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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她家里的事,林叔就有点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才叹了口气:“也是,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

  “这一次,主要是突然想回来看看了。”唐璨倚着门,语气温和而平淡,“到二月份,又是他们的忌日了。”

  她透过保安室的窗,看向小区的大门:“我记得,小时候我跟我哥在门口玩,还差点被人给抱走了。”

  “哎呦,可不是吗?”林叔一拍桌子,皱起眉,“当时那事,我想起来都害怕,现在我都不敢走了,天天在门口看着。要是还有那种人来,又有小孩子出了事,我可怎么跟人家家长交代?”

  唐璨眼眸微垂:“是啊,也不知道当时出事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林叔愣了一下,摇头:“听说后来人也没再找回来,那家父母也早就搬了,估计是……”

  他觉得自责又愤懑:“也怪我,当时是我没看好,才让那女人跑进来的。你说这都什么人啊,简直是有病啊,自己过得不好,还看不得别人好了?”

  “这谁知道呢?”唐璨应了一句,偏头往外看,“好久不来了,我还记得以前,爸妈晚上回来晚了,我跟我哥跑到巷口游戏厅玩,差点被抓包。”

  林叔犹豫了一下,问:“你家那件事,现在……有结果了吗?”

  “快了吧,”唐璨笑了笑,“虽然晚了十年,但总会有结局的。”

  林叔有好一会没说话。他重新点了根烟放到嘴边,劣质的香烟气味弥漫在狭小的保安室里,呛得唐璨想咳嗽,一口气到了喉头,最后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盯着唐璨,说:“丫头,你是不是在害怕?”

  唐璨一怔。

  “我当了一辈子的保安了,给人守了一辈子的门,什么人我都见过。”林叔压着嗓子,声音有点沙哑,“人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虽然能藏,但它会从眼睛里被看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赢,”唐璨没头没尾地说,“但是人只有一条命。”

  林叔把烟掐灭,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不拼一拼,怎么知道自己不能赢?丫头,你记得,人永远比自己想的要多一条命。”

  Chapter.65

  唐璨去了一座墓园。

  墓园不在城市,在离连城有两个小时车程的一个小县城里。她买了汽车票,戴着口罩坐在车上的角落里,听前排几个外地口音的游客兴奋地讨论接下来要去玩什么景点:小县城这几年在发展旅游行业,因为临江靠山,建了不少高档的酒店。

  她像个与世隔绝的人,帽檐拉低,口罩遮住半张脸,全程都靠在椅背上,看窗外飞速掠过的荒草、树林和群山。

  两个多小时后,车到站了,她拎起背包走出去,站在车门的台阶下,摘下口罩,任由凛冽的寒风扑面吹来。

  没过多久,前排那几个游客也下车了,唐璨跟在他们身后,在车站大门外拦了一辆的士,报上墓园的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去墓园?这地方远,而且拉过去了,没客人再拉回来的,这我不打表行吗?”

  “都行,先把价格说好就行了。”

  “那九十五行吗?”见她这么好说好,司机松了口气,“一般都是这个价。”

  唐璨正把手机设置成飞行模式,头也不抬地说:“可以。”

  ======

  一个小时后,司机在墓园门口停车。

  唐璨付了钱,拎起背包下车,司机从窗口探出头,热心地指点她:“那边就是大门,往那边走就行了。”

  墓园很小,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唐璨走进去的时候,守门人坐在门口的亭子里玩手机,看都没看她一眼。

  唐璨沿着墓园的小径绕了一圈,步履轻缓,尽量不惊扰墓碑下沉睡的人。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她此行要寻找的那块墓碑。

  它矗立在一面长满青苔的围墙前,墓碑前杂草丛生,枯黄的草叶差不多与墓碑齐平,将上面的字都遮了大半。唐璨站在原地,目光先越过围墙,望了一眼它背后连绵的远山,才低头看向这座经受过风吹雨打的墓碑。

  她半蹲下来,伸手把那些草叶拂开,仔细辨认墓碑上的字。

  “秦容之墓,逝于二零零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她指尖停留在“秦容”两个字上,眼神冷静而深邃。

  “‘判决必须得到执行,而我要来当这个处决者’①,”半晌,她轻轻地念道,反问自己,“是这个意思吗?”

  她牵起唇角,又看向那座没有照片的墓碑:“你说,是这样吗?”

  沉睡的人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墓地,在林立的墓碑之间回荡,吹得草叶轻折,沙沙拂过墓碑上刻下的字。

  过了一会,唐璨扶住墓碑,把碑前遮挡的杂草一一清开,一边揶揄着说:“看来他也没怎么来看过你啊,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因为不敢面对你?”

  她清掉了杂草,站起身来,低声笑了笑:“我还以为他很厉害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

  离开墓园之后,唐璨去了县城里的一个老旧的小区。

  这个小区比她曾经的旧家还要残旧,原来是间单位宿舍,只有两栋五层的楼,因为单位地址搬迁,现在已经没有住户了。小县城在进行改造工程,要打造成旅游区,很多老房子都已经开始拆迁,小区的墙上也写满了“拆”字,如果再晚来一段时间,也许就只能看见一片废墟了。

  她走进去,在其中一栋楼下停住,往上看了一眼,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她今天穿了带跟的鞋,一步步踩上台阶时敲击出清脆的足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撞出了回音。

  一共五层楼的台阶上,每一级都落满了灰尘。有几户门口上着的福字倒挂下来,像是时间太久,已经粘不住了。还有几户门前堆满了纸箱,像是搬家时不要的废弃物,懒得扔掉,就全都堆在了这里。

  四楼到五楼的空隙间摆了一把倒翻的躺椅,竹藤上覆了厚厚的一层灰,把楼道的空间挡了大半。唐璨不想动手,于是抬腿小心地把它踹开,尽管动作很轻,还是扬起了一阵灰尘,呛得她直想咳嗽。

  五楼是顶层,只有两户,其中一间的门没锁,伸手一推就开了。

  最先入眼的,是门口处干涸的大片血迹。唐璨走进去,转身看了眼门边的白墙:墙上也有喷溅上的血迹,都已经干成了黑褐色,虽然时日久远,但甫一靠近,好像还能闻见当时留下的、浓重的血腥味。

  她继续往里走。

  其实屋里不大,只有两室两厅,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屋里的陈设家具上全都积了灰,窗帘也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从主卧回到客厅,看见客厅的窗台上有一只没盖上玻璃瓶,茶几旁掉了一本精装版的书,看那华丽的封面,应该是童话故事一类的。

  在这间空置已久的屋子里,这是她见到的唯一一件装饰品。唐璨走近了,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瓶身,碰了一手的黑灰。

  她轻声喃喃道:“玻璃瓶……蝴蝶。”

  她沉默了一会,又回身去翻那本掉在地上的书。那是本中英文双译版的外国诗集,薄薄地没什么分量,收录了一些不太常见的童谣。唐璨从背包里抽了张纸巾,拿纸巾垫着手,一页页地翻过去。

  翻了十来页,她找到了那首熟悉的童谣。

  脑海中似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缓缓叙述,她听见有人问道:

  “爱丽丝,你的花园生得怎么样?”

  紧接着,一个女孩用清脆稚嫩的童声回答:

  “公主被困在象牙塔里,

  玫瑰花在半夜才会开放。

  女仆抱着礼物睡在门口,

  月光爬上了阶梯,

  照在她的窗台上。”

  唐璨把书合上,轻轻地摆回茶几上。她有点恍惚,好像身在梦中一样,轻声呢喃:“原来这就是爱丽丝的礼物。”

  既然一切都已经彻底明晰了,她也就没什么迷惑和顾虑了。唐璨盯着桌上的那本书,低低地说:“现在我已经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了,是不是?”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唐璨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波澜不惊地看向门口。只听那声音越来越近,一步步往楼上走,最终停在了这间房子的门口。

  有人伸手推开了门。

  他好像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不由得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唐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璨也笑了:“你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有点假?”

  “你还挺聪明的,竟然能查到这里来。”那个人走进来,反手掩上了门,“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唐璨冷静地说,“秦业,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想继续你当年的报复吗?”

  秦业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大象不会忘记。”唐璨指了指桌上的那本书,“血腥,杀戮,无穷无尽的噩梦,这就是你送给爱丽丝的礼物吗?”

  “你就像个偏执的魔鬼,固执地抓着那些让你疯魔的意象不放,还想试着把它们强加到现实中,要去营造那种梦幻童话般的氛围。每一个场景都是它们的投射,鲜血、蝴蝶、被抢走的小女孩,还有玫瑰花、水晶球,全都是你不肯丢下的东西,因为它们都代表着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她勾起唇角,看向窗台上的玻璃瓶:“那个女人,是不是很喜欢在玻璃瓶里养蝴蝶?她还喜欢给你们念童谣,而且她会问,‘爱丽丝,你的花园生得怎么样?’”

  秦业的神色几经变幻,好像陷入了遥远又可怖的噩梦中。

  那已经小时候了,那年他十二岁,妹妹秦容九岁。他们刚刚搬到连城的一个旧小区里,趁着爸妈在忙着收拾,他们俩跑到小区门口去玩。反正都有保安在,大人一般也离得不远,怎么也不会出事的。

  那时候,门口有棵新种下的树,他们捡起树上飘下的落叶,一片片堆在一起。

  没过多久,又有两个人跑过来了,大概也是一对兄妹,两人站在门口,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一会悄悄跑去旁边的游戏厅玩。

  当时他不认识那两个人,后来他知道了,那对兄妹一个叫唐扬,一个叫唐璨。

  那两人大概是商量好了,唐扬先跑了回去,留唐璨在门口等着。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一辆车从外面开了进来,转了个弯,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很漂亮,眼神却凶狠,她打开后车厢的门,拉起秦容就把她往车里推,然后又去抓秦业。

  看见唐璨,女人大概是想再拖一个冤死鬼,于是松开车门去抓她。唐璨虽然年纪小,但人很剽悍,张嘴就咬在她手上,痛得女人一声惨叫,一时松了钳制,她尖叫道:“哥,哥!救命!救命!”

  秦容在车上哭得缩成一团,秦业六神无主,只有唐璨发狠似的跟那女人角力,一直拖到唐扬赶来,掰开了女人的手,把妹妹护在身边。女人还想上前,被他在膝盖上狠狠踹了一下,于是缩回了驾驶室,车门一关,带着两个孩子扬长而去。

  秦业扑在车窗上,看见唐扬护着唐璨往家里走,外边有纷纷杂杂的吵闹声,是大人们终于赶来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

  后来的事情,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

  无论他们在车上怎么哭闹,那个女人都充耳不闻。她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把他们带到了这个小区,在顶层住了下来。

  五楼只有她一个住户,对面是没人的。她平时会出门,但都会把门反锁起来,窗帘也拉得死死的。因为窗外没有防盗网,她甚至连窗户都会上锁,不给他们一点接触外界的机会。

  其实那个女人很温柔,平时对他们也很好。早上出门前会问他们想吃什么,吃饭的时候会给他们夹菜,晚上临睡前还给他们念一本收录了童谣的书。她最喜欢那首童谣,每次念到它的时候,眉眼都会温柔得像融了水。她还喜欢养蝴蝶,看它们在一只玻璃罐里旋飞。有时候,她坐在卧室里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还会问他们,好不好看?

  爱丽丝,你的花园生得怎么样?

  一首无题的童谣,成了他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大象的证词》

  后面还有一章。

  Chapter.66

  过了一两年,他们想跑了。

  不见天日的生活过得太久了,换了谁都会崩溃的。

  他们计划着逃跑,观察女人的一举一动,趁着她出门前藏起她的钥匙。

  终于,在一个下午,女人急着出门,又找不到钥匙来反锁,只能临时把门关了,急匆匆地走了。

  她一出门,秦容就激动得差点哭了。

  两人跑过去开门的时候,女人突然回来了。

  听见门锁被人从外面转动,秦容先吓哭了,颤抖着抓他的手臂:“怎么办啊,我们走不了了,是不是要死了……”

  他也六神无主,只能勉力安慰她:“别慌,没事的,她不会杀我们的——”

  紧接着,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骤然打开的大门之后,女人低头看他们,眼神冷漠而凶悍,一点都没有往日温声细语的模样。

  他听见秦容尖叫了一声,这声音恍惚唤醒了他的神志,他拽住秦容往外跑,临走时把女人狠狠一推,伸手想关门。

  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女人拿着刀追出来,刀锋明晃晃的,要是切进血肉里,大概会疼得生不如死。她死死卡着门不让他关,眼看着就要挤出门缝,秦容扑过去,抱住那女人的腿,喊他:“哥,快跑!快跑!”

  女人怒不可遏,手起刀落,刀刃一下下扎在她身上,鲜血飞溅,她还是拼命喊:“哥,你快跑!”

  他冲下楼梯的时候,秦容的声音越来越弱,刀刃落下的声音却格外清晰,他一下下地数,一刀、两刀……一共七刀。

  ======

  后来的事情,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在他跑到楼下的时候,那个女人终于还是追了出来,她手上还拿着那把刀,刀尖已经染了血,一滴滴地往下淌。他不要命般往外冲,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再然后,一切都像电影的剧情,冲突、起落、反转,跌宕起伏只在一瞬间完成,就像大海上翻卷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冲到马路对面的时候,在剧烈的心跳中回头,只见女人疯了一般跟着冲过来,正撞上一辆快速行驶的大巴车。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慢放动作,就像他小时候在电影里看见的镜头,她被直直撞飞出去,手中的刀滚落在地上,撞出铿锵的声响。

  他呆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事情是这样发展的。但女人的尸体已经躺在了几米外的马路上,鲜血从身下淌开,流成一片血泊。

  他的内心只有一个念头:跑。

  事实证明他还是有点幸运的,他去了车站,正晕头转向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的时候,一个售票员看见了他,把他当作流浪儿送到警局,警察又把他送去了孤儿院,他在那里长到了十八岁,还顺利考上了大学。

  他打听过,当年那件事里,女人被定性为患有精神病的凶手,她杀了秦容以后,因为神志不清冲到街上,被车撞死。

  秦容的尸体因为一直没人认领,火化之后被埋在了墓园。

  至于他的亲生父母,他已经找不到,也不想再找了。

  ======

  “但是大象不会忘记,”唐璨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你曾经做过的事,都会被记录下来,即使你想要抹去它们的痕迹,那也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而你曾经的遭遇,也不能成为你杀人的理由或者借口。”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小容怎么会被带走?那两年的生活简直就是噩梦,那个人给我们讲故事,给我们念童谣,我至今都记得那首童谣……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秦业古怪地笑起来,声音幽幽的,沙哑而低沉,“爱丽丝,你的花园生得怎么样?”

  唐璨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秦业,你听好了,我跟你、跟秦容都没关系,我叫唐璨,我哥哥叫唐扬。我父母和哥哥七年前被你杀了,寒冬腊月的,血流得满地都是,洗也洗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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