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华胥梦(六)

  11.

  那个女子进来时,千阙楼前飞过几许残花,大约是山岚加劲,卷过夏天的日头。门口之人有清和脱俗的五官,灵动的双眼满载清波悠悠,不算倾国绝艳的容颜,却让人见之忘俗。

  “莫小茴。”那女子唇角略带笑意,“我是莫惜言。”

  见我神色诧异,她又道:“虽名字相似,但我与你爹莫疏言无甚瓜葛。他是仙,我是人。”

  风和斜睨着她:“你早脱凡骨,还自称是人?”

  莫惜言回敬一句:“如你,身受重创,闭关三年,方可出户一年,不也一样自称法力无边?”

  风和神色怔了怔,却不由笑了,温润有光不带邪气的笑容,在风和脸上很是少见。

  我立刻朝莫惜言投去敬佩的目光,她回过头来道:“你有一个荷包要带给我?”

  “嗯。”我从怀里取出荷包递与她,“是小惜姑娘的刺绣,望天仙在上面提了字。”

  莫惜言摆摆手不接,却问:“你叫他望天仙?”

  我点头道:“他虽是我亲生父亲,然则这十余年,我对他的印象极为模糊,若只能认一个爹,我认相府霍渊。”

  “莫疏言虽为仙,然而他后来亦说,若有一个女儿,要让她活在人世,长在人世,尝尽苦乐才不枉一生一世尘寰起伏。”莫惜言的目光倏尔有些迷远,像是蒙了一层光阴的雾。旋即她又笑问:“刺绣上写着什么?”

  “一句话。”我努力回想,“上面好想写着,唱繁弦,悲极管。巫山云,巫山云……我有些忘了。”

  “唱繁弦,悲急管。巫山云,浮悠悠。碧落残,空归去。”风和的声音十分清越,淡淡念出这句诗时,仿若婉转天籁,“我当时看了一眼。”他轻描淡写地说。

  莫惜言静了半晌,忽道:“那诗的上半段是我写的,以前我不谙文墨,好容易学了些。”见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又说,“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这丝绢也算是你爹留下的墨宝,小茴儿你自己留作纪念吧。”

  风和神色又是一滞。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李辰檐上前一步说:“那我便代小茴谢谢小惜姑娘了。”

  莫惜言笑道:“只是那荷包,你三年后得还给我。”

  风和的眼神似参杂了几多情绪,风扬墨发,面若丰神,忽然浮起的浅笑恍若天神临世。

  我诧异地应了一声,莫惜言看入我的双眼,道:“小茴,我住在栾州的落桥镇,你三年后,将荷包还与我……”

  那眼里的柔光万顷,忽然吞天沃日般涌动起来。身体中有股力量似慢慢变柔,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然而心跳声却越来越清晰,一股吸力将我往意识深处拉去,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努力维持着一丝清明,而眼前的一切也仿若一场梦境。

  莫惜言的声音像隔着水纹,瓮瓮传来:“辰时辰刻出生,又有夫妻之实,外修武艺,内习心法。你早也知道,你与她命格相连,是她的劫亦是她命中贵人。”

  “是。”

  “可你要付出代价。”

  “任何代价,都无妨。”李辰檐的声音带有笑意,将我揽入怀中,模模糊糊地说了些话。如同多年前的溺水,模模糊糊,我听不清。

  小怪……以后……这是约定。

  眼前只剩一团蓝光,先是悠悠然亮着,骤然斗升万丈,化做千条光束,将我包裹其中。

  一股甘洌如酒的凉意从指尖渗入体内,滑向我的五脏六腑,将我的身体浸润在一汪漂浮轻软的湖水中。

  冬日飞雪,春日楼头,夏花烂漫,秋枫如火,光阴飞速辗转倒退,四季美景浮浮荡荡飘谢在眼前。远处有亭台落絮,蓝衣男子身材修长,负手而立。

  我跌跌绊绊跟去,伸出短小的胳膊叫:“爹。”

  那男子转过身来,带起回忆飞花逐雨。楼阙小榭畔,年幼时,正无知。

  他叫我:“小茴儿……”

  在我多年后的梦里,时常出现这样模糊的场景,一个修长模糊的背影负手而立,他的声音温和沉静,叫我:小茴儿。

  在梦里我乐呵呵地笑,叫他爹。他不是永京名震天下的丞相霍渊,而是那个以只身法力化毒救我的望天仙,莫疏言。

  亭台旁,有一株木槿开得如火如荼,莫疏言蹲下身,双臂置于我的肩上:“今日教小茴儿一句话,可要记住了。”

  我点点头,指着那株木槿:“内丹取出后,便是要放在木槿花上么?”

  莫疏言也不瞒我,只点头道:“这朵木槿非凡品,足以承受你内丹的妖毒。日后再以九幽之火褪毒,我已托人在你二十岁以前,为你寻得辰时辰刻出生的人,替你承载毒素。以你命格看来,一生杀破狼之命,大起大落,注定流离,然而却与此人有一番不解缘。”

  “不解缘?”

  莫疏言笑了:“即便纠葛,即使不舍,小茴儿日后也要勇敢坚强。”

  一双温柔的大掌从后背将我抱起,他往山下浮世处指去:“茴儿,你看。”

  巷陌有水果贩挑着扁担慢慢走过,一摇一晃哼着小曲。几个孩童从他身边跑过,他吆喝一声,将七八个杏子用油纸包好,分给他们。孩子们欢呼雀跃,果贩言笑晏晏。

  远山山麓曲折延伸在绯色晚霞之下,一条河水穿山而流,几叶扁舟如人世,沉浮不定,摇曳其上,烟雨空濛。

  莫疏言淡淡道:“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茴儿,如斯无知无觉地活着,固然无欲则刚,如入华胥之境。然而若要此生有所得有所意义,并不是生来无知无觉的冷漠,而是历经万事后,秉留的淡泊娴静。”

  “小茴儿,待你内丹离体,我便将你和弄香送入永京霍府。霍渊与我和弄香早年相识,我有恩于他,他定会将你视如己出。”

  世间众生,唯人知哀乐,明喜悲。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如斯活着有何意思,不如历经磨难悲欢后,真正华胥一梦,洒脱且坚强。

  所以,去人间做一个寻常女子。看天下江山,经缘起缘灭。记得重情重义,记得果断刚决,记得凡事坚韧不拔。

  做一个女子,执着,勇敢,坚强。

  12.

  内丹离体,在五脏六腑掀起苦痛的恶心感,回忆退潮,莫疏言的面容渐渐融入一片烟雨当中。记忆更深更清晰,转眼又是几度春秋。

  相府西苑澜湖微凉,爹走过来说:“茴儿,府上来了新的相士。”

  我摸摸毛球,咧嘴一笑,心里想到的是又一番玩乐光景。毛球嘴咬麻绳,合力与我将绳子绑在湖边树上。

  那年的修泽,还是孩童模样,黄昏时一人跑来西苑找我,却不小心被绳子绊落入水。

  新到府的相士只比他晚来半刻,我站在远处,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十七岁的辰檐容颜清俊,一身布衫,白衣卿相。

  我跳进水里,拼命扑腾着将修泽拖上岸。水花飞溅如万千小鼓在我耳边敲响。我忘了自己不会水,手脚并用,却仍觉身子不停下沉。

  耳畔有人入水的声音,一双清凉的手掌将我至水中托起,慢慢向岸边游去。我心中只剩恐惧,神智已有些不清,死命抓着他的手,修长的手指,坚实而有力。

  那个环抱有霜霰的清新,我在迷蒙中,抓着他的衣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辰檐,那时我与你说了些什么?”

  “那个时候……”他的目光变得悠远深邃,仿佛穿透一生情长:“那个时候,你很小怪。”

  “哼,不问也罢。”

  “说说别的吧。”

  “说什么?”

  他淡笑起来:“后来的事……”

  “这年是我师父让我扮作相士,去府上拜访。他说早年受人所托,得知有一女子,天生与我命格相连,让我去探知一二。我将你八字带回,却不料换来他勃然大怒,不许以后我再入相府。”

  “那你后来又怎么来了?”

  “不知因由,只道当时生了情,大抵会如此这般,一往而深。”

  十三岁那年我昏睡七日,七日之后,相士已走,留下念真将药熬好,助我服下。

  一年后,少年男子高中武状元,年仅十八,名动京城,蜚声天下。那年落昌初立,英长泣喜获良才,大宴群臣。

  沉箫城的焰火燃了三日,我站在相府亦能看见漫天华彩,却不知,有一束清光如水的月白花树是为我绽放。

  有一人站在明月之下,高台之上,等着我去。而相府家眷中,有一个位子,始终空空如也。

  那一年,他目色凄冷,名就时,盼人不来。

  “你是什么时候与我结的亲?”

  “宫宴后。”他有些自嘲地笑,“当时沮丧无比,当场就在宫门前拦了你爹的马车,说我要提亲。”

  “丞相本来不同意,我脑子一热,便把你的命格说出来,又说你若嫁我,定能长生长寿。于是我与丞相约定三年。三年后,你满十七岁,我便来带你走。”

  世事难料,好事多磨。不足一年,变数尽出,无意间发现恩师欲利用自己的身份倾覆江山,原本已有抛却前尘,他乡度日的决心,而此时,他又胶着于皇命与师恩之间,最后只身请辞,回沄州老家,只欲年余后带我去寻求救命法子,从此安度一生。

  然而离开沉箫城前,英长泣却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有担当,有作为,你有许多事未做完,就这样抛却不管,留给他人担待么?”

  “你的确是身系天下,兼具两国皇脉之人。但你若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便阻止这场战事。否则有一天你为王,要一个支离破碎,血流漂杵的江山,又有何用?”

  于是至此奔波,汲汲营营,连往日闲散心性,也就此深匿起来。

  将军府的奴仆遣散了,唯剩一个暖菱,不离不弃地跟着他,赶不走,骂不走。一日他醉酒,对暖菱说了这一切,第二日她便默默去了倾城楼,一届花魁,自当名震一方,岂料浮名后,不过是为了姬家的利,为了心中的人。

  他再来相府时,我早已过来十八岁。离约定日期晚了一年多。那时相府权倾朝野,三小姐富丽的西苑实则清冷。只有我一个人,成天无忧虑,带着一只小狗,两个跟班,及时行乐,热热闹闹。

  春日楼头,花好月圆,他一身蓝衣,笑容敛在清俊容颜后,持杯品茶。偶遇邂逅,我走上前说:“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晚了。”他笑了,多年等待,所幸缘未断,“来了便好。”

  谁料他清笑后的主意,满脸道义掩不住满肚子坏水,以看风水为名,以带我走为实,以娶我为最终目的。瞒了我,更满了相府上下。后来让我误会他不喜欢我,伤心了好久。

  “你当时想出那些花招来,累是不累?”

  “我记得你,你却认不出我。我若直接提亲,就是把西苑夷平了给你修个沉箫城,你也不肯嫁我。”

  “你那时不知道我命短么?娶了我,过不了几年好日子,你就要守寡。”

  “傻小怪,守寡是给富人用的。男子叫做鳏居。”

  “不管,我若死了,你不准再娶不准再动心,否则我从坟墓里蹦出来,拖你一并下黄泉!”

  “这样啊……”李辰檐望着天边烂醉的云霞,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那就好办了。我若去了,我保准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去寻一个相好。”

  小茴,从今以后,跟着我走。我会用此一生,护你一世。

  为我坍塌过的小江山,终有一日会固若金汤。

  一时间回忆分杳。有一双手,触手生温。冰凉圆润的内丹至胸口慢慢归体,而那些戾气,带着灼热的刺痛的温度,慢慢滑过我的手臂,流入身旁的身体中。

  流入身旁的身体中……

  我醒不过来,亦动不了。然而我听见梁脩苍老无比,却又撕心裂肺的哭喊:“辰檐——”

  “有夫妻之实?感觉如何?”风和笑问。

  “这世上,唯一个人能救她。此人与她命格相连,辰时辰刻出生,内修道法,外修武艺,与她亦有一段宿缘,良宵佳偶成时,便能为他承载体内之妖毒,为其延寿……”

  “辰檐,那年你拿回她的命格,为师便看出你有此一劫,千方百计阻止你不去见她,却未告诉你因由。如今看来,我应当让你知道,也好早日痛定思痛!”

  “李公子,妖毒侵体,也许……”

  “师父,风前辈,小惜姑娘……”那声音依然清淡若泉,“我还以为自己能带着她,踏遍江山,安度此生。小茴的心愿很简单,不过是,一座小江山……”

  一双手慢慢抚上我的脸,我努力挣开双眼,模糊只见,清浅的笑容,温润的眉目。

  “没关系,我救她。”

第九章华胥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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