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皎皎在身后叫她,她抬起头来,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她身上,晚萦暗自纳罕,她又没打着野兔,看她干什么?

  “干什么?”她以询问的目光看向慕云平。

  慕云平没说话,倒是太后接口说:

  “静妃说的没错,芸妃来了这么些时候了,连句话也不说,今天第一次来冬猎,无论如何也得骑马表现一下。”

  晚萦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接口,她明明不会骑马,太后和静妃表明了是要刁难她,晚萦将求助的目光送到慕云平的面前,慕云平沉吟一会儿道:

  “没事儿,就上马走两圈吧!这规矩倒也是父皇留下来的,第一次来的妃嫔都是上过马的,你放心,会给你挑一匹最温顺的马,由驯马官帮你牵着。”

  晚萦脸色有些为难,但还是站起身解下了宛如一床薄被的披风露出里面那件月牙白滚边的杏黄骑马装。空气里冷得连手指都握不紧,晚萦鼻子冻得通红,一撒开手炉就冷得像是把手放进了冰水里,现在又脱了一件披风,宛如脱了一层皮,冷得她站不住,驯马官牵着一匹枣红黑鬃的马站在不远处,她腿打着颤,向前走了几步,那腿像是因为严寒冻脆要折断了似的,少了披风的庇护,连手也没出藏。

  越冷身上越起栗,摩擦着衣料,又疼又痒。

  试了好几次,晚萦才抓着鞍不甚优雅的爬上了马背,她只觉得“高处不胜寒”,爬上马背之后只觉得风更加呼呼的刮,夹杂着霰子打在脸上,双颊立时麻木了起来。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光秃秃的枝丫上塌着积雪,大片大片的雾凇凝在树上,倒挂在树枝上,像是乳白色的松针,冰晶剔透,凝着又像是一碗银耳羹。

  抓着鞍子刚一坐好,晚萦还没来得及调整一下坐姿,刚听得一声乌鸦叫声一般的沙哑的声音,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千山鸟飞绝的天气里哪来的乌鸦叫的时候,那马就像被谁狠狠抽了一鞭子“唰”的一下就蹿了出去,擦过将那牵马的驯马官摔在了一旁的雪地上。

  晚萦“啊”的惊叫了一声,她一张口一大口寒风夹杂着雪花和霰子就灌进了她的嘴里,喉头一片寒凉,宛如拿着冰刀挂了一下,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一般,晚萦的后半截声音被堵在了喉头,她惊吓之中眼角只瞟见周围银白的素景在飞一般的后退,风刀在她脸侧擦过,晚萦尽力向前佝偻着身子抱着马的脖子,拼尽全力不让自己被颠下去,慌乱中摸到了缰绳。这一吓,刚刚那冷得让她站不住的寒气仿佛都追不上她了,她全身反而冒出了一阵异样的燥热,手上也有了些力气,她抓住缰绳用力的往后拖住,嘴里不停的叫着“吁、吁、吁”,可那马不听,还是一个劲儿的朝前猛冲。

  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又被寒风给吹干,更觉得脸上冷得麻木了。身旁的景还在疯狂的后退。晚萦听见侧后方似乎有马踏雪地的声音,想必是有人追上来了,但是她没有功夫去看来人是谁,只能奋力的抓住缰绳不让自己被摔在地上,夹杂着雪花霰子的风打在脸上,她根本连眼睛都睁不开,所以当马遽然停止的时候,晚萦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一次没有供她借力的机会,她像是一块裹着石头的棉花猛的被从马背上甩了出去。

  晚萦的心里沉了下去,只能紧闭着双眼,等待着身体落地的剧烈疼痛。这下面是个悬崖,可能她会直接被摔晕过去,可能会摔断几根肋骨,也可能会摔断手和腿。

  可晚萦没等到身体坠地的剧烈疼痛,身体被人抱进了怀里,凌空转了一个圈,接着坠下了地,咕噜噜的顺着坡面滚了下去。

  这里看起来是个悬崖,原来只是个深了一点的斜坡,坡顶和下面大概有一丈的高度,加之坡面上有厚厚的积雪,滚在上面也没有什么大的伤害,但是雪地里却有大小不一的石头,滚在上面,还是疼得晚萦“斯斯”的倒吸凉气,不过晚萦有抱着她的那人护着,已经把伤害降到了最低。

  坡有些长,他们连着滚了好一会儿,撞到一截半枯的树桩才停了下来,树桩截面上积的一尺多厚雪被撞得撒下来,像盐一样,淅淅粒粒的撒下来,落在脸上和颈项里都已经感觉不到冷了。晚萦“呃”的一声短呼,连连翻滚的心才随着身体停了下来,眼前黑了一会儿,才积蓄着些力气抬头看了看抱着她滚下来的人是谁。

  晚萦朦朦胧胧的抬起头去,入目的是一张清隽疏朗的脸,下巴微尖,双眉略略有些秀气但却并不女气,双眼晶亮像是藏着两颗最亮的星子,身上的气息冷若冰霜,像是隐居山林的谷中仙。她望见慕云时的眼里,她看见自己半眯着双眼,一脸的奄奄一息,晚萦努力的想要睁大眼睛,可是肚子莫名的疼了起来,她的手摸索着按在了肚子上,像是牵扯到了全身的经脉,肚子疼连带着手也疼腿也疼肺腑也疼,全身都疼了起来。

  晚萦惨白着脸色,像身下的雪一样,她的双唇也变得惨白如雪,额头上渗出冷汗,牙齿打着颤,全身也打着颤,身体不由自主的蜷缩到了一起,她几乎快要晕死过去时,只觉得身体一轻,是慕云时抱着她站了起来,一步深一步浅的在雪地里沿着坡走了起来。刚走没几步,就迎面碰上慕云平带着人赶过来。

  慕云平看了一眼晚萦,又将视线移到了慕云时的脸上,神色一凛:

  “皇兄,把她给朕。”

  慕云时抱着晚萦站在原地没动,他低下头,目光胶在她脸上,她双眼紧闭着,眼睫像是两把小扇子,脸小得宛如只有一个掌心大,血色尽褪,连唇都是惨白着的,对襟的骑马服边缘扎着稍长的白色绒毛,她被包裹在厚厚的骑马装里但依旧抵挡不住着阵阵寒气的侵袭,全身渐渐的连体温都开始流失了,她全身软绵绵的好似一团棉花,轻飘飘的好像一缕幽魂。他的双手不由得更紧了些,似乎是想将她永远留在怀里。

  慕云平的脸色更加阴鸷了些,脱下玄色龙纹披风,几步上前,盖在晚萦的身上裹住了她,有些的强行从慕云时的手里接过了晚萦,他感觉到慕云时僵硬冰冷的双手。

  他看着慕云时保持不动的双手,冷笑一声道:

  “多谢皇兄救了朕的爱妃。”

  “爱妃”二字他咬得极重又很清晰,像很是故意的要强调这个事实,眼神阴沉沉的在晚萦惨白汗湿的脸上扫过,又扫过慕云时的脸的未动的双手,嘴角却又带了些森冷的笑意。他向上端了一下,将晚萦抱得更稳更紧些,转身便走。

  早就先遣了一队骁骑卫赶回宫中,所以回到兰麝殿时,已经有太医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晚萦紧闭着双眼,在雪地里卧得不久,衣衫虽然没有湿,但身体却冷得像块冰,脸色惨白中还带着隐隐的铁青,全身都是发颤。

  银月把殿内火炉里的炭火拨了又拨,不时的放木炭进去,被塌着却又一时燃不出火来,越急却越发的燃不出火来,急得她全身冰凉却又满脸的冷汗,举着袖子胡乱的揩抹了一下,又一手夹着炭一手拿着炭耙在火炉前丢丢推推的,她望了一眼红漆梨木拔步床的方向,厚重的银朱帘子没被放下来,依旧被挂在花凤飞天的银钩上,钩子上垂着玉色的流苏,此时也无风自动的自摇自摆。在床上,皎皎依旧将芸妃的外衣脱了下来搭在了木桁上,拉过豆绿色的海棠金纹锦被覆在了她身上,而芸妃半睁着双眼,惨白着脸色,显得气若游丝,皇上站在床头看着皎皎做好一切之后,冲着高大的围屏后沉沉的叫了一声:

  “进来。”

  话音刚落,一队太医提着各自的医药箱排着队像是鱼儿归巢一样井然有序的从围屏的一侧快步绕了进来,一进来先是朝慕云平一躬,见慕云平阴沉着脸色什么动作也没有,然后互相对望了一眼才战战兢兢的半蹲半跪在了床边,皎皎拉出晚萦的手,覆上了一条薄薄的无花无饰的乳白色方巾,跪在最先的太医伸手搭脉,探了好一会儿,半蹲半跪变成了双膝跪地,他一跪地,后面跟着的全部都跪倒在地,那人道:

  “启禀皇上,芸妃娘娘已经有孕近两月了。”

  慕云平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显出隐隐的喜色,刚刚那冷鸷的气息霎时消退许多,他颇有些惊喜:

  “你说什么?”

  那人叩了一个头,后面的也跟着叩了一个头。

  “芸妃娘娘的确已经有孕近两月了,只是……”

  他为难的瞟了一眼四下里,最后眼神停留在踏脚上的软垫上,心里开始不停地打着旋儿。

  今日是兰麝殿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围屏外歇着太后、静妃、许修仪、郭昭仪、郑采女……还有九王爷也在外面擦伤药,刘侍郎的大公子陪着云和公主在外等候、平南侯也等在外面,宫女太监像洪水似的涌了一屋子,所有人都等着一个答案,但这却让他更加说不出口。

  慕云平叱了一声,紧张万分的问:

  “只是什么?”

  太医又以额触地,仿佛赴死一般的闭紧了双眼,颤着声音道:

  “只是芸妃娘娘曾经小产过,又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伤了身体的元气,加上此次坠马,胎儿很可能会保不住。”

  半晌没有声音,太医睁开了双眼,只觉得眼前已经模模糊糊被汗水浸润了,他微微往前佝偻着身子,汩汩热气从后边领口冒出来,冲得他后脑勺热漉漉的,脊背上有汗水顺着脊柱滑将下去,一直到腰上被用腰带扎紧的衣衫吸附。

  慕云平蓦地嗤笑一声,抓起一旁案几上的一个莲纹彩釉小颈花瓶猛的朝着高高的围屏猛掷过去,“砰”的一声巨响,花瓶四散五裂,围屏朝后倒去。

  屏外众人拔高的尖叫声此起披伏着朝后退去,围屏“邦”的一声砸在地上,屏外之人面上皆有惊惧之色,他的双眼淡淡的扫过满屋的人,搀扶着太后的一片惶惶的静妃,刘旭阳以及他身后护着的惊惧的云和,斜倚着花几把玩着绿玉扳指的面色淡淡的沈琅玕,还有各色心有余悸的立在一旁嫔妃和宫女太监,几乎每人的脸上都残留着四扇屏倒地的惊颤与惶恐……他的视线渐渐旁移,最终停在了坐在一旁铺设着石青色椅披几椅上的慕云时的脸上,他的脸上有浅浅的几道擦伤,红漉漉的露出些血丝像是指甲抓出来的血痕,手上也有擦上,他此时把袖子挽了上去正将小臂上的伤痕露出来接受清理和擦药,但却因为围屏的倾倒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为他擦伤那人也远远的躲了开去,慕云时还是保持着将手肘放在案上的姿势,眼睛却向前方开了过来,与慕云平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慕云平没能发过慕云时脸上一瞬万变的神情,亦没能放过他眼里那一刹而过的震惊和痛楚。

  他许久以来所有的猜测都在此时得到证实。

  慕云平的耳旁硿硿然作响,却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那一晚晚萦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臣妾在那种地方呆了那么久,总也会遇到那么一个喜欢过的,皇上何必在意?”

  喜欢过的。

  那晚她在他心里种下的那根刺,此时遽然的横冲直撞起来,将他的心撞开了一个洞,往里呼啸着灌着冷风,又痛又寒,让他忍不住倒吸凉气。

  全身变得绵绵无力,但心底却有一股含怨的怒气猛烈叫嚣着要冲破身体的束缚,双拳暗暗的收紧却又缓缓放开,他转头去看了看床上的晚萦,她紧闭着双眼,似乎是还没醒。

  慕云平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子一斜,声音尽显疲惫:

  “都回去。”

  又对着跪在床前的太医说:

  “回去把药煎好,送到这里来。”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谁都没说话,默默的行过礼后悄悄的离开,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用手支着额头撑在床前,闭上了双眼。

  晚萦其实早就醒了,从刚刚太医为她把脉的时候。所以太医那一席话,以及慕云平砸倒屏风的剧烈响声她都知道,她甚至都能想象慕云平那压抑着暴怒的表情。心里像是踏空了一样,像一片秋叶无边无际的往下坠去,心底的绝望如同泉水一般的涌出,将她渐渐淹没。

  她想,他还是发现了,她费尽心思想要埋藏的秘密,就这么被人轻易的扒了出来。晚萦在被子里抓紧了身下的褥子,手心里都是汗,但是身体却冷得像冰。眼眶像是火烧一样的发起了烫,泪意渐渐上涌,浅浅的漫了出来,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有人轻柔的擦去了她眼角的流水,指腹暖意盎然,如同和煦的春风在脸上轻抚。

  她睁开双眼,泪意朦胧间她望见慕云平的脸。

  他脸色冷冷的,殊无任何的表情,连为她擦泪的手都僵僵的,像是一个被人提着线的木偶人。

  晚萦心中骤然一痛,泪如泉涌,转过脸去。

  但慕云平却一改平时温柔谦和的样子,大力的捏着她的下巴,强行的将她的脸转了过来对上她的眼睛,她长流的清泪深深的刺痛着他。

  他粗暴的动作下说出的话却仍旧是温和的话语: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嘴里像是含着苦胆,苦得她张不开嘴,眼泪却越擦越多,她咬了咬唇:

  “记得,那晚在九王府的时候,你……”

  可还没等她说完,慕云平却“嚯”的一下站起身来,将身后的椅子猛的一踢,那椅子侧翻在地,他后退几步,讥诮着说:

  “是了,是了,你的眼里反正就只有他。”

  “扣扣扣”,有人敲门。

  “谁?”慕云平一声怒喝。

  门外是刘公公战战兢兢的声音:

  “皇上,太后娘娘和静妃娘娘来了。”

  慕云平站在床前看着晚萦,门外已经有人推门而入。

  太后上前来把他拖到中央,指着晚萦说:

  “你对这个女人着迷,不就是因为容芸吗?现在母后就将她,还给你。”

  慕云平正不明所以,门外就有一盛装女子逆着光走近了屋来,堪堪停在那倒塌的屏风前,满脸热泪的望着他。

  慕云平倒抽一口凉气,试探着叫她的名字:

  “容芸?”

  容芸流着泪点着头:

  “皇上,是我。”

  慕云平毫不迟疑,踏着倒下的屏风走到了她的身边,细细的端详着她,一时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晚萦撇着头去瞧,远远的瞧见容芸穿着葱绿色的深衣,腰间扎着宽边的腰带,脸色白中透红,像是白雪里的红梅,此时正泪流满面的颤抖着双肩,而那张脸与自己肖似的脸让晚萦堕入了黑暗的深渊。

  她一直以来就是个替代品而已,现在正主回来了,她连个替代品的位置都即将失去。晚萦苦笑着倒在枕头上,恍然瞥见倚在门口的尤雪绞着双手亦是一脸落寞无望的样子。晚萦想,现在自己也或许就是这般的表情吧!或许还比尤雪多了一分的绝望。晚萦突然觉得这人世真是太可笑了,她曾经与尤雪是对头,却不想在此时竟会感同身受,同时感受到这彻骨的寒意。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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