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金缕衣(六)

  11

  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屋外的左纭苍背风而立,丰神俊朗的脸上勾起一个浅淡的微笑,欠了欠身,为李家老爷让出一条道。

  一只龙船木屐大步跨了进来,只见来者身材干瘦,穿着松垮垮的藏蓝官服,五官润朗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奕奕神采中藏着比李辰檐深三分的狡诈。若不是眼角隐约有细纹,我还以为他是房里难兄难弟的大哥。

  楛璃见风使舵,拉着我忙退后几步,朝左纭苍道:“你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左纭苍依旧挂着先前的隐笑,默不作声。

  但见李方卿上前两步,拍拍李辰檐的肩,连着哀叹几声,张口说了句:“爹都明白。”

  李辰檐虽不知他爹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定力极好地皮笑肉不笑,“多谢爹,孩儿这就告退。”说罢,一拱手,转身就走。

  我等三人如丈二和尚,只有李逸然凄恻望着他大哥的背影,悲戚如快要刚出嫁的小媳妇。

  李方卿自然不是省油的灯,对着儿子的背影,长吁短叹一句:“有了媳妇忘了娘,爹都明白。”

  我身子一僵,觉得自己仿佛,似乎,被什么殃及了。

  李辰檐默默地回过身,见他爹一脸忍痛割爱地望着他,喉结上下动了动。

  李方卿这会儿把目光游移到我与楛璃身上,左右不定。

  李辰檐如临大敌,咳了一声,道:“爹,孩儿近日身体多有不适,不如……”

  “儿媳妇儿啊!”李家老爷大呼一声,朝我走来。

  我瞬时头皮发麻,眼冒金星。谁知李方卿走到我面前,忽一侧身,转而抓住楛璃的手道:“儿媳妇啊,你既然嫁入李家,就应当好好照顾辰檐。你看他,脸色煞白,身体不适,明明是体力耗损过度。”

  此言一出,楛璃的脸登时红的像柿子。

  我爹给李方卿来过信,早已定下我与李辰檐的婚约。虽说李家二位夫人蒙在鼓里,但李方卿定是心知肚明的。他刚才看我那眼神,分明认出我才是霍小茴,这会儿演一出指鹿为马的好戏,不过是为了声东击西。

  思至此,我又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

  李方卿不依不饶,又道:“我知道你与辰檐都是久旷之躯,干柴烈火,但你也不能让他如此操劳啊——”

  这回,连一向镇定的李辰檐也这虚晃了晃,扶住门框。李逸然的下巴早已脱臼。我与左纭苍也瞪大了眼睛,同时后退一步,生怕被牵连。

  李方卿焦虑的目光后,分明是一副自得其乐的看戏心情。

  楛璃张了张嘴,只抖出了几个字儿:“李……李伯,伯父,我,我不,我不是……”

  “不是?!”李父惊呼,转而对李辰檐喝道:“好你个臭小子,竟敢霸王硬上钩?!”

  李辰檐倚着门框,扶住额头,一口一口地吸着气。

  李方卿对儿子的惨状显然视而不见,转头拍拍楛璃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乖媳妇儿,这孽障不给你名分,公公给你!三天后,我就给你俩办喜事,从今以后你就是李家少夫人!”

  楛璃的脸色由红转紫,慢慢腾起黑气。

  我不知怎地脚底一软,一下子站不住,向后跌去。左纭苍眼疾手快,伸手拦腰扶住我,轻声问道:“没事吧?”

  我的脸忽地一红,摇了摇头。

  李方卿见状,喜道:“辰檐,莫非这是你的义兄义嫂?恩爱呐!”

  李辰檐眸光一紧,朝我看来。

  空气凝滞了半瞬,他吁了口气,一脸无可奈何:“爹,你刚回来应该好好歇着。南面三镇的事,朝廷的事,自有儿子帮你担待。”

  李方卿眉梢眼角喜气洋洋,嘴里却道:“辰檐,难呐,最近出了大事儿,太难了。”

  李辰檐抬眼看了看他爹,认命地说:“不妨事,天也晚了。不若吃饭时慢慢道来。”

  “好,好!”李方卿拍拍儿子的肩,全然忘了先前乱点鸳鸯谱的破事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悠然扯长吊子,叫道:“逸然——”

  李逸然惊恐地看了看他溃不成军的大哥,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轰然瘫倒在椅子上。

  到了吃饭的光景,等李方卿把南面的事情一说,众人才知李家老爷如此大动干戈,是真地遇上了棘手的事情。

  南三镇的军队调动还好,李方卿说不过是帮朝廷预备着,以防起了战事。而此刻迫在眉睫的却是芸河决堤一事。

  六月下旬以来,连降了半月的暴雨,河堤上涨,几处堤口都岌岌可危。

  李辰檐皱起眉头:“早年读《芸河志》时,曾说前朝皇帝位疏通河道,不惜开凿了九渠,与北面的旭江,巢河,南面的彀湖,崇江相通,方便漕运,分散水流;又花了一年重建堤坝,加宽,加高,加厚,如此一来就算连着三月暴雨,河水也会从各渠流走,不会漫过堤坝。今次不过是半月而已,怎会决堤?”

  李方卿叹道:“根本原因我也不甚明白,前些时日带着士兵去芸河边探查,乘坐的车辇也陷在泥淖里。想来是因为早年渠道旧迹泯灭,多年没处理,渠河淤堵不流通所致。”

  “我已调动士兵疏通九渠。但南三镇的重军离芸河尚有距离。芸河驻军又不好使唤,近十日下来,情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芸河驻军不好使唤?”李辰檐一怔,“现在管辖芸河驻军的可是吴绍?”

  李方卿道:“那吴绍军法了得,与你同年探花及第,只是脾气太好,立不了军威。”

  李辰檐又蹙起眉头,思索道:“前朝疏浚花了巨大功夫,绝不可能九渠同时被堵。可若只有三两条为淤泥所堵,照理也不会发生水患。”

  “可有民怨?”左纭苍忽然问道。

  李方卿愣了愣:“疏浚不起作用,前天又决了口,自然怨声连连。”

  左纭苍摇头道:“那么沄州偏北的村子呢?可有农夫抱怨收成不济?”

  李辰檐笑了笑:“原以为左兄只是武功高强的护卫,原来通诗词,懂五经,知晓天文地理。”

  “大哥与左大哥都好厉害!”李逸然边吃边掺和一句。

  楛璃笑说:“然小弟也学学。”

  我问道:“沄州北面农田与水患有干系么?”

  李辰檐解释道:“一般疏浚通渠,都会选择流经农田的渠道,将原本的土地变为膏腴之壤,增加收成。因此,若渠道被堵,收成会受影响,在初春时便能看出些倪端,民怨连连了。”

  李父恍然大悟道:“九渠至沄州分散开来,浇灌神州大地。也就是说,若没有民怨,河渠疏浚方面便没有大问题。”

  左纭苍点点头:“虽不能完全肯定,但姑且可如此推断。”

  李方卿连声叹气:“若真是河堤出了问题,可就难办了啊。”

  “可是抢堵河堤,应当比疏浚挖渠简单才是啊。”李逸然疑惑道。

  李辰檐思索片刻,眸光一凝:“芸河至整修以来,多年没有水患。所以在南面临河一带,素来堵塞决口的薪草,都被用来当生火做饭的燃料。”说着,锁眉问道:“爹,眼下最棘手的可是因为薪草缺乏么?”

  李方卿听儿子分析得头头是道,喜出望外,答非所问地回:“若早知你说几句问几句就能找出症结,爹何须在那蛮荒险地辛苦数日。此事不宜耽搁,你明日就起行吧?”

  李辰檐神情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堵塞决口不止填堵薪草一种办法。只是孩儿之法,尚需调用三军。如今没有军令在手,还望爹一同前去。”

  “不用不用。”李方卿笑嘻嘻地摆手,“这些杂事,爹当然替你办好了。”

  李辰檐疑惑地望着他爹,李父笑得如三月春花,“决口当日,爹便差人快马加片去永京向皇上请命,暂复你平良少将军一职,待治水功成,准你再次辞官。这不,昨日接到皇上准奏,爹连夜便赶回来了。”

  众人愕然,李辰檐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连胃口也没了。

  李逸然钦佩地摇着头:“姜还是老的辣。”

  李父冲李逸然嘻嘻笑了笑,转而又对左纭苍说:“既然左公子也懂得治水之法,不若以参将之名随犬子同往?”

  左纭苍道:“自当助李贤弟一臂之力。”

  李辰檐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半晌对李方卿说:“这些天孩儿不在,还望爹好好照顾两位姑娘。”

  李家老爷将儿子一连串动作都瞧在眼里,贼兮兮地瞧了我许久,勾起一个笑容,转头对楛璃道:“媳妇儿啊,你的亲事只好推迟了。”

  又是一招声东击西,不过刺激对象换做我而已。

  “爹。”李辰檐淡淡一笑,“爹若觉得水患还可拖些时日,孩儿可以留下与爹慢慢商讨这门亲事。”

  李方卿瞥了他儿子一眼,一副好心没好报的模样。我早已猜出了他的心思,便遂他意道:“我与楛璃也一同去好了。”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

  左纭苍道:“南三镇生活艰苦,饮食粗陋自不必说。洪水过后还常有瘟疫,你们……”

  “无妨。”楛璃哈哈笑道,“霍小茴儿与我一样心思,但凡天下事都喜欢去凑热闹。”

  众人默不作声,李方卿朝儿子得意一笑,李辰檐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响起李逸然颤巍巍的声音,“那明天,大家都走了,岂不就剩我一人……”

  “逸然——”李方卿又苍瑟地拖长调子,一双飞眉挑得天花乱坠,“在家陪爹不好么?你我父子为伴,终日钓鱼,岂不快哉?”

  李逸然苦笑道:“快哉快哉。”

  李父又道:“改明儿我俩去集市逛逛,勾搭些少女,到时你桃花大甚,岂非又是一桩金玉良缘?”

  李逸然抹汗道:“良缘,金玉良缘……”

  “但是——”李父拖长尾音,满面愁容地敲着李逸然,“恐怕这都是沧海浮沤了。”

  李逸然愣住。

  李方卿捶胸顿足:“你如今也大了,此次水患,跟着你大哥出去见识见识吧。”

  “爹你说什么?”李逸然霍然起身。

  “你不乐意?”

  李逸然望了望我与楛璃,又看了看左纭苍,最后将目光移到李辰檐身上。直到见他大哥露出一脸无奈的笑容,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立刻乖巧玲珑地答道:“乐意乐意。爹你放心,所谓患难见真情,大哥的安危,大哥所做的每一件事,以及与两位‘咳咳’同甘苦的感人事迹,孩儿都会每日记下写信给爹的。”

  我忽然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感慨万千。这世上,永远不会缺乏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李父喜极而泣:“父慈子爱,夫复何求啊!”

  原来大户人家用膳,鸡飞狗跳才是常戏,几个喜角儿几个正主,一顿饭也可以吃得其乐融融,相府如是,李府也如是。

  然而吃完饭,当我回房看到几案上的茴香钗时,忽然就愣住了。

  12

  翌日清晨,知州府的管事早已将沙飞船泊在李府后门。

  天色苍蓝微白,浓重的水雾不散,李方卿将我们送至门口,望了望天,道:“看样子是晴不起来了。”

  两位夫人会意,差人给我们备了五件蓑衣和斗篷。

  絮叨了几句别语,船夫一声吆喝,两个船手摇浆起行。

  晨光清凉,烟波水面,茫茫一片景致略显凄清。不多时便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水将远处的亭台楼阁都浸在这片烟茫中。

  我站在船头,望着沄州独有的景致,心底却始终提不起精神。

  耳畔传来一阵铃声。记得李逸然说,逐水城西南有一个七天塔,临水而立,塔檐外翘。每一角飞檐都挂有一个铃铛,风动脆响。

  折扇在我头顶轻轻一敲,一袭碧青色的斗篷递到我眼前。

  “虽说是夏日,这么淋雨还是会受风寒的。”

  我接过斗篷,李辰檐道:“你跟我爹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残夏微冷,他的脸上有清淡的笑意,温润得可以暖心。

  “你不一样没披斗篷。”我刻意避开他的话锋。

  李辰檐却不依不饶道:“你都顺我爹的意思跟着我来了,我陪你淋淋雨又有何妨?”

  这样暧昧的话语他说过不少,然而我今日听来格外心乱,随即正色道:“李大公子不要误会,令父爱子情切,我不过是敬老罢了。”

  李辰檐愣了愣,问:“小怪,你心里有事?”

  “有啊。”我望着他笑道,指了指不远处若隐若现的明灯,“逸然小弟说七天塔终年明灯高悬,为往来船只指点路途,又有廊檐铁马清脆悦耳,我本想去看看。”

  李辰檐默默地望着我,我顿了顿又道:“那明灯好,往来船只一过,便能知道方向。这样的物什,真实,清晰,利落。”

  “等水患一过……”李辰檐看向烟波浩渺的水面,目光仿若融了漫天雾气,“其实,可以一起去看看。江山到处,你若想去,都可以一起去看看。”

  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忽然有些发紧。

  “这个自然。”我答道,取过他手中的斗篷,兀自入了船篷。

  楛璃瞥了我一眼,笑道:“怪了,前些日子看你将这发钗宝贝收着,今天怎么带上了?”

  她说的是茴花钗。我心中又凝了起来。

  前几日四处寻找也不见着茴花钗的踪影。而昨日,李方卿一行人从我房里离去后,这发钗却无端端出现在内间的案几上。

  昨日到过我房里的人很多,但走入内间的只有一人。

  我神秘地笑笑,取下发钗在楛璃身边坐下,“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说是仙气所化。”

  “什么什么,仙气?!”李逸然惊得跳起来,本就不平稳的船被他一震,左右晃动,“楛璃姐,给我也看一看!”他飞速凑脸过来。

  楛璃嘻哈笑着,用指节在他脑门上一敲,将发钗递给了他。

  李逸然接过发钗,认真看了半晌,不由自主皱起眉头道:“左大哥,你看这发钗……”

  左纭苍本在翻看《水经注》,被李逸然打断,顺道接过发钗,看了一会儿,也蹙起眉:“这是你的?”他抬眼望着我。

  我点点头。

  “这发钗青铜为色,然而触手温凉,如上好玉石。”

  李逸然道:“早年我见过大哥的师父一面,他说以仙气生物,一般需要有实体依存,将仙气封在其内,但实体不会改变。只有法力强盛者,才可以以气生物,终年不散,而所生之物,遇水不融,遇火不化,温润如玉。”

  船外袭来阵风,将竹帘掀起,我透过缝隙望去,李辰檐仍旧独自站在船头。修长的身影映着墨色水天,显得有些落寞。

  我想我没有怪他,只是不知为何,有些不安罢了。零零乱乱的情绪如风,游离入眼,入喉。

  “小茴姑娘。”左纭苍的声音传来。

  他将发钗递与我,淡淡笑道:“既然娘亲留给你的,就好好收着吧。”

  这句话,李辰檐也说过。当时他在骗我出府。奇怪我竟也常常想起他的连环计,只觉得好笑,却再没了怒意。

  船身忽然一个颠簸,我与楛璃逸然摔得四仰八叉,互相取笑着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没事吧?”李辰檐掀帘走了进来。

  楛璃笑着说没事没事,李逸然稳住身形,道:“以后我要与大哥和左大哥一样,什么风啊浪啊都稳如泰山。”

  我低着头,将发钗插入发髻。隐约感到一道目光飘来,欲言又止。

  *** *** ***

  本文治水参考书目《九州山河录》、《河渠志》、《沟洫志》

  开凿九渠,参考大禹治理黄河开凿九河之法。

  开渠是为了疏浚,治洪,漕运,灌溉。但有一点之之不能确定,就是在古代如果渠道堵塞,是不是次年的收成就会收到很明显的影响。

  之之请教过一些人,但是都没有确切答案。如果各位大人中有水利强人,麻烦告知之之一声,虚心讨教,敬谢不敏。

  七天塔:原型为杭州六和塔。

第三章金缕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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