

  「找到就找到,别蹦蹦跳跳,不要吓到出家人。」也就他能忍受她的脾性,火堆里丢爆竹似的,劈里啪啦。

  不远处的花丛边,一名穿着缁衣的尼师提着桶子,一边往地上洒水,一边浇着花,步履闲适,不疾不徐。

  她旁若无人的做着手边的活,好像真的已经跳脱三界之外,看花是花、看水是水,此心似古井,波澜不兴,世上之事已与她无关,她只是红尘中一朵清莲,常伴佛祖左右。

  风吹落叶,雨打瓦片,是禅。

  「这位师太,我们想跟妳打听一个人,不知是否打扰?」梅双樱走上前,十分客气的询问。

  所谓出手不打笑脸人,多笑笑总没错。

  可是背着两人的尼师却头也不回,继续洒着水、浇着花,动作轻轻柔柔,不曾抬头多看一眼。

  「从这条小径往前走,遇到岔路左拐,再多走几步路便会看见讲经堂,庵主在那儿为人讲经。」讲生死,话轮回,言三世涅盘,人生在世一百零八种苦,要一一历经了才能解脱,飞升到菩萨身边。

  原来不是尼师少了,是全跑去听经了,才会走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

  不过尼师也六根不净,贪恋繁花。她们并非全是为了听经,而是抱大长公主的大腿,身为庵主的她乃皇上胞姊,讨好她总没错。

  碧云庵并非一般庵堂,收留的是高门大户内犯错有过的女眷,她们被家族送来此地受过,有的悔悟了还能回去,有的就此终老,一辈子诵经赎罪,还俗无望。

  犯了错的女子大多心性不定,或是心术不正,她们不可能甘心一世为尼,为了逃出这日日食无味,没人话是非的日子,一个个绕着大长公主打转,盼着她能说说情,早日脱离苦海。

  但也有像眼前这位态度平静的师太,她是真的潜心问佛,在不知历经什么苦难后彻底看开,再不问世事,不问人世繁华,一隅天地便怡然自得。

  「师太不用去听经吗?」她好奇的问。

  「贫尼的活尚未干完。」她说着又往大叶菊的叶片上淋上一瓢水,水色清澈由叶片上滑向根茎。

  「那我问妳也一样,不用舍近求远,妳的活我帮妳干。」梅双樱动作比话快,抢过水瓢便大瓢的洒水。

  「施主,妳抢了贫尼的修行。」尼师双手合掌,轻念佛号,阿弥陀佛。

  多事的梅双樱啊了一声,面有愧色。她浇花不成反淋湿裙子,心里懊恼不已帮倒忙。

  「修行在于心,而非浮面的作为上。施也是受,受也是施,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师太还是放不下。」她太着重于修行了,忘了人的根本是心,修佛先修心道。

  听到男子沉郁的低声,尼师莫名的心口一跳。她捂着胸口,感觉跳得飞快,似乎有股冲动催促她转头看向男子。

  但她随即失笑,又恢复平日的淡然处之。她在意的人早已离开她身边,天涯海角不知去向,这一生相见无望,她只盼早晚礼佛,多念几遍经,求佛祖保佑他事事顺心,平安如意。

  她照顾不到他了,唯有祝祷。

  「哇!相公,你也懂佛呀!是不是常瞒着我偷上清凉寺,和定一大师讲道?老和尚喜欢捉人下棋,我跑得快,捉不到,大师兄就可怜了,常被他烦。」

  棋艺不佳的定一大师爱下棋,从棋盘中悟道,可是不来起手无回真君子,落棋不悔大丈夫那套,因此他常常悔棋。

  所以梅双樱不跟他下棋,她性子急,别人悔棋她就想翻桌子,常被老和尚取笑:小儿、小儿,心火太旺。

  「弥陀山上的清凉寺?」尼师忽地一问。

  「是呀,师太,妳也知道弥陀山?」人不亲,土亲。听到他人提起故乡的山和景,梅双樱觉得特别亲切。

  「你们从边城来的?」那个她从未去过的遥远地方。

  她眉眼都在笑。「嗯!我们住在天水城,我和相公是天水城二虎,城里人都怕我们……」

  「咳!宝儿,不用说这么多。」一个方外之人而已,她倒是倒豆子似的把自个儿生平倒个精光。

  天水城二虎不是体面的事,她说得开心,他却是臊的。满城百姓惧怕老虎发威,恶人一见她拔腿就跑。

  「妳叫宝儿?」尼师的声音中有些笑意,似乎颇为喜欢和她抢事做的小妇人。

  「宝儿是乳名,我夫家姓魏。」在丈夫的肢神瞪视下,她没说出自己的闺名,倒也规矩一回。

  「魏?」尼师手一滑,提着的木桶落地。

  从边城来,又姓魏,难道是、难道是……不,不可能,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一定是她搞错了。

  尼师若无其事的弯下身拾桶。

  「师太,妳怎么了?」看她神色有点不对劲,比刚刚慌了些。

  「没事,干活干太久,手麻。」她找了借口。

  「喔!修行也不要累着,多歇着,菩萨是仁善的,不会因为妳一时偷懒而怪罪妳。」花木不会长脚跑了,早洒水、晚洒水都一样,它们若有情也会体谅菩萨的用心。

  「施主善心。」真是个好孩子。

  「我不善良,我杀了很多人……」有时午夜梦回,她都会惊醒。

  「咳咳!说重点。」魏长漠再一次以咳声提醒。

  听着小夫妻逗趣的互动,尼师会心一笑。「想问什么就问,贫尼向佛祖借了点时辰,愿为解惑。」

  梅双樱开心地朝丈夫投去一眼。「我们要找一个人,她多年前在碧云庵落发为尼,法号一清师太。」

  尼师背脊一僵。「一、一清师太?」

  「相公,是一清师太吧?」她怕自己记错了。

第十一章 两宫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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