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些我未能从她口中获知零星半点的信息,只是后来两年后回到乡下偶然听说书先生眉飞色舞的讲起,这故事有几分真几分假我毫不在意,只是在意于相隔经年还能听到关于她的传奇,以至于在日落月升的黄昏,年轻的说书先生即将收摊离开时,我固执的拦住他,一定要他再讲一次那些我未能参与过的她的故事。

  我今生听不腻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往事如同轻烟转眼就在不可触及的记忆里消散,我从不提起我曾经陪伴过那样一个美丽的传奇女子,但我却一遍遍的将放在心底的她重新找出来细细回想,我需要有人一次次的提起关于她的话题,我害怕时间会将记忆冲淡,我害怕我在意的终究有一天会再也无法想起,所以我最终选择嫁给那个年轻风趣的说书先生,每一晚入睡前他都会在灯下侃侃而谈,而我抿唇不语,思绪却早已远远的回想我人生中难熬辗转的那一晚。

  那晚她双眼微湿,褪下那一身湿润的红裙赤身钻进了被子里,我恐惧忧虑得难以入眠,而她却拉着我躺在身侧后不久便沉沉睡去。

  我不是她,所以我不能理解我那句近乎怜爱的关心于她究竟有何种意义,我也不知此后经年她仍旧念念不忘与我初见的那一天,还有此次深夜里我的这一句关心的话语。

  我在被子下缓缓移动右手,轻触她覆于被下的滑腻的手臂,在这个即将波涛汹涌的夜里我躺在她的身侧获取片刻安宁,却忽然听见她梦中呓语,电光石火间我只听清两个字。

  逾白。恰如一道惊雷,在我耳边自无边的记忆里猛然响起。

  江逾白,正是那个春初刑场处决的犯人。

  我多想仰天大笑,终于明白了连月来她清冷不明人事的孤傲和那破釜沉舟的决绝,在那人人头落地的那一瞬起,她恐怕早已决定抛弃自己的生命,这一身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皮囊只是为他复仇的工具,她已带着必死的决心,而我,恐怕今生亦只能飘蓬一聚。

  我知道了,她不会再属于任何人,因为有人早就将她去爱的能力尽数销毁。她成为了一个躯壳,可还是那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沉于梦中,却意外的梦见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闹哄哄的街市上我被迫跪倒在街市如同牲口,任由来来去去的所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极度的贫穷让我此刻受尽屈辱,重病的母亲,无能为力的父亲都决定我此刻跪在这里的命运,我茫然于自己的不堪的未来,我恐惧于此刻所有人嘲弄恶意的目光,他们如同地狱里的青面獠牙,只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吮干我的鲜血。我恐惧得多想悲痛的嚎啕大哭,但我还是竭力忍耐保持着最后一丝镇定,眼底如同潮汐暗涌,悄悄的还是湿了眼眶。

  而她,她却忽然破开人群,朝我缓步走来,我朦胧的泪眼看不清她的样子,却记得她用一双修长白皙的双手将我从冷硬的地上拉起,我不知她扔给我父亲的那包银子究竟有多少,我只知道在那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之后,我与我的家庭将要彻底隔绝,我用我的身体为他们解决这一次的危难,而从今以后……从今以后我将与他们断绝最后那一丝的联系。

  我还记得那天她漫不经心一般的话语:

  “我还缺个丫头,就你来吧!”

  宛如天神降临为我指点以后的人生。

  我再次醒过来时已是晨曦初现,光线自窗棂洒入,微末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周遭的环境令我以为仍在梦中。

  我不知她先我多久起身,另一身瑰色的衫子此刻正紧贴在她的身上,察觉到我的清醒,她转过头来,以一种明媚轻快的语调问我:

  “好看吗?”

  我耳边“轰隆”作响,撑在床畔怔愣之时她轻绾长发,一支凤钗被她轻轻推入发间,环佩叮当。

  在门外的震天的撞击声猛然持续的响起时,她回身抿唇,在我以为房顶将要塌陷的惊恐里对我安抚一笑。

  九王爷府的人和老鸨带领的人几乎同时抵达,而得知九王爷即将为她与我赎身的消息后我和老鸨同样震惊,震惊过后,老鸨满脸喜笑颜开,砸门时的气势汹汹顿时消失不见,而我却被苦涩绞紧肺腑,我终究还是要失去她。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一天的早饭后,她穿着瑰色的衫子,登上了青绸帘布的马车,她掀开车帘,定定的凝视着我,忽的叹息一般最后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慧深……”

  我凝神谛听,以为她要赠我如何悲切的临别之语,我几乎快要以为她即将回应我长久以来不为人知的感情,我以为她即将告诉我自己并非自作多情,心底隐隐有期待悄悄潜入……

  却不想,她只是轻轻的唤了我一声便再无下文。

  她眼中光亮湮灭,如同夜幕上的星子如同流星般纷纷坠落。我失神之际,她已经乘车离我遥遥数丈。

  我的自由是她求来的,而她却要从此将她的自由完全葬送,她一步步踏入了她为所有人设好的全套,以身做饵让所有人万劫不复。

  我惨然一笑,昨晚我睡于她的身侧,我以手轻触过她雪白的藕臂,我吻过她眼角盈盈的泪痣,而她眼睫微颤如同蝶翼,轻轻抚刷过我战栗轻颤的唇畔。

  我脑海中似有大厦轰然倒塌,原来她早已于昨晚的半梦半醒间察觉了我全部的企图,而她却选择避而不见没有戳破我的痴心妄想,她刚刚的欲言又止是给予了我最后的通牒。

  青天上的流云迅速的消散,苍天无情,而我依旧祷告上苍,让她以后的每一步都能走得顺遂,能遇上一个爱她如我般的人护得她一世周全。

  骑着街市上买来的灰驴我漫无目的的走,仰望上苍时却发现记忆中似有相似的情景与我此刻的情境暗暗重叠。

  我想起我来时亦是骑着家人借来的驴子,那时我茫然无措于自己惨淡的命运,而她宛如天神破开人群带领我飞升天际。

  她在这红尘里与无数人擦肩,是那么多人仰望渴求的月光。

  但是,她永远,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晚萦。

  晚萦是乘着马车去九王府的,车上的鸾铃叮叮当当的响了一路,头上的珠翠也叮叮当当的响,响成一片,乱乱的像是有人举着钹铙在耳旁一直敲个不停似的,响得她莫名的心烦。马车虽然是行驶在平稳的官道上,但还是摇摇晃晃的,整个人就像是涌在水里,跟着浮浪不停的颠簸着,找不着定准。

  到达九王爷府上的时候,一掀开车帷,就有个蓝布衫短打模样的人放了一张条凳到马车下供她踏脚,还有一个青衣褂子的中年女人一脸沉闷的立在一旁等着扶她下车。晚萦抬头一看,却见沈琅珏带领着一众丫鬟婆子站在朱漆大门外的台阶上,一个个面无表情眼神滞滞的,像是发丧似的,她断然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到以为沈琅珏带着人是来迎接她的,恐怕沈琅珏只想给她发丧,绝不会是快快乐乐的想迎她进府,毕竟在昨晚她就见识过这位传说中的九王妃醋劲儿的功力了。

  夏日炎炎,日头正隆,太阳偏过头来晒到了前门来,晒在大门金色的门钉和兽头环上耀出刺目的金光像是门上碎了一片的琉璃。不过晚萦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沈琅珏身后的丫鬟都一个个如同裹尸似的,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像是个待烤的玉米,还生怕自己烤不熟一般,还穿的是仲秋时节的那种薄棉衣,而且一个个都要么面黄要么面黑,有些脸上还有痦子,几乎都面有菜色,像是逃难的灾民,竟然一个看得过去的都没有,再看沈琅珏简直就是貌若天仙,而且穿得清爽多了,一身淡蓝薄锦圆领长裙,膝处垂着杏黄的绶环压住轻飘飘要飞将起来的裙摆,袖口处有着白色的细窄滚边,腰间缠着一条杏黄色的纱带,轻轻地一扎,却越发的凸显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来,沈琅珏长着一张温柔的鹅蛋脸,肤色白皙宛如银盘,眉眼都细细的,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两弯月牙,一头青丝都绾了上去,露出柔腻的前额和脖子来,发间簪着四花八蕊金步摇,耳垂上挂着枫叶形青玉耳坠,颈项上挂着青玉珠串,手腕上是嵌着红宝石的象牙手镯。

  对于沈琅珏晚萦倒还不甚在意,只是和沈琅珏身后的婢女一对比,晚萦都快要以为自己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一不小心走到了冬天,身上这一身纱衣会不会在下一秒就把自己冻死。

  尉朝民风一向开放,连女子择婿大都由自己心意,男女白日约会甚至都不甚稀罕,女子的穿着方面更是没那么拘谨,却倒不知她们这般虐待自个儿有什么意义?

  刚一下车,沈琅珏就笑着迎上来:

  “妹妹从环彩阁过来,一定累了吧?”

  到此时,晚萦才算是弄清楚了沈琅珏的用意,她本可以随意开个角门连车带马一起悄悄进去就行,解过却大费周章带人来接,原也只不过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陆晚萦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想借此给她一个下马威罢了。

  沈琅珏笑得温婉,一双素手纤纤,柔弱无骨,牵着晚萦。她靠近,晚萦隐隐闻见她身上散发出幽幽的香气,却不是普通香粉花油的香,倒像是青草药的气味。

  沈琅珏长得不算太美,但胜在长相大气,气质更是高贵典雅,看一眼就能感觉出她就是那种诗礼簪缨的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体现着她所承习过的教育和修养。而她也确实有着显赫的家世,她是侯府的小姐,她的父亲原是平南侯,后来老侯爷薨逝,她的哥哥继承了爵位,如今,她便是平南侯爷的妹妹了,两年前被天子赐婚嫁给九王爷慕云时,十里红妆,鲜衣怒马,从侯府风光大嫁到王府,盛极一时,何况那九王爷还是当今皇上的哥哥,位高权重,更兼是个年轻温润俊彦潇洒的谦谦公子,沈琅珏有的是多少女子都羡慕不来的福分。

  可沈琅珏有的却是和她大气的容貌与身家完全相反的刻薄脾性。

  所以她给晚萦安排了这么一个住处。

  一所偏僻荒废的宅院,人一走进去,野鸟就扑棱棱的到处飞,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连路都遮盖了,晚萦踮着脚捡来捡去才找到一条路,一推开门一股子霉味儿扑面而来,灰尘从地上一直延伸到房顶上,一腾起来连眼睛都挣不开,蛛丝牵连得到处都是,光一照进去,那些或大或小的蜘蛛就撑着腿急速慌张的顺着丝向上爬,一直爬到梁上去。屋里的摆设也很简单,左边挂着红色的帘子,屋中间只有一张床,空空的就一个大木架子,床头还有被老鼠啃啮过的痕迹。还有一方连桌布都没有的木桌和几张凳子,连个四扇屏都没有,她在桌子上轻轻按了一下就在这个宛如大灰饼的桌面上留下了几枚浅浅的纤细的指印。

  不一会儿,一个丫头从外面进来,说是王妃派她来服侍陆姑娘的,一进门眼睛就东瞟西瞄的,晚萦一看她,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阵恶寒,面前站着的这个丫头,额头突出得就像是雷公脸上麻子摞了一层又一层,简直都快要看不清她本来的样貌,眼白多得吓人,更兼她声音粗嘎,像是吞炭自杀未遂的后遗症,对着这张脸,晚萦可能连山珍海味都吃不下去。

  晚萦吞了一下唾沫,指着院门一点儿也不客气的说道:

  “你……你回去告诉你们王妃,重新派个人给我,请她不要给我耍这种花招,太低级了。我是个卑贱的人,但你们王妃是有身份的,不要为我失了修养。回去告诉王妃,给我找一个下等粗使丫头都成,只要正常点儿。”

  那丫头眼神闪闪烁烁的,显然是被晚萦给说中了。

  晚萦自顾的笑了笑,也不管她,将那房中的帘子一扯,灰尘铺天盖地的撒下来,呛得她捂住鼻子直咳嗽,她抖了抖,把灰尘抖落一些,牵起一角抹了抹桌子。露出桌面原本的赭色。

  那麻丫头走后不久,又来了个女孩儿,穿着青色的褂子,褂子里套着月牙白的长衫,不饰钗环。虽只是中人之姿,但她皮肤雪白如同剥了壳的荔枝,脸如银月,身如弱柳,更兼年少娇憨,令人见之爱怜不已。

  她说她叫阿雯。

  阿雯年龄不大,许是才及笄的年龄,后来才知道她十六岁,十岁的时候就随着母亲进了王府。她人年轻,自然也是活泼爱动的,也蕴含着年轻女孩子自有的热情。

  见晚萦在抹着柱子的灰,连忙放下东西结果那条帘子来。

  晚萦一边扫着屋里的灰尘一边问道:

  “为何你们王府里一个好看的丫头都没有?这偌大的王府倒不至于连些年轻漂亮一点儿的丫鬟都养不起吧?”

  阿雯凑近晚萦压低了声音说:

  “哪是养不起啊!是王妃不让。几个月前,王妃突然把府里长得稍有姿色的下人要么遣放出了府,要么配了人,留在府里的也全部贬为了下等仆婢。”

  晚萦不解:

  “这是为何?”

  阿雯手里拧着帕子,擦着床沿道:

  “我听前院儿的喜儿说,是王妃怕王爷有二心。”

  晚萦倒是不太相信,若是这个原因那自从沈琅珏嫁到王府就应该这样做了,但为何直到几个月前才会突然这样做?

  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也就不想了。

  等到打扫完清洁沐浴之后,晚萦才去前院面见沈琅珏,名为谢恩,但这到底有没有谢意就另当别论了。

  沈琅珏仍旧是笑眯眯的,坐在堂上看着晚萦跪在地上,好半天也不叫起来,晚萦在心里暗暗怒咒。

  但嘴上还是笑着的,但连续跪了近一刻钟却又给不出为什么要跪这么久,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要心生怨怼了,能忍这么久实在是她的极限,晚萦有些生气,所以没等沈琅珏说起来,晚萦自个儿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跪了这么久,腿都站不直,一起来就歪着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揉着膝盖。椅子上套着棕色的椅披,还垫着薄薄的一层棉垫,坐在上面软绵绵的很舒服,舒服得让人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但那扶手却打了蜡,乌光光的,看着很是柔腻。

  沈琅珏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她身后的鼓眼睛丫头气势汹汹:

  “你干什么?我们王妃还没叫你起来!”

  晚萦看也不看她,也不答话,只是捂着膝盖一个劲儿的揉,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鼓眼睛丫头气不过晚萦无视她,又扬高了声音说道:

  “你就是一个青楼女子,至于那么拽?能进王府就是你的福气,你居然还敢如此傲慢,你这样的女子就该千人睡万人枕!”

  晚萦面上沉沉的,嗤笑了一声:

  “想不到王府里的狗都比外面的狗吠得厉害,到底是主人不一样!”

  沈琅珏闻言突然捂着嘴咳嗽起来,脸色变得通红,咳了许久也止不住,一点儿也不像风寒,倒像是……

  “王妃,您得了痨病?”

  话语一落,满屋的人都变了脸色,谁都知道这痨病是治不好的,还会传染,是会死人的,有几个丫头端着托盘视线下垂四下的瞟了瞟,悄悄的往后退了一步。

  鼓眼睛一边帮着沈琅珏捶背,一边瞪晚萦:

  “你瞎说什么?我们王妃只是普通的风寒,你不要在这里耸人听闻。”

  说罢,指着屋里其他的丫头,连说了几声“出去出去”,那些丫鬟像是得了大赦一般奔了出去。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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