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顾春是卯时自宜阳城出发的, 到达本寨已过午时。

  她将马拴好后, 自侧门进了自家小院,想着先去厨房找些吃的,行到院中,却见廊檐下齐齐整整堆了好些箱箧、行李, 似是要出远门的模样。

  因平日里这小院子只她与叶行络同住,一惯也懒怠再将饭菜挪到堂屋去吃,便在厨房的一角摆了饭桌。

  当顾春在厨房门口一探头,就见那饭桌前坐着叶行络与叶盛淮两兄妹。叶盛淮才拿了一块蒸熟的肉干塞嘴里,抬眼就见她在门口,无端被吓了一跳, 拿着那块肉干不知该吃该放。

  顾春笑着迈过厨房的小门槛走进去, “师兄,你心虚什么啊?”

  “他趁你没在家,把你做的肉干偷出去到处送人呢,就剩两条了,”叶行络扭头见她回来, 倒也不惊不诧的,笑笑就起身去给她拿碗筷, “你还没吃饭吧?”

  顾春点头笑应着,自在地走到饭桌前坐下, 接了叶行络递过来的米饭后,叶盛淮又狗腿地拿小汤碗替她添了半碗热汤。

  “只是把自家的东西拿出去请客,怎么能说是‘偷’呢, ”叶盛淮嘀嘀咕咕的,赔笑着将那碗汤恭敬地送到顾春手上,“对吧?”

  “还以为能留到冬日里再吃呢,”顾春喝了一口汤润润喉,才又有些怅然地低声笑道,“也好,今年,大约不会在本寨过冬了。”

  叶行络与叶盛淮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讶。

  叶盛淮道:“你都知道了?”

  顾春抬起头,茫然道:“知道什么?哦对了,院子里堆那些行李,是要做什么?”

  她这几日都在宜阳,对寨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于是叶盛淮一边嚼着肉干,一边眉飞色舞地向她讲起了这几日寨中的大动静。“昨日我和阿络还在说,你若再晚几日回来,只怕都找不着家门朝哪儿开了。”

  原来,屯军第一次练兵结束回寨那夜,在卫钊家中的花阁里,经过与李崇琰开诚布公地沟通过后,卫钊、叶盛淮、叶行络、江瑶这几位侯任家主或小当家们已达成了共识,决定联手彻底推动团山的“军民分治”,使团山屯军尽快回归官军序列。

  年轻一辈做事只凭本心,雷厉风行。

  就在李崇琰将顾春带去宜阳的那日,叶家与卫家便同时发出号令:叶、卫两家及两家名下各副寨中非屯军军籍人员,即日起陆续撤出团山,迁至屏城或宜阳定居。

  在团山,非屯军军籍的人员多是一些老人、孩子及因身体原因无法担负战斗任务的人,数量并不算多,半个月的时间要迁至别处安置,倒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顾春乍闻此事,不免有些惊愕,“这说迁就迁,来得及吗?”

  叶行络笑道,“我和师父打从春日里就时常不在本寨,前些日子师父急急将阿淮自济世堂召回来,你以为是为什么?”

  顾春扒了一口米饭进嘴里,茫茫地摇了摇头。

  “笨蛋,师父早就有这打算了呀!”叶盛淮乐哉哉地笑了,“咱们家从开春起就一直在向副寨各家阐明这其中的道理,之后便一直在帮着各家在屏城、宜阳各处找房找地,前些日子我带人进山练兵后,师父和阿络也没停下的。”

  叶盛淮想了想,又补充道,“咱们家大宅搬去宜阳,宅子已经置好了,师父也去。”

  “你们谁都没告诉我……”听闻叶家要迁往宜阳,顾春本是很高兴的,可是又有些低落,因为这些事已在暗中进行了大半年了,她却被蒙在鼓里。

  叶盛淮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叮嘱她,“如今九殿下已是定王殿下,若你与他成亲,那必定也是长居宜阳的。今后我与阿络多在这山上戍守,轮休岗时才能回家,宜阳家中的事,你便需费些心照应了。”

  顾春点头应下,继而笑着拍开他的手:“叶盛淮!你手上有油的!”

  “你俩别闹,赶紧吃完干活,春儿阁楼上的东西还没收拾呢!”叶行络没好气地笑着拿筷子敲着桌沿。

  这几日顾春没在家中,叶行络便没有私自去动她阁楼上的东西,顾春对此特别感激。

  毕竟,她有许多不怎么好意思被别人瞧见的书。

  吃过午饭后,顾春先上阁楼去收拾了一下,等她将那些不怎么好意思被别人瞧见的书收进大箱子里锁好后,才叫了叶行络来帮她收拾别的东西。之后叶盛淮也上来,三人一箱一箱搬下楼去,一并堆在廊檐下。

  叶行络道,“主宅那头早收拾好了,就等你。既都整理好了,那待会儿我就去跟师父说一下,咱们家明日就搬。”

  团山“军民分治”这事已拖了很多年,四家家主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总是不了了之。这回叶家与卫家快刀斩乱麻,率先将这事做了个板上钉钉,总算是将这事撕开了口子。

  三人正立在廊下说着之后的安排,忽然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江瑶暴怒的声音:“江昌年那个死倔的老头,这是要气死我啊!早晚我……”

  江瑶像一团火似的冲进来院来,“咦,春儿,你回来啦?”

  她几步过去搭住顾春的肩膀,又接着义愤填膺地控诉自家老爹:“你们说,江昌年那老头,怎么就不能像叶叔和卫大娘大娘那样清醒呢?我这几日好话歹话都说完了,他始终就一句话打发我,‘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我都快二十了我还小孩子家家?合着我在他眼里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呗!”

  她的父亲总觉得,她的任何想法都是幼稚、冲动的异想天开,哪怕是她深思熟虑、反复论证过的事,在她父亲听来也不过是年少无知的瞎胡闹。

  “他是你父亲,就是你到了八十岁,他还是你父亲,这没法子的。”顾春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江瑶恨恨道:“‘军民分治’这事都拖多少年了,打我们记事起就听到在提,就是不做!当谁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么?自上回武安郡主来过一趟后,我爹便指着能通过她归附长公主名下,因此才对整军之事不冷不热、观望至今!”

  “上回殿下不是说了嘛,长公主自监国后便困于朝堂事务,左支右绌、自顾不暇,”叶盛淮热心地替江瑶出主意,“她手中本就有赫赫威名的原州军,再加上驸马家的云氏也拥兵颇重,若在此时又将团山屯军纳入羽翼之下,必定引起其他藩王的巨大反弹,所以她根本不会冒这风险贸然收编团山屯军。你把这道理讲给江叔听了吗?”

  眼下团山屯军回归官军序列的最佳选择,只能是李崇琰。

  “怎么没讲?他堵我,说团山是叶家先祖叶明秀为大缙留的火种,咱们不该贸然轻举妄动,”江瑶气得想咬人,“眼下中原都成什么样子了,嘉戎又蠢蠢欲动,这颗火种再不现世,自个儿灭了都没人知道!”

  团山有团山的好,可也有它的不好。

  “孩子们书读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有什么动静就放回家,能成什么呀?就该军是军,民是民,该枕戈待旦的人恪守职责,孩子们也不必陪着提心吊胆,从小活得像随时竖起耳朵的小豹子。”

  眼下江家的主事权还在她父亲手里,许多事她说了没用。眼见叶家与卫家已经开始往山下迁人了,她真是急得火冒三丈。

  还有最让她生气的是,这些道理她的父亲不可能不明白,不过就是怕分治后会削弱江家在团山的势力。自私!狭隘!

  “你也别急,上回你进山练兵,江家许多人已开始认可你,下月你依旧进山,抓住机会慢慢树立威望,”叶行络也安慰她,“反正眼下司家也还不想动……”

  ****

  叶家迁居宜阳的事早已打点好,自有叶行络与叶盛淮忙活,也无需顾春再做什么,于是她匆匆取了些东西,又去见了叶逊,告知他自己已决定与李崇琰成亲。

  叶逊一向不干涉小辈的婚姻之事,自是欣然点头,只说让她先自己准备着,待叶家在宜阳安顿好之后,她便可以从宜阳的新家中出阁。

  将这事大致说好后,顾春又道:“我想借花芫小师姐走一趟宜阳,有一个棘手的病人……”

  见她似是不便细说,叶逊也不问她是什么人,当即就将家主令牌交到她手上。见她有些愕然,叶逊笑道:“我自己养大的孩子,我知道。”

  他相信顾春不是个胡闹的孩子,若非十分必要,她绝不会开这个口。

  因为答应了李崇琰要尽快返回宜阳,顾春也没多耽误,便先行下山到了屏城的济世堂。

  此时已近黄昏,济世堂正在打烊。

  花芫从柜台后支起脑袋瞧见顾春急匆匆进来,忙笑着绕出来迎她:“春儿,你不帮着搬家呀?”

  “有叶盛淮和叶行络呢,我不操心,”顾春揉了揉她的脸,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问,“你四姐,是被钊哥送回花家了对不对?”

  花芫点点头,被她的神色闹得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你后来见过你四姐吗?”顾春紧张兮兮地望着她,见她点头,便忙不迭问道,“可发现她有什么异常?我是说,她有没有……中毒之类的迹象?”

  花芫虽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这么问,还是毫不隐瞒地又点了头:“她被钊哥送回家没多久,就开始不记事。我亲自回去给她探过脉,是中毒,一种叫做‘千秋醉’的毒。”

  据说,这毒最初是中原的某个精通医道的后宅贵妇琢磨出来的,后来又经过不知多少人的改良与精进,竟到了一般医者探不出的地步。

  千秋醉,醉千秋。

  中毒者在发作时,便如醉酒断篇之人,脑中一片混沌。

  若能定时服用解药便不会轻易发作,也于性命无碍;可一旦断了解药,开始时就是间歇性的短暂失忆,随着毒性加深,头脑渐渐麻木驽钝,长期下来甚至可能痴傻。

  花芫笑得有些不屑:“想不到吧?堂堂的平王殿下,就是用这下三滥的后宅手段来控制手下的人。”

  “既这毒一般人探不出来,你怎么这么确定?”顾春有些不放心。

  “你还记得春日里我跟你说过,屏城来了几户中原的富商吗?”花芫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

  顾春想了想,依稀有些印象了,便点点头。

  花芫道,“他们的家眷时常来济世堂问药之类,其中有一位夫人偷偷拿过方子来找我配药……”

  花芫在岐黄之道上天分极高,当时一瞧那方子就觉不是治病的东西,便推说屏城边陲之地,缺少其中几味药材,配不出这药,并暗暗将方子记了下来。

  后来她又翻过许多典籍、病例,又陆续旁敲侧击问过好几位中原来的富商夫人,才渐渐将这毒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你见过这方子?”顾春大喜过望,“那你能解了?”

  花芫遗憾地摇了摇头,“这毒的方子经手太多人,毒性很怪。眼下我只能做到控制毒性,尽量不发作,但还没有找出彻底解毒的办法。谁中这毒了?”

  原本顾春是打算明日再带花芫启程去宜阳,一听她这样讲,便立刻按捺不住:“呐呐呐,跟我去宜阳,有这么一个病人给你新增病例!”

  即便还没有彻底的解毒之法,但能控制也是好的。

  花芫被她拖得跟麻袋似的,立刻惊叫:“春儿,你别瞎胡闹,我也不能说走就走啊!”

  “闭嘴,我有家主令牌,让你走你就得走,”顾春回头笑瞪她,又随手招呼了一位小师弟,“我带小师姐往宜阳瞧个十万火急的病人,你们多担待些。”

  花芫与众济世堂弟子也算与顾春一同长大的,谁也没见过她行事有如此急躁的时候,一时只觉定是事关重大,便纷纷点头。

  ****

  所谓关心则乱,顾春带着花芫一路星夜兼程,于次日寅时赶到宜阳城门外。

  望着紧闭的城门,花芫困得想打人:“春儿,你说咱们这是为了什么……”

  没算时辰的顾春心生羞愧,无言以对。

  于是两人讪讪挤在马背上,坐等到卯时天光微亮,城门大开时,才重又打马进城。

  德叔听门房的人说顾春回来了,便赶忙亲自去迎。

  “德叔,殿下起了吗?”顾春拖着困成死狗的花芫,歉意地向德叔笑笑。

  德叔忧心忡忡道:“就没睡,在书房里坐了一宿。”

  准确地说,是自昨日起就一直在书房没离开过。

  顾春有些诧异地皱了眉头,回头瞧了瞧花芫那模样,便对德叔道:“那劳烦德叔找人替我将这家伙安置到客房睡一会儿,我先去书房瞧瞧。哦对了,我带了些东西,还在马背上,请德叔也替我先收着,晚些我找您拿。”

  将昏昏欲睡的花芫交给德叔唤来的侍女后,顾春有些心急地去了主院的书房。

  ****

  听到推门声,李崇琰抬起憔悴的脸望过去。

  乍见顾春,他先是眸心一亮,喜色尽显,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站起来,莫名一副心虚状。

  “出什么事了吗?”顾春歪头蹙眉,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李崇琰猛摇头,一个箭步上前抱紧了她:“没事没事……啊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才回来……”

  显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顾春狐疑地自他怀中抬起头,皱眉道:“你有古怪。”

  “没有!没有!”李崇琰被她盯得心头发虚,笑意中有不自觉的讨好,“连夜赶路很累吧?饿不饿?要不,我先陪你吃些东西?”

  笑得心虚又僵硬,若是没问题,她顾春两个字倒过来写。

  顾春勾起唇角,打了个呵欠:“好啊。”

  她就静静看他在搞什么鬼。

  听她应了,李崇琰赶忙牵了她的手,挨挨蹭蹭地并肩出了书房。

  一路上,顾春余光瞥见他数次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暗笑,就不问,憋不死你算我输。

  两人一路沉默了好半晌,被憋得快抓狂的李崇琰终于还是停下脚步,握紧了她的手,小心翼翼道:“我、我问你个事啊。”

  顾春挑眉笑笑,一脸和气:“你问。”

  “就,我有一个朋友啊,”李崇琰反复斟酌着措辞,“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是真的莫名其妙的,好像,仿佛,大概就,喜欢上了,两个人……你说,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吗?”

  “我想,是可能发生的吧。”顾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李崇琰焦灼追问:“那、那若被他心爱的姑娘知道了,会、会怎么样?”

  “是怕被哪一个知道?”顾春笑了,“不说喜欢上两个了吗?”

  “就、就先……”不对,他不能确定他是先认识的“融融”还是先认识的顾春。

  李崇琰又急又乱,简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自暴自弃:“我也不明白该怎么说。”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顾春“哦”了一声,点点头,只道:“我从屏城给你请了个大夫过来,她见过你这种失忆的症状,或许能帮上一些忙。晚些你让妙回春同她一道参详参详,或许他俩能一起寻出解毒的法子。”

  交代完这些后,顾春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李崇琰惊慌得险些心都不跳了,长臂一展将她拖回来死死抱住:“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怎么转身就走呢!”

  “李崇琰,我才离开一天。”被他抱得死紧,顾春挣脱不得,便冷冷抬头瞪着他。

  李崇琰满脑门子冷汗,也不敢抬手去擦,就怕一撒手她就跑掉了:“都、都说不是我了!是、是我一个朋友!”

  “呵呵,”顾春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你有几个朋友?便是有,你眼下能想起几个?”

  李崇琰噎住,急得想喷火。

  “你不必这么为难的,”顾春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原本软软的甜嗓冷得像在雪地里滚了十圈,“我有那个度量成全你。”但,绝不与人分享。

  李崇琰急得一直摇头,抱着她的力道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不是的,成全个鬼啊!不是我不是我!”早知如此,就该坚持一开始的直觉,打死也不在她面前漏半句口风的……可是,那样也不对……唉,到底该怎么办呢?

  顾春一听他还在睁眼说瞎话,顿时怒从心中起,抬腿就往死里踹他:“王八蛋!人渣!败类!三心二意!朝三暮四……”

  李崇琰觉得,她踹得一点都不痛。他都想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踹了半天,顾春踹累了,顿时垂头丧气:“好了,我不怪你了,你松开吧。”

  此话一出,李崇琰如蒙大赦:“真、真的?”

  “嗯。”顾春抬起头,丧眉丧眼地瞥了一眼他憔悴的面庞,笑得跟哭似的——

  “我不要了。”

  不是她的,她就不要了,再喜欢也不要。

  四个字,如裂天惊雷,一记暴击,李崇琰听懂了。

  心口蓦地闷闷泛起腥甜的涩意,然后,一口血喷了出来,他再一次的,压着顾春……昏倒在地。

  当众人七手八脚的将李崇琰扒拉起来准备抬回卧房时,惊见顾春的形象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狗血喷头。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晚了TAT

  么么哒大家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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