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大年三十, 将至傍晚,韩老爷才回来。

  走了几日,他的气色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 甚至比走的时候更显疲惫。他这回相信, 没有人给他下毒,是他得病了。

  他在山庄休养的时候也叫了不少大夫来瞧, 可没有一个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不知道是什么病,反而更可怕。

  回到家中, 是琴姨娘和柳莺接的他, 问及他要去哪个院子休息时, 韩老爷浑浊的眼睛看看大门,说道:“都不必伺候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要去大夫人房里。

  他不来自己房里, 琴姨娘和柳莺都无所谓,就一块送他去了夫人在的院子里,便走了。

  院子少人来,韩夫人不怎么出门, 下人也不必做什么事,只是伺候妻的下人不能比妾少,所以下人不见少, 就更无事可做了。

  下人迎了韩老爷到房门口,禀了声“夫人,老爷回来了”,就推开门, 又悄声道:“夫人不让我们进去,老爷您可要我们跟进去?”

  韩老爷想了想,说道:“不必了。”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是要死了,否则怎么会久病不好,既不是病,又没有被下毒,那只怕是……

  屋里依旧是香气萦绕,有夫妻两人最爱的沉香,还多了香火气息。木鱼被缓慢而有规律地敲着,咚咚咚……沉闷的声音在屋里回响,门窗紧闭,整个房间都昏沉晦暗,连人脸都要看不清了。

  他走到跪在蒲团上敲木鱼的妻子身旁,看着供奉的佛祖金身,说道:“我大概,是快要死了。”

  韩夫人像没有听见,仍在敲打木鱼。韩老爷并不在意妻子没理会自己,又道:“不是病,也没有中毒,这约莫是……”

  “报应。”韩夫人突然开腔,又重重重复道,“报应。”

  韩老爷一个冷战,觉得这屋里更是阴森恐怖,脑子里全是邵家人的脸。他禁不住哆嗦,慌忙跪在佛祖面前:“我会捐出大半家产造福乡里,求佛祖饶了我吧。”

  韩夫人的脸色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平淡而近乎冷漠。削瘦的面庞从侧面看起来,眼睛几乎凹陷不见,韩老爷乍一看,觉得十分恐怖。他立刻站起身,不愿在这屋里多待。

  出了门,迎面就扑来一阵寒风,冷得他哆嗦,不由拥紧棉袄,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想起要去哪。

  方才的屋里香味浓郁得呛人,柳莺屋里也有香气,但是清香,闻起来舒服多了。可当他看见柳莺身着华服,周身明艳绸缎,心下不由一沉。

  柳莺素来会看人,见他脸色阴沉,就知道要小心说话了。她微微笑着上前迎他:“老爷终于回来了,成儿总念着您,我说您外出做生意了,他便问我,是不是又跟以前一样,要走上好几个月,闹得不行。”

  韩老爷挤出一丝笑,又将她全身看了一遍:“我不在家,你还穿得这样好看。”

  ——这是给谁看呢?

  柳莺心中已觉侮辱,可仍说道:“今日老爷归来,特地挑了身亮眼的,怕老爷见我穿得暗淡,嫌弃。毕竟我年纪也不算小,怕人老珠黄,被嫌弃呢。”

  韩老爷这才不说什么。

  柳莺搀扶着他时,明显感觉到他身体下沉,扶着时要费不少力气。她看看他的脸色,周身一股子命不久矣的气息。她的心也跟着沉落,从情分上来讲,她感激他替她赎身,从亲情来讲,他是她儿子的生父,所以见他这个模样,她于心不忍,温声问道:“老爷去了山庄后,可有继续找大夫?”

  “找了,都是不中用的。”韩老爷认定自己是遭报应了,也没太过指责那些大夫,“我想捐些银子,给百姓造桥铺路用,你知不知道哪里需要这些?”

  柳莺想了想说道:“造桥的话,那平凉坡倒是需要,老桥走不得人了;还有望南山那,怕是初春大雨就要淹没道路,也是架座高桥的。”

  她一一说着,说了四五处给他听。韩老爷默然听着,听完了才淡声说道:“看来你足不出户,也知天下。”

  柳莺猛然回神,这才知道他问话是假,套话是真。她神情已僵,觉得他不可理喻,这是非要给她扣个不安分的帽子,他才甘心了?

  韩老爷病得太久,性子更加乖戾,继续说道:“我知道琴姨娘跟你情同姐妹,就算我归西,你也不会被亏待。”

  “老爷说的是什么胡话。”柳莺说道,“老爷定会长命百岁的。”

  韩老爷立刻笑了起来,这一声一声断断续续的低笑声,让柳莺寒毛竖起,对他生畏。果然,韩老爷盯着她说道:“你看我,像是能长命百岁的人吗?你们都巴不得我死对吧,这就是报应啊……老天对我的报应……”

  柳莺心中愈发惊怕,他这是疯了吧。

  她心神不定,忽然看见他又盯看自己,盯得她一惊。却见他笑了笑,说道:“成儿睡得沉,我就不见他了,你也好好歇着吧。”

  他就这么要走了,让柳莺颇为意外。但他这一走,她还轻松了些。

  如今的韩有功,似乎疯魔了,而且疯魔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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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老爷不愿留在妻子房中,在柳莺那见她花枝招展又不痛快,想来,唯有去琴姨娘房里。

  琴姨娘没想到他会来,见他进来,忙让下人多添了点炭火,嘘寒问暖。

  她不似韩夫人那样阴冷,也没有柳莺那种娇媚,看着端庄本分,也不聒噪,韩老爷觉得此处待得舒服,还和她多说了两句话。

  琴姨娘见他神情愉悦,便道:“老爷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二弟他当家似乎当上瘾了。”

  “哦?”

  琴姨娘叹道:“去了好几次库房,拿了许多钱财,也不做正事,而是拿钱去买鸟。那鸟他又不好好照顾,听腻了就扔在一旁,将鸟活活饿死,那饿死的,实际上是老爷辛苦赚来的钱。”

  韩老爷倒没窝火,淡淡问道:“你心疼?”

  “是,心疼。”琴姨娘又道,“这是老爷赚的钱啊。”

  韩老爷本不想管,但最后还是问道:“取了多少银子走?”

  “少说也有千两白银。”

  “千……”饶是觉得自己生无所想的韩老爷心头也不由痛了一下,“他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呀,而且二弟他这名声在外,有个富商就是听见二弟当家,生意也不谈了,说等不是他当家的时候再商谈。”

  韩老爷问道:“哪个富商?怎么会这样在意我们的家事,而且二弟他也不算是当家。这种富商,不合作也罢。”

  “这是光儿说的,妾身也不清楚。但既然有,就说明的确是有人误会了我们。”

  韩老爷忽然轻轻一笑,笑得琴姨娘有些心虚。他说道:“你的意思,就是不要二弟当家,将这家交给你?”

  琴姨娘没想到他竟然说得这么直白,顿了顿才道:“是交给光儿。”

  “那也是交给你。”

  琴姨娘咬了咬唇,知道他看穿自己的用意,也没有掩饰:“是,妾身不否认这点。妾身自认为光儿可以帮到老爷的忙,而不用他人代劳。老爷难道是觉得,亲儿子比不过二房的人?”

  韩老爷不想跟她提让自己的弟弟代管家中事务的真相,他比她更了解他这弟弟是什么样的人。可她仍喋喋不休,一直在数落着,听得韩老爷耳朵嗡嗡直叫,脸色越来越差。

  琴姨娘自怨自艾着,正要挤出两滴泪来,突然旁边“砰”地一声,似乎有人滚落在地。她一瞧,吓得叫了起来:“老爷!”

  &&&&&

  韩有功大概是活不长了。

  这坐着坐着就从小榻上摔下来,脸朝地重重摔了一跤,摔得鼻梁骨都要断了。宋大夫仔细看他的脸色,明明没病,脉搏也正常,怎么就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拿着药箱刚出来,韩老太太就着急问道:“如何了?”

  他刚摇摇头,韩老太太就大骂道:“你算什么名医!我儿子都病成这样了,你还看不出是什么病,要你何用?要你何用?”

  宋大夫不气恼,甚至是愧疚,自责不已。他叹了一口气,老太太怒瞪他一眼,推开他就进里面去看自己的儿子。

  宋大夫杵在原地许久,直到察觉到有人来拎他的药箱,他才下意识抓住系药箱的绳子,抬头一瞧,就见谢放说道:“我送您回去。”

  “不必了。”宋大夫拧眉,“我想,我是没有脸留在这了。”

  “我知道老爷请过许多大夫瞧,都不知病因,宋大夫不必自责。”

  “别人医术不精与我无关,我也不在意。但我的确是医术不精……”宋大夫远眺这韩府外的天穹,因雪太大,纷飞扑簌,将天边描得一片阴暗,“我安逸太久了,该出去走走,悬壶济世才对。”

  话里透着些许看透的悲凉,谢放知道他不是个爱奔波的人,但雇主受难,他却不知病因,对于一个素来高傲的神医来说,这着实打击人。

  谢放没有劝阻,宋大夫愿离开,他反倒是高兴的,至少他不必看见韩家落败时的模样。

  老太太踉踉跄跄进了屋,见到躺在床上的儿子,已经是瘦骨如柴,一双眼睛毫无光泽,似活死人了。她悲从中来,上前痛哭:“我的儿……”

  韩老爷瞪着双眼,从生涩的喉咙中挤了两个字:“报应……”他痛苦道,“娘,这是报应……”

  韩老太太猛地一震,眼泪活生生断在了眼眶里:“这……这……”

  “报应啊……”

  韩有功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外面,传入谢放耳中。他目光一冷,几乎盯破这墙壁。

  这种人也会将未知的病归结为报应?

  他顿觉可笑。

  只是他现在一点都不希望韩有功死,他就这样死了,那他进韩府所做的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韩有功并没有亲眼看见韩家颓败,没有看见邵家人亲手摧毁他所夺走的一切,怎么能就这么让他死了?

  谢放提步往宋大夫走的方向走,几乎没多久就追上了背影落寞的宋大夫。他将他喊停,疾步走到他面前,说道:“宋大夫真要走?”

  宋大夫点点头:“管家要跟我践行?”

  “谢放只是想到了一件事,但老爷多疑,所以如果宋大夫若信,也的确如此,还请宋大夫不要外传,说是我所说。”

  谢放深知宋大夫的为人,虽然爱念叨,可只要提及秘密的事,都会守口如瓶。

  宋大夫皱眉说道:“你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是答应你的。你想说什么?”

  “兴许老爷不是病了,而是中毒了。”

  宋大夫淡声:“我也怀疑过,也用过银针,可并没有发现,所以绝对不是,只是什么未知的恶疾。”

  “可是如果毒入骨髓,单凭一支银针,也探不出来。”

  宋大夫此时才提起精神来,他低眉细想这句话,忽然觉得十分有可能,几乎是灵光一闪,拔腿就回药房,去拿了几味药,亲自煎熬,拿了去给韩有功服用。

  韩有功刚喝完这解毒的药,就哗啦吐了一地黑血,吓得老太太就要让人拖他出去打死。可吐着吐着,韩有功忽然吐出鲜血来。那一口一口的黑血吐完,他便觉得有了力气。

  宋大夫见了此情此景,感慨道:“果真是中毒了。”

  满屋子的人都惊了一惊,韩光更是眼中有怒意:“是谁下的毒?”

  “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毒入了骨髓,可见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韩老爷强撑着床沿,看着地上的黑血,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狰狞。

  原来不是报应,是有人在害他。是啊,佛祖怎么敢对他动手,他恶如恶鬼,谁敢动他!

  他瞧了一眼屋里的人,辨不出谁是鬼,谁是妖,可既然解了毒,他的命就算是救回来了。不急,他有这个耐心,将那条要吃他的鱼钓出来。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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