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华胥梦(七)

  13

  “辰檐——”我嘶喊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房间里一片昏黑,我呼呼地喘着气,眼睛不适应黑暗,我四处摸索:“辰檐,辰檐……”不知不觉眼泪一滴滴滑落下来,流入虚无,在心底烫出灼热疼痛。

  “辰檐,你在哪里,辰檐……”

  “小茴……”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我遁声望去,见他斜倚在床榻边,伸出手来,将我揽入怀中,轻笑道:“小怪,你终于醒了。”

  我朝屋中四下望去。一所普通民居,左角放着方桌和藤木立柜,柜中有竹花篮子,门上挂着一件蓑衣。

  “这是哪里?”

  “栾州,迟茂镇。”李辰檐答道,“小怪,我觉得这里好,除却水乡温软,又别有风情,我们先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好不好?”

  “辰檐,我昏迷时,好像梦见……”

  “准是累了。”他笑道,“再睡一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

  “嗯。”听他一说,我竟又有些倦意,“辰檐。”

  “什么?”

  “一起睡。”

  “好。”他掀开被子,在我身旁躺下。不知是否因为光线太暗,他的脸色苍白了些许。温润如玉的眉目,仿佛阔别久日。我伸手抚上去,顺着眉骨,一点点移动,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入心里。

  夜晚竟有些寒气,我不禁疑惑:“我睡了多久?”

  他帮我裹了裹辈子,笑道:“一个月有余了。内丹入体,总有些不适应。”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心慌,张了口,却不知该问什么,终是自言自语道:“残夏了啊。”

  “沄州晚夏多雨,栾州就好些。”李辰檐搂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想要你。”

  我一怔,半晌“嗯”了一声。

  李辰檐诧道:“这么听话?”

  我静静看着他,探入他腰间衣带,伸手拉开,轻声道:“我也想。”

  他轻笑一声,一个轻柔的吻便迎了上来。缱绻深入,呼吸渐次紊乱,直到埋在心底的不安被撩起,融入滔天红尘之中。狠狠撕扯下衣衫,仿佛竭尽全力,用最紧密最不可分的拥抱,最疯狂最剧烈的撞击,带着撕裂的痛疼,将彼此吞噬。

  这夜**翻覆,最后也不知是何时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李辰檐早帮我打了水,一碗热粥放在桌上。待吃完,出门转了转,才发现这是一个一进深的宅子。东西三间厢房,正屋坐北朝南,古朴雅致。后院有一个竹林,碎石小径两旁绿荫匝地,青凉幽静。竹林深处连着花圃,花圃旁是一个小木屋。昨晚我就住在木屋之中。

  看似寻常院子,然而仔细瞧起来,竹林像相府的长荫林,花圃中流水潺湲似相府西苑,而宅子的布局与沄州李府如出一辙。

  虽不堂皇,但却是李辰檐精心寻来的。

  “小茴姐——”我刚到前院,便见李逸然兴冲冲跑来,“你终于醒了。”

  我诧异道:“你怎还未回沄州,不是说要准备这年的秋闱?”

  李逸然神色黯淡下来:“就要回了。”

  四方花坛中,躺着一块石碑,有些零碎的石块散落在周围,盛满夏日的日头,竟成了决绝的姿势。

  李辰檐从正屋里出来,笑道:“逸然来了许久,也该回家了。”

  他站在廊檐之下,阴影遮住上半身。

  我只静静看着李逸然,看出他神色中强烈抑制的凄楚,看出他紧握的拳头上,骨节分明,青筋暴露。

  “辰檐。”我转头笑道:“我饿了,你去给我买些栾州的小吃,好不好?”

  李辰檐宠溺一笑,走来我身边:“说起栾州迟茂镇,当真地小繁华。小吃可口也就罢了,还有天南地北的说书人。前日我路过一家铺子,叫做‘路过’,一人一牌一凳子,老板是位花甲老叟,姓何。当日我闲来无事,便与他聊了几句。这里人都随和热情,我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琐碎且冗长的事情。平静的语调中,有些急切,仿佛在赶着,将许许多多的事情告诉我。

  “不了。”我笑道,言语中,我努力吞咽着从心底漫出的不安与惶恐,“我今天还有些累,相公帮我买回来好不好?”

  李辰檐一怔,倏而扬眉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遵命,娘子。”

  我看着他走向门口。每一个姿势,我都仔细地看着。他的脚步在门口虚晃一下,伸手微扶了下门柱,很快便松开。

  直到李辰檐的背影消失在猛烈的夏光中,我才回头看着李逸然:“我与你大哥相公娘子的叫,你每每都说我二人太甜腻。刚刚,你为何不说?”

  李逸然还在发仲,听了我的话,他浑身一震:“什么?”

  “若是从前,早说我们矫情粘蜜了。”我还在笑,用暂且柔和的神情,去拼命掩住那个还未真正到来的事实。”

  “小茴姐,我……”

  “逸然,你走吧。”我淡淡道,“这些日子,他想与我独处,我明白。”

  李逸然猛然一惊,抬首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那个时候,我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以自身为引,帮我承袭了体内余下的戾气,然我内丹归体,他承袭的同时,戾气受冲击,直入五脏六腑。”

  日头在李逸然的身上镶上一层金。他不是李辰檐的亲弟弟,然而今日他站在我的面前,那副历经岁月,洗去轻狂的容颜,竟也有几分与李辰檐相似的清俊。

  或者是我,是我从头至尾,一直在他人脸上,寻找与他的相似之处。

  每个人心里只能刻一张脸,只能铭记一个人。辰檐,没关系,我已经这样深牢地记住了你。

  “逸然,记得你大哥的话。他当你是亲弟弟,一直都是。”

  李逸然狠咬下嘴唇,一丝鲜血慢慢滑了下来,“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

  我又踮脚拍拍他的头,“逸然长大了,有模有样英俊清秀,辰檐看着,心里也一定是高兴的。”

  李逸然张了张口,几番犹豫,最后只道一声:“保重。”便转身大步离开。

  “逸然!”我一直不问前路地与他在一起,可我做不到:“你能不能告诉我,辰檐他,还剩多久?”

  李逸然没有回头,但是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他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请你明白他的用心良苦,请你也一定要好好地,一个人,坚持下去。”

  “小茴姐,你……还有我们。”

  说完这些话,李逸然再次朝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过头来。

  天边飘来几丝清淡的云,遮了夏阳,院落中的日头退却,黯淡失光。

  他的脸颊莹然有泪:“小茴姐,我大哥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这一生,我只看他哭过一次,是在姬州的时候。”

  “那天,他以为你不相信他,还拿剑刺他与他斩断情缘纠葛。当时我站在大哥身侧,看见他仰起脸,有一滴眼泪就滑落下来。”

  “小茴姐,大哥他,很爱很爱你。”

  14

  李逸然离开了,先前几丝云朵渐渐飘走。剧烈的日晖兜头罩下,我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眼泪淌了一脸,心底传来的疼痛抽丝剥茧,连指尖,也跟着绞痛起来。泪水滑入衣襟,冰凉刺骨的感觉,到如今,如斯凉意也像一种慰藉。

  “辰檐。”我缓缓地呼唤他的名字,只是那般沙哑的声音,仿佛还在胸口时,就已经被撕裂。

  太阳毒辣,方才他站在艳阳天下,笑起来还有往昔的温润,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然后离开了。

  不剩了。

  他只有二十日。小茴姐,大哥是为了等你醒来,才苦撑了这么久。

  “辰檐!”我大呼一声,冲出门去。

  迟茂镇的残夏也有不消退的绿意。陌生的街头巷陌,烟波画桥,当年在沄州时,一行人语笑三千,清隽男子手持折扇,闲月清风般跟在身后,不时露出邪气笑容,问小怪考虑清楚了,可要嫁来?

  水乡梦软,姬州风冽,通京城外,三月便有蝶舞翩跹,然而我去到何方,都有他相伴不离,一如当年我离开相府,那人用折扇敲我的头,说走了,前面山河大好。

  但此时此刻,天涯间,他仿佛消失了一般。街边吵吵嚷嚷,繁花密密匝匝,心中却空了。

  脚步毫无知觉地走着,一步一步,穿过许多街巷,然后走回家。

  我抬头看红木门上的匾额,不由笑了。上面写着“静府”。静,是他的封号,也是我的封号。

  以为会一生静好,到头来,不过一场清落空梦。

  “小怪。”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泪盈盈抬起头来,李辰檐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走上前来,微微诧异笑道:“怎么哭了?”又抬袖帮我拭干泪痕。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喃喃答道,将头埋入他的胸口。

  如同埋入一团无力地棉花上,李辰檐脚步不稳地后退几步,与我一起跌在地上。

  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往下沉不可怕,我只是看不到底,万丈深渊,万劫不复,都不可怕,只怕一直沉着,没有尽头。

  李辰檐揉揉我的头:“记得我跟你说的何叟,我买了些吃的,见天色还早,就坐下来,与他聊了几句。”

  “小怪饿坏了吧?”他捧起我的脸,笑着说:“别哭了。”

  “嗯。”我狠狠咬牙,抬袖拭干又渗出的泪水:“再也不哭了。”

  我将一股又一股汹涌的酸楚咽入喉间,憋入胸中,里面闷钝着痛。但是,即便心肺都因这凄苦溃烂,我也不再在他面前流泪。

  我笑问:“吃的呢?”

  李辰檐道:“放在膳房里了。”

  “那相公去正屋等着,今天我来伺候你。”

  屋内的桌上点一盏油灯,灯火温馨朦胧。

  除却栾州的小吃,还有三四盘小菜是我最喜爱的,当年在姬州时,他也亲自下厨为我做过。我当时说,我这一生娇生惯养,不会做菜,但我会去学。

  此生也许多难流离,但贫贱也好,富贵也罢,只求得数日安稳,能为你,做些什么。

  心中一阵痉挛,双手也有些颤抖。两碗米饭凉了,我在厨房用热水回热了,才一齐端进正屋。

  我分一双筷子给他:“我们一起吃。”

  记得冬天在姬州的那日,我也与他两人围坐在桌前吃饭。窗外飘着风雪,屋内暖和得像是家乡。我赌气跑出去一天,他发疯似地到处找我。

  回家时,刚好看见他坐在我的房门口,雪似白梅,梅落满肩。

  他在等着我。

  一直等着我,七年前落水,六年前盛世烟花,去年绿染枝头,春阳炖燿下,茶寮邂逅,寻我,然后等我。

  我替他夹菜,手指仍在颤抖。辰檐,我总是贪睡贪玩,又爱闯祸,你总也替我担待。如今换我来照顾你,会不会太晚。

  他吃得很香,见我替他夹菜,便伸碗来接,然后对我清和一笑,说:“小怪自己也多吃些。”

  “嗯。”我点点头,又说,“我想以后一辈子,都伺候相公,一辈子对你好。”

  李辰檐笑道:“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现在内丹回体,寿与天齐。”

  “那也要伺候你一辈子。”我强笑道,“辰檐你记不记得,在姬州时,我们也这样坐在一起用膳?”

  “嗯。”他也笑起来,“那天你身上有伤,一人跑出去,我担心地到处找。”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问你,以后,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一起去世间到处走一走?”

  “嗯。”

  “那,可不可以?”我问得小心翼翼。

  这个问题,我问了两次。然而两次都没有得到答案。

  “傻气。”他笑着,反捏着筷子,屈指来轻扣我的额头。

  筷子从他指尖滑落,哐当一声落在地面,仿佛砸在心上。

  他弯身去捡筷子,然而几次拾起来,几次滑落下去。

  那句话不断在我心中重复着,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着小怪和小毛球,到世间到处走一走。

  辰檐,你应我一句,只应我一句,不用实现。

  我弯下身,帮他拾起筷子,扶他坐起,笑道:“瞧你,我就吓吓你,让你带我四处赏玩一番,你就心不在焉了。”

  李辰檐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凄清,他淡淡地望着我,唤道:“小茴……”

  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小茴。真的,你这样唤我的名字,我其实,很害怕。

  然而我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笑说:“好了好了,这次是我错了,罚自己喂你吃饭好不好?”

  我没有哭,可是我的声音在颤抖。它们被撕城碎片,一点一点从同样颤动的唇边滑落出来。

  “别傻了。”李辰檐的笑容神伤,“扶我到床边靠着吧,小茴,我想再抱抱你。”

  我心中一紧,惊愕地看着他。他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垂目道:“我现在这样,没力气抱你。”

  “好。”我点点头,“我扶你到床边去。”

  楠木软榻,淡墨帐子,老夫老妻的古朴颜色。乍眼看去,我会误以为,以后的许多年,我都会与辰檐在此厮守终生。

  李辰檐倚着床榻半躺着,环臂将我抱在怀中。他手臂已没有太多力气,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脊:“小茴,与皇兄,与楛璃约定的三年之聚,还有去沄州永京探望逸然与我们的爹娘,你可别忘了。”

  “不会。”

  “我年少时游历江山,见过太多恢弘喷薄的美景,千里河川,美好的太多,以后,你都要去看看。”

  “嗯。”

  “小茴,对不起。”

  我心中一颤,抬头问道:“为什么?”

  李辰檐目若深泉,盈盈望着我:“曾经答应过你,替你建好自己的小江山。这世间,凡入你眼的,尽你意的,只砖片瓦堆砌起来,修成这江山最坚实的城阙殿宇。现在恐怕,做不到了。”

  我笑起来:“辰檐,这里。”我拉起他的手,贴在左胸心脏之上。

  “江山在这里。”我道,“辰檐,与你相识,与你相知,与你结为夫妻,一路走来,早就让它固若金汤。从今以后,坚不可摧。”

  “那时你问我,那么多形形□的人,我都将他们放入江山之中,而你,又在哪里。”

  “辰檐,你是我的天下。天涯海角,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天下。”

  “傻小怪。”李辰檐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一点一滴沿着轮廓抚摸着。这个动作我也做过,我知道,他是也把我刻入心中。

  我伸手贴在他的手背,笑道:“傻小怪喜欢破相士。霍小茴这一辈子,只喜欢李辰檐。”

第九章华胥梦(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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