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唯听鸟雀调嗽

  未央宫中, 一君一臣正在对弈。

  自从当年霍府花厅二人对弈, 已有六七年之久, 老臣还是相同的模样,好似永远充沛,而当年略显稚气的少年如今已棱角分明, 锋芒未露, 眼下藏着深深地疲倦和欲望。

  年轻的皇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似乎在苦于角落的死局如何打破, 而面前的老臣却还是安然自若, 不动声色的让了半子。

  刘询轻笑一声:“大司马何必如此, 你我二人好容易有时间坐下来下盘棋,自然下得尽兴才是。”

  霍光点头, 却未有其他动作:“陛下说的是,只是老臣老眼昏花,又落子无悔, 陛下接着下便是了。”

  刘询悻悻的干咳一声, 只好说:“那便听大司马的。只不过……最近一些事情,想说与大司马听,还希望大司马定夺。”

  霍光却摆摆手:“陛下自己决定便是, 不必事事同老臣讲, 我也怕旁人说些霍家把控朝政之类的闲话。”

  刘询却气的一拳打向桌子, 震得棋子都抖动了:“到底是外面的谁在嚼舌头,竟编排大司马如此谣言,大司马为朝政夙兴夜寐, 我一定会还大司马一个公道!”

  霍光身体不动,只抬眼望了望他 :“这倒不必。”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皇帝,当年的他因身单力薄而败北,本以为就让他当到长史便是,谁知道他单枪匹马入霍府,非凡气度现在仍不忘,此后暗度陈仓勾结杜延年,本想让他流放东海便是,谁知道他竟联合霍成君将刘贺打得有苦说不出,本想着别无选择便让他当着个傀儡皇帝,但之后整治难民,救乌孙却未曾同他商议过。这背后他渴望架空霍家的决心有多大,霍光想都不敢想。

  刘询也顺过气来,这皱着眉头忧心忡忡道:“大司马肚量好,也不能便宜了外面挑拨之人,若时时纵容,反倒伤了忠臣的心。”

  霍光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稍过一会,也说道:“不知陛下想要说的是什么事。”

  刘询点头:“是这样的,过些日子就是春节了,马上就要春耕了,太皇太后宅心仁厚,与民同忧,想着去南山春耕,体会百姓疾苦,可自从先帝故去,太皇太后的病一直未大好,我便想着从长乐宫后山开出一块地来,太皇太后即可在后山便为国运祈福,也不至于太过旅途辛苦,此事既关乎太皇太后的身子,又关乎大汉民生,切不可马虎,我便亲自督促少府锄头工具,谁知那铁锄的铁却又硬又钝,问那少府才知是冶铁厂送来的铁器不合标准。”

  霍光听着刘询的意思,总算是明白了,这绕了半天,又是太皇太后,又是大汉民生的,闹了半天原来巴望着霍云的冶铁厂啊。

  霍光道:“陛下的意思是?”

  刘询连忙低眉:“还是听大司马的意思。”

  霍光点点头,心里忖度一番,便道:“陛下的意思是长安城内的冶铁厂有问题,而这冶铁厂是侄孙霍云负责的,还是老臣教导无方。”

  刘询又想说些什么,霍光接着摆摆手说道:“陛下,这若是霍云的错那老臣绝不姑息,只是陛下也要考虑实际情况,这长安城的冶铁刚发展起来,必然不是一蹴而就的,当然会有试错的时候,就说这原料,外地运来的……”

  “正是原料的问题,”刘询抢白道,“大司马你也知道,长安城的冶铁原料是有的,但远远不能供给全国,既然已经将冶炼技术掌控了,何妨将冶铁厂下放呢?原料及成品运来运去如此费时费力,何不将在原料产地建厂,自盐铁回收,冶铁厂同外部层层人数,难免会有偷工减料的人,到时候把这罪责怪到霍云头上,我既不心安,也多有不舍。”

  霍光一愣,听着这刘询长篇大论,他早就算准了他开脱的理由,竟让他无言以对。

  只好点头。

  两人商议,地方负责也需皇室中人,看来看去,倒也只有原料丰富的广川可一试,由广川王刘去负责再合适不过。

  棋局现已难分伯仲,而霍光刚刚略有窝火,现在大有寸土不让之势。

  霍光走后,刘询轻吁一口气,冷汗淋淋,竟不知时辰几何,看着旁边的吴宁,擦擦冷汗,心有余悸道:“如芒在背,如芒在背啊。”

  吴宁笑笑:“这就给陛下倒茶去。”

  刘询摆摆手,喘着粗气,看着吴宁离开。

  一抬眼,刚刚怯懦全然不见,只冷峻着眼眸,望了眼那盘残棋,随手下了一子,破了僵局。

  没等吴宁的那杯茶,便径直往清凉殿内快步走去。

  霍成君正在房间刺绣,虽然很慢,却跟着阿容的针脚有样学样,正绣着,却被人一把抢去,挑眉问道:“你还会这个?”

  霍成君得意一笑,摇头晃脑起来:“我会的可多了。”

  刘询忍俊不禁:“倒是有点金丝雀的自觉。”正要抬她的下巴亲下去,霍成君又兴冲冲的抓抓他的袖子。

  “所以,怎么样了?说成了是吗?一看你气势汹汹的来这边就知道十有八九是成了。”

  刘询轻啧一声兴致怏怏的到桌子对面坐下,点点头。

  成君又问:“那陛下是想让谁负责呢?”

  刘询却并不答话,只又把刺绣送还到霍成君手上,打量着桌上的摆件:“你这是要绣什么?”

  霍成君答话:“想给陛下绣个香囊,陛下可以随身带着,陛下喜欢什么香味?艾蒿、葛缕子、小豆蔻再加一点绿茶,这个味道可以吗?”说着便把旁边装料的小篮子拿给他闻。

  刘询只敷衍着点头,并不在意。

  霍成君见他如此,也略有失落,一晃神,刺绣的针扎到手指上。被针扎破的手指流出一滴血珠,霍成君想都没想含住手指,再一看,也见不到针眼痕迹。

  刘询看着霍成君红润的双唇,这倒提起点兴致,也有些心动。

  她以金丝雀自保,希望能得到自己的信任,但信任二字谈何容易。即便是彼此救过对方性命的刘次卿和霍成君,即便在夜里伴随着喘息声的随意几句谈天,两个人从高巢余韵中缓过来的眼神都似乎直勾勾的表达着提防和探寻。

  然而这可是霍成君啊,当年看着她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混进军队渴望同他同生共死,当年看着她穿着绿裙眼泪滴进苦涩的药里,当年同她处处对立,却还能求同存异成知己,现在夜夜可以抚唇入帷帐,却总怀疑这只“金丝雀”的真心。

  尤其每次前朝不顺,刘询便只想逗雀。

  刘询起身,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张口吻住她。

  霍成君斜眼望了望开着的门和还亮着的天色,心里有些打怵,这青天白日的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让宫人们看见。

  “我……门还开着……”

  刘询顾不得那么多,只含糊不清的说道:“他们见我来了,必不敢进来。”

  霍成君听了这话,羞得脸红更甚此前。

  撩起她的长发,白皙的脖颈修长而纤细,今日刘询兴致好得很。

  数月颛房燕宠,霍成君现只觉浑身无力,瘫软在他身上,手将小篮子打倒地上,篮子里的香囊原料撒了一地,浓郁的香气传来。

  刘询低沉一笑:“味道是很不错,是什么来着?”

  霍成君害怕发出什么声音让外面的宫人听见,而刘询却还不依不饶,只涨红着脸,慢吞吞地说道:“艾蒿……葛缕子……”

  刘询见她这模样,反倒抱着她走着逗她:“还有呢?”

  霍成君气不过,刘询这才抱她到了内间床上,直到黄昏时分。

  过后,刘询想着此前两人事事分歧,没想到在此处两人反倒最为和衬。

  霍成君看着他的眉眼,自己心中描摹过无数次,终于轻着手去摸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鬼使神差的,轻轻柔柔的说道:“我从来不想做那些事情的……”

  刘询询问的抬眼看她,见她睫毛濡湿地看着他,头次觉得她是只人畜无害的奶猫。

  “霍云做的事,霍山做的事,我都做过。但我从来不喜欢的,太累太苦了……”她缓了缓,乖巧地像另一个人,“我从来不想做霍家的女儿的,当霍家的女儿太辛苦了,如果做一个婕妤能轻轻松松的和你在一起,那我是愿意的。”

  说着,霍成君抬眼,望着他向来波澜不惊的眼中闪着异样的神采,兴致勃勃地、希望满满地,当年的他常有的。

  刘询一翻身压上去,将头埋在她脖颈里,感受着她的气息,良久,才传来闷闷的声音:“好。”

  刘询抬起头,摸着霍成君带着细汗的头发,答道:“好,你不要做皇后,一直呆在我身边吧。”

  认真的做了两人的第一个约定。两个人虔诚的抛下一路含血带泪成长时学到的东西,像初生的婴儿,以真心相待。

  说着双方都感觉不太可能实现的承诺,心里存有能相扶走下去的侥幸和勇气。

  “是刘去,广川王刘去。”刘询补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好严啊,修改了。

第87章 唯听鸟雀调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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