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危局(三)

  在裴轩自作主张把沈慕归交给镇抚司□□卫后的第三天,嬴风才苏醒过来。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左右家臣:“霍慕在哪儿?”

  众家臣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嬴风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头,抱怨道:“妈的,又给老子下药。”

  不错,那天她之所以会昏睡过去,正是在和沈慕归说话的过程中不小心吸入室内迷香所致。至于两个孩子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她一向对沈慕归的本事很有信心,所以也没多想。

  “主君,您醒了?”

  说话的却是裴轩。他谦卑且笑容可掬地躬身施礼,道:“还请主君恕臣万死之罪。”

  嬴风心里隐隐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少卖关子,快说!”

  “沈先生身份已经暴露,朝廷勒令我军政府……”

  “反了!”

  果不其然,裴轩话未说完,嬴风就怒吼道:“他一个高昌人什么时候轮到燕国朝廷来多管闲事?立刻传令下去,全境进入战时状态,同时知会朝廷密使,想抓人也得先问问老子手里大军的枪杆子答不答应!”

  裴轩无奈地连连摇头:“此刻,沈先生……已经在去往上京的路上了。”

  “你说什么?!”

  “他是自愿跟镇抚司走的。”虽然这是事实,但裴轩不知为何却感到一阵心虚:“沈先生临走时还要臣转告主君,请您千万保重身体,就在凉州城等他回来。”

  “……”听了这一席话,再联想当天沈慕归用迷香让自己陷入昏睡之举,嬴风心里已然有了答案。可她还是不甘心地骂了一句:“蠢货!就算我不交人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是一顶抗旨不遵的大帽子扣下来,然后痛痛快快地跟腐烂透顶的狗朝廷打上一仗!”

  如今,西南军政府麾下军队骁勇善战之名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嬴风早就不再在部下面前伪装成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而是越发频繁地直接了当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就算是和杨怀忠的新军正面刚,老子也不怂!”

  “可是主君想过没有,沈慕归为何引颈就戮!”

  裴轩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是,主君不怂,主君近几年来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大到敢公器私用,大到敢拿这千万将士性命换来的西南前途命运犯险!”

  ……

  嬴风被他这声色俱厉的几句话震得怔住了,半晌未发一言。这次,裴轩却没再说话,反而是其他臣工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阁老说的确实在理。为了一个外国人得罪母国朝廷,怎么想都不太明智啊!”

  “沈慕归其人原在西域之时就素有‘杀神’威名,虽说诈死一事实属蹊跷,但想必不会出什么事。”

  “这几年来,此人仗着咱们将军大人的宠幸,在我军政府中横行霸道独断专行,处事狠辣且治吏严酷,甚是不得人心。本以为是藉藉无名之辈为博功名而为之,却没想到竟曾是一方枭雄,而原本为人也甚是宽厚温和,绝无在我西南之时那般恣意妄为之先例。”有人分析得头头是道:“由此可见,其人行事诡谲无一定之规,心思必然极为深沉,说不定——这次所谓‘慷慨赴死’本就是高昌与燕国朝廷之间的合谋!”

  经他这么一“条分缕析”,其他家臣也都纷纷附和起来。嬴风一直沉着脸听让他们畅所欲言,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立刻狠狠地一拍桌子:“够了!”

  霎时之间,议事厅一片寂静。

  “本将军也承认,裴阁老所言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她拧着未经修饰的娥眉,沉声道:“事已至此,就算现在再发兵逼宫,我们也已经失去了先机,轻举妄动确实只会陷入被动。”

  更严重的是,这么做还会让他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听得“呛啷”一声龙吟,高台上气质冷峻的女将军随即冷笑一声,道:“可你们这些人,有何资格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当初燕廷欲趁我征伐百越、境内空虚之际偷师暗算,是谁稳定军心大局?这些年来若非他的深远筹谋,你等今天还能稳坐在这朝堂之上、安安心心地食本将军之禄?!”

  面对着她手中寒光毕现的长剑锋刃,方才还在带头指摘沈慕归的几个文臣就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了。嬴风对这群臣工很是了解:当初,因自己本人性子急躁冒进,身边也逐渐聚集了一批和她脾气相近的武将,后来,这些身负军功的武将们部分就成为了文臣,执掌朝政大权。可建政初期尚可如此;建政之后,这群“刺儿头”就开始玩儿了命地折腾,把本就混乱的西南作得鸡犬不宁。也正是在此时,刚来到西南军政府不久的沈慕归就向她提出了第一个建议:不拘一格从西南之外选任、擢升文理人才,重视制度框架建设,同时逐步削弱武将军权、将财政重心从“扩军”转移到基础设施建设、文教以及现代化军事训练之上。

  ——而这新一批文臣,确实与以往军中那帮子大老粗完全不同。嗓门小了,心思深了,做事却也稳重了。动荡的西南边境很快就步入了发展和休养生息的正轨之上,而裴轩带着这些文臣倒也是相安无事,让她清净了许多,同时得以抽身出来、专心于自己最感兴趣的军务。但境内经济得以发展的同时,文臣集团贪欲渐起,腐化、结党风气逐渐盛行,发现苗头不对的沈慕归立刻以铁腕将官场清洗了一遍,所以也在这群文人口中留下了骂名。如今沈慕归身陷险境,这些本就嫉恨于他的文臣自然不会放弃攻讦的机会。

  嬴风依稀记得,她曾问过沈慕归:“为何不能招收留洋学子做文臣、建设制度框架?这些儒生实在是自私自利、心胸狭隘,于政无益!”

  对此,沈慕归如是答道:“西南制度、文教落后,百姓愚昧,骤然行西方新政必有水土不服之虞。更何况,主君本就志不在偏安一隅,借西南矿藏物产发展新军,集聚财力,方为根本之策。”

  “所以……”嬴风若有所思:“利用这群儒生稳定社会秩序,才能闷声发大财,利用完了就可以带着钱和军队拍屁股走人,是这个意思吧?”

  沈慕归当时被她逗得弯了弯眉眼,点头笑道:“孺子可教。”

  “嗯,有道理。那基础设施建设……?”

  “很浪费钱,是吧。”沈慕归循循善诱道:“主君当时放弃淮南,选择西南,是为何意?”

  “当然是因为淮南靠海,易攻难守。西南背负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错。”沈慕归微笑道:“西南虽不可久居,但狡兔三窟,这里以后就是主君的根据地所在,于列强对东南沿海、中原腹地虎视眈眈之际,进可攻、退可守。这里的基础设施越是健全,战事起时后援之力才不会衰竭,对主君大业就越有利。”

  如今想起来他的这些话,却只让嬴风愈发后悔,后悔直到现在竟也无力保护好他!

  ——她所深爱着的那个男人,不仅仅只是天下第一美人,更是天下第一谋士!这样的人自己若无法护得周全,不只是私心有愧的问题,更是相当于在君临天下的大业上自断左膀右臂。

  她当然知道现在不能贸然抗旨逼宫救人,可也绝不可能让他变成柳弈秋、刘光远之外的第三枚弃子!这已经不只是私事,更是西南军政府的公事、要事!

  裴轩叹道:“主君所言极是。可就事论事,不能让沈先生白白牺牲……”

  嬴风冷声道:“有本将军在,他死不了。”

  裴轩皱眉:“臣已经将道理阐明至此,主君难道还执意救他?”

  嬴风道:“阁老莫急,本将军有个故事想讲给诸位听。”她扫视了一周众臣工,缓缓开口:“从前有个叫做‘秦’的国家,适逢大争之世,天下诸国群雄并起。此时,其王秦驷在相国张仪的辅佐之下采取连横的外交、军事政策巧取豪夺其余六国土地,因此秦国被称为‘虎狼之国’,而张仪也被各国君王又惧又恨,恨不得食肉寝皮,其中以楚国为甚。后来,秦国陷于各国围攻之危局时,欲与楚国修好,楚王表示不需要归还被夺走的城池,而只要张仪使楚。”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裴轩却只是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反倒是其他家臣小声议论了起来——

  “秦国?楚国?这都是些什么国家?”“是啊,从来就没听说过,咱玄天大陆自古不就是燕国秦族、百越南蛮和西域、北方胡人吗?”

  嬴风清了清嗓子,道:“这些不重要,不过是个故事而已。”

  有人笑道:“这相国张仪倒成了‘蓝颜祸水’,想必秦王必定是会舍弃张仪一人来换得楚国的合作吧?”立刻就有人反驳:“这可不一定!一国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人才!张仪能帮助秦王攻城略地,把他送到楚国,楚王必杀他泄愤,以后秦王就相当于失去了左膀右臂,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

  “是啊。”

  嬴风不动声色继续说道:“楚国提出这样的要求,秦王自然也明白楚王是要杀张仪泄愤,但此时秦国内忧外患无力得罪楚国,张仪便主动提出愿意以自己一人性命换来楚国出兵援助,于是孤身一人前往楚国面见楚王。”

  “啊!”听到这里,有人惊呼出声:“那张仪岂不是自投罗网、死路一条?”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的。”嬴风缓缓道:“但是,秦王又怎么可能对此不管不顾?张仪前脚到了楚国,后脚秦国大军就陈兵秦楚边境,同时派出密探潜入楚国贵族公子兰府中。子兰是主和派,和秦国向来亲近,人又奢靡贪财,秦国密探拿出大笔钱财珠宝贿赂子兰和楚王宠妃郑袖,说动这两个人在楚王面前进谗言。彼时,张仪已被楚王下狱,择时处斩,可最后一刻还是被子兰与郑袖救了下来。待楚王反悔之际,张仪早已逃回了秦国。”

  “后来怎么样了?”有的臣子甚至忘了这两个国家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个事实,兴致勃勃地追问道。嬴风微笑道:“能怎么样?楚王自己放的人,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张仪回到秦国之后协助秦王渡过危局之后,当然是继续通过外交和战争夺取楚国和其他各国的土地、财富了。后来嘛——秦国大杀四方,最终统一全国,建立了秦帝国。”

  “……”几乎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秦王代表的是她自己,而张仪指代的则是沈慕归。嬴风的意思,已经明显到不需要再做任何解释了。

  直到这时,裴轩才正色道:“主君想如何救他?”

  “能怎么救?”嬴风淡淡道:“通过正常渠道上达天听,要求放人——我就不信,燕城会对我西南军政府的殷切恳求不理不睬。”

  “……朝廷根本不会听我们的……”

  “那就上书上到他听进去为止。”

  这算什么鬼主意?出了跟没出一样!

  裴轩张口结舌,哭笑不得地望着眼前女将军冷峻严肃的一张脸,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待到上午会议结束之后,嬴风却将裴轩单独叫到内室,不等他开口,便自己先开了口:“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出了这么个并无卵用的馊主意。”

  裴轩还是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嬴风摸了摸鼻子,才道:“这次沈慕归身份泄露,事情绝对不简单,你我之外周围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与外界势力勾结的叛徒,所以接下来这些话在外面不能说,只能你我二人知道。”

  “等等!”裴轩狐疑地接了一句:“主君是怀疑,军政府出了内鬼?”

  “这不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了么?”

  “那么主君认为,谁是内鬼?”

  “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能让这奸细活到现在?”嬴风皱着眉反问道:“裴轩,你心里有没有怀疑之人?”

  “……”裴轩却摇头道:“臣以为府内没有内奸,但境内有外界势力的间谍活动,确是事实。”

  嬴风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裴轩道:“他。”

  在他们二人之间,这个“他”是谁,无需赘言。

  “……果然,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也知道是被谁暴露的。”嬴风喃喃自语了一句,又问裴轩:“他临走时,可曾对你交代过什么事?”

  “除了请诸君务必保护好两位,额,公子小姐之外,什么都没说。”裴轩道。嬴风垂眼想了想,谨慎地追问道:“这是他的原话?”

  裴轩以为她在抠字眼儿,不由翻了个白眼儿:“主君,这都什么时候……”眼见着嬴风瞪了他一眼,这才咳嗽了声,正色道:“沈慕归原话是‘请转告小风,务必保护好我们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如风’。”

  “……”沈慕归一向偏爱女儿,这一点嬴风早就知道。她冷笑了声,道:“把我嬴某当成什么人了?儿子女儿我都一视同仁,还能把女儿扔了怎的?”话虽这么说,她却在飞速地思考着另一个问题:为什么生死关头,他却留下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来,而且用的词语不是“照顾”而是“保护”?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沈慕归虽然算不得什么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之人,但确实很少说废话,所以这句话必有深意。可他却没明确告诉裴清玄个中含义,看来也并不想让她知道其中原委。既然如此,她也只能跳过这一步,直接开始下一步计划——

  “立刻知会驻上京办事处,即刻启动天字一号计划,不得有误!”

第90章 危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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