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韩邵晨的头略微抬了抬,目光焦距从自己的杯子挪到对面人的杯子上。

  在他开口前韩静居然感觉到了紧张。

  “从我记事起,就没有爸爸这个人的存在。是妈妈一个人艰难地工作,带我治病,把我抚养成人。你可以去查一查,自闭症儿童长大成人后能独立工作生活的概率有多大?这是奇迹,而这个奇迹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如今我们终于能不艰难地过上正常的日子了,这全是妈妈的功劳,你什么时候找过我们?不要把意外相遇当成是你的努力,我虽然有病,但是我不傻。”韩邵晨语气平静地说,“现在我坐到这里,没办法去加班,得给领导请假,需要额外花钱买机票,正常生活都被你打乱了,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好,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只想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邹林涛愣了愣,没想到韩邵晨会把自己有自闭症的事情放到台面上来讲,忍不住反驳:“你没病!不要瞎说,有病你能去大公司上班?再说了,等你进了金原子,你就是领导,买机票更不是事儿,天天坐头等舱都不会嫌贵的。”

  “我到陌生环境会浑身不适,除非出差没办法才不得不坐飞机。天天坐头等舱,天天体验浑身难受的感觉,有病吗?哦,对了,我是有病。不过虽然我有病,但也没病到那个程度。”韩邵晨完全不为所动,“我小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去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等我上学念书之后我也看过很多这方面的资料,是医生和妈妈一点一点儿把我从自闭的坑里拉出来。是妈妈教我在别人哭的时候不可以笑,教我面对别人提问应该怎么回答,是我努力克制自己做一个正常人,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有没有病?”

  林宇在旁边听到这里,忍不住心疼这个努力长大的青年,他握拳忍住自己想要过去搂住韩邵晨的冲动,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韩静听得忍不住眼眶湿润了,扭头不着痕迹地擦擦眼睛。

  邹林涛无法反驳,只能指着韩邵晨说:“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爸说话,一点儿礼貌也没有!你妈怎么教你的?”

  一直平静对待的韩邵晨闻言皱起了眉头:“我从小没有爸爸,不知道该怎么和爸爸这个人说话。还有我妈给了我最好的教育,你一个字都不许指责她。你对我们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怎么好意思说我妈的不是?怎么好意思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自居?”

  邹林涛被质问得哑口无言,扭头想要寻找自己助理的帮助,“你怎么光杵在这不动弹,说几句话啊?”

  黄锦尉推推眼镜,镜片上寒光一闪,有些慢吞吞地开口:“邹总,这情况和您说的有些不相符啊。”

  邹林涛想起来自己之前在助理面前的说辞,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但还是硬着头皮怒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让你帮忙来了,没让你翻旧账。”

  黄锦尉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不是,邹总,这样的话,我之前做的准备会很难达到原有目的。我是听您说您和前妻有些误会,韩女士一怒之下带着儿子离家出走,您和他们母子失散多年,音讯全无,一直挂念万分,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幸好两人都平安无事,想要好好照顾他们,补偿这些年的缺席,顺便让儿子进公司帮您一把。不过毕竟这么多年不见,想让他们知道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也为了让他们更好的了解公司,才让我带着材料过来。可是,我刚才听着好像并不全是这么回事。”

  没想到这个助理把他的解释全都抖落了出来,邹林涛中途连连制止,却被韩静不断拦下,饶有兴趣地听完,噗嗤乐了:“这么一讲,邹林涛还挺有情有义的嘛,我听着也不太离谱,算是文学创作的再加工。”

  黄锦尉微微一笑:“过奖,我只是把邹总的话稍微润色了一番。”

  “行吧。”韩静一摊手,“你也知道要点脸,抛妻弃子另结新欢的事也知道要藏着掖着点。我懒得跟你计较这些细节,你只要弄清楚一件事情,我今天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让我儿子继承你家的皇位的,只是为了让他认认这个嫌他有病的爹长什么样。”

  邹林涛恼羞成怒地瞪着自己的助理:“你是谁的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知道吗?知不知道谁给你发工资?”

  黄锦尉一脸镇定,“邹总,我付出知识和体力,您给我付工资,这是等价交换,不存在谁是谁的人这一说。”

  邹林涛怒而拍桌:“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开除你?”

  “咳,”黄锦尉又推推眼镜,“邹总,是否聘用我当然是您的自由,在这之前1付给我N+1倍的月薪作为补偿。”

  邹林涛被噎的无语,扭头再看看一脸看好戏的韩静,这些日子在公司里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瞬间浮上心头。

  自从二儿子进了监狱,他就一直没被大伯给什么好脸,当面被骂教子无方也是家常便饭。等邹林淮在外面养的一个小情儿终于怀孕后,他的存在感更是降到了最低。反倒是邹林淮走路都带风,甚至有次说得得意起来,拍着他这个兄弟的肩膀说:“哥哥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他想想就不寒而栗,这些年他们兄弟俩明争暗斗,老大更是因为多年无子,一直都被他压着一头,如今可谓春风得意,要是他再不把大儿子找回去,以后的日子……

  邹林涛越想越不甘心,突然态度强硬起来,咬牙道:“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好好跟你们说话,你们这个态度就不要怨我来硬的了。”

  韩静被他这一下唬得有点心慌,她是被邹林涛派人穷追不舍过的,知道这个人有多难缠:“你想怎样?”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伤害你们的。只是想请你去享享福,顺便让邵晨进公司给我帮帮忙而已。”看到韩静紧张起来,邹林涛又有些得意,“今天你们同不同意都不重要,只要跟我走就行。”

  “你想拿我威胁邵晨,你做梦!”韩静起身想走,就看到咖啡厅的玻璃门外已经聚集着不少人,形貌和那天追她的人类似,不由脸色一变,“邹林涛,你这是彻底撕破脸了吗?”

  邹林涛破罐破摔,“我本来想跟你们好好商量着来的,你们一直都不合作,我也没办法。今天只要你们出这个门,就得跟我走。”

  “你以为我不会报警吗?”韩静怒道。

  邹林涛笑了:“我好好坐在这里,又没动你一根毫毛,就算你报警也不会拿我怎么样,而且就算警察真来了,你们躲得过初一躲不不过十五,天天报警也不是办法吧?”

  见邹林涛居然彻底不要脸了,韩静也没办法了,要是他真的天天堵人,早晚都会得逞,韩静气得脸色发白:“你做梦!我告诉你邹林涛,我就算是去死,也不会让你拿我威胁邵晨的!”

  “你舍得去死吗?”邹林涛冷笑,“你舍得剩下你儿子一个人?韩静,又不是让你儿子上刀山下火海,只是带他去见见我的大伯而已,需要摆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吗?”

  这一下正戳韩静内心,她不怕死,但是她怕儿子要独自面对这一切,慌乱间,韩静看见林宇起身走过来了,她心里恍惚升起一个念头,如果把邵晨托付给林宇,她能放心一点吗?可是林宇现在走过来,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能帮上什么忙?会不会给他添麻烦?正胡思乱想间,林宇已经开口了:“您好,邹先生。”

  “你又是谁?没你的事,一边儿待着去!”邹林涛没好气道。

  “我叫林宇,是韩邵晨的朋友。”林宇自我介绍。

  邹林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尽管不知道对方来历,但是林宇的外形气度摆在那里,倒也无法视而不见,“朋友?那也是外人,外人就不要掺和我们自己家的事情了。”

  林宇不为所动:“我也有个大伯。”

  邹林涛一皱眉:“谁管你有没有大伯?快点走开!”

  “我大伯是林骁勇,也许邹先生听过。”林宇继续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邹林涛不耐烦。

  倒是黄锦尉靠了过来:“邹总,S市常务副市长就叫这个名字。”

  “什么?”邹林涛一愣。

  黄锦尉仔细看了看林宇:“还真有点像啊。”

  邹林涛也想起来这个名字很耳熟,不由站了起来,又觉得自己太过前倨后恭,佯装镇定道:“林先生,就算你大伯管经济,也管不到我们自己家里来,这毕竟是我们的家务事。”

  “您说的没错,不过我的朋友因为您的做法有些困扰。那在合法的范围内,您的公司可能也会有些困扰的。”林宇态度很好,“当然不会超出公司法以及相关法律法规的范围,只是稍微麻烦点。”

  “你想威胁我?你不知道我们公司每年要上多少税吗?”邹林涛怒道。

  “那就感谢贵公司依法纳税了。”林宇微微一笑,“希望贵公司其它方面一样做得尽职尽责,符合相关法律政策。”

  邹林涛有些犹豫地看看黄锦尉,“我们依法经营,什么都不怕的哦?”

  黄锦尉点点头:“不怕,就是每天都被检查,可能会觉得有点烦。像硬件方面的仓储运输,检验室和种子干燥设备,还有其它相关机器,软件方面的技术人员检验人员资格检查。还有种子生产地点的检疫证明或者供货方资质,可能都会抽查。”

  邹林涛脸皮一抽,“这些以前都查过的啊?”

  “企业是持续发展的嘛。”黄锦尉一脸事不关己。

  那真的会很头大,而且为了迅速扩张,不少人资质不全,库房的设备很多都年久失修,只能保证最基本的使用,这要是一一查下来……

  邹林涛想了又想,一边是继承权,一边是公司还能不能安然办下去,两头都肉痛,但是万一真惹上大佛,搞得金原子就算不会难以为继,但是也得大大出血,大伯还不得生吃了他?

  邹林涛低声问:“可是人家副市长日理万机,会听他一个侄子的,难为我们公司吗?”

  黄锦尉耸耸肩:“林公子只需要说,大伯,S市的金原子好像经营的有点问题啊?副市长助理电话打给农业局工商局就行了,哪需要副市长亲自处理?”

  再看这眼前的这个林宇,确实有点像那位副市长,邹林涛咬咬牙,硬是挤出一个笑脸:“林先生,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我只是太思念儿子,方式有些急躁了,待会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咱们以后再慢慢聊。”

  “慢走,那我就不送了。”林宇站在原地,双手插进裤兜,一派悠闲。

  看着两人出了咖啡厅,顺便带走门外站着的一大群人,韩静松了一大口气,这才发现整个后背都湿了,却还有心情说句闲话:“还大老板呢,也不说帮我们把帐结了。”

  林宇笑了出来,也放松地坐下:“我其实蛮紧张的,这还是我头一次狐假虎威呢。”

  韩静其实也有些惊讶,但是良好的教养让她不会多问什么,听林宇这么说才好奇道:“你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你的家庭背景吗?”

  林宇挠挠头,“应该不知道吧,我从来没说过。”

  “不过你靠自己的力量做出今天的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韩静赞叹。

  “您和邵晨才是真正的了不起。”林宇由衷道。

  “为什么紧张?”韩邵晨突然问,“你只是介绍了下你的大伯而已。”

  林宇一怔,没想到韩邵晨会这么敏锐,他随口说的话居然会专门问他原因。

  然而藏在心底深处的一道疤仿佛露出狰狞的血肉来,让他有些难以回答,“我……”他张了张口,看着眼前平静的友人和温柔的长辈,难以启齿的话居然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我几年前就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和亲戚也只是逢年过节电话里问候一下,突然拿出来说其实也挺心虚的。”他自嘲地笑笑,“不过这也不是瞎说,确实是事实,唬唬不知内情的外人也是没问题的。”

  他第一次对外人说出自己糟糕的家庭关系,而对面两人的反应也没有让他有什么不自在。一个对和家庭断绝关系是什么几乎没有概念,不和亲戚来往在他看来更是正常;另一个做心里咨询的更是见多识广,别说断绝关系,亲生父母想整死孩子的也不少见。两人连震惊的表情都摆不出来。

  只是韩邵晨还理不清楚林宇说的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更别提该怎么开口继续这个话题。韩静倒是唏嘘了下:“你是因为性向的问题才和家里闹矛盾的吗?”

  林宇苦笑:“阿姨真不愧是心理学专家,一下就猜到了。”

  韩静摇摇头:“你这么优秀的孩子,能有什么事情会让父母跟你断绝关系?杀人放火可能都比不过无法传宗接代。”

  林宇心头一酸,“我爸还真的说过,他宁可我去杀人放火也比我当同性恋要好。我喜欢男人更让他觉得丢人。”

  “那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知道你不会去杀人放火。”韩静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人在愤怒之下说的话,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在生父面前一直盯着杯子的韩邵晨,此时却在认真地看着他。

  林宇面对着这样的两个人,不由地说出这些年一直埋在心里的话:“我曾以为我的父母都是很爱我的,也是很开明的,我想做什么他们也大都很支持我。在我受不了他们催婚的压力说出口之前,其实还抱着很大大希望他们能接受我的,可是为什么……”

  “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韩静接着说了下去,“你刚才提到了催婚,恰恰说明了你结婚生子在他们心里的重要性。如果真的每件事都支持你,又怎么会催婚呢?”

  林宇微微张了张嘴,再次苦笑:“我在出柜前,应该先找您咨询一下的。”

  再怎么见多识广,看着林宇此时苦涩的笑容,韩静还是一阵难过:“你也一直都很辛苦啊,多好的孩子,有机会的话很想和你的父母谈一谈。”

  林宇眼前一亮:“可以吗?您能说服他们接受我吗?”

  韩静想了想,还是很客观地给出回答:“很难说。在传统观念很强的父母心里,传宗接代的思想,还有面子问题,都是根深蒂固的。在你的性向暴露之前,你在他们眼里都是给他们挣面子的优秀儿子,但是一旦打破了这种表面的平静,对他们来说也是晴天霹雳。也许他们在外人面前不会那么容易情绪失控,但是想要说服他们是很难的。”

  “啊——”林宇有些失望,随即又叹了口气,“我和他们失联很久了,可能也没机会让您和他们见面谈。”

  韩静虽然不是很乐观,但也不像他那么悲观:“这也不一定。你看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在碰见邹林涛了呢,结果还不是撞见了。人生的意外谁也无法预料,很多痛苦打击,大多数人都是能慢慢振作的,时间是治愈心灵创伤的良药。也许他们已经没那么极端了,只是拉不下脸。”

  林宇揉了揉脸,“我最开始的时候还想着说服他们,电话拉黑了就每周上门,基本都吃了闭门羹,偶尔我妈问我改了没,我回答这怎么可能改?他们就认为我冥顽不灵,不跟我吵是觉得丢人,直接关门。再后来我也就心灰意冷了,从此断了联系。”

  韩静也叹了口气,却还是微笑着:“你是很好的孩子,没有从此一蹶不振自甘堕落,还是努力上进认真工作,这是很难得,值得好好表扬。”

  林宇多久没听到这样慈母般温柔的话了,瞬间湿了眼眶,慌忙低头伸手想要喝口水掩饰一下,却发现桌上并没有他的杯子,只能顺势抬手揉揉眼睛,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谢谢阿姨。”

  韩邵晨沉默了许久,原本体会不到别人语言中情感的他,却神奇地感受到林宇有多么难过,他头一次有些懊恼自己不懂得该怎么安慰别人,只能庆幸身旁的母亲能够说出这些话来。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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