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解酒还需橘皮汤。

  孙苓灌下两大碗橘皮汤,缓解了宿醉之苦,但她心口的疑问仍旧无解。她揉着被石头碾过的脑袋,摇摇晃晃地出门。

  白晃晃的阳光缠上她,随着她晃动。

  孙府大门前,孙六不再是形单影只,身旁多了一名小娃儿,金鸡独立二人组正式成立。不过小娃儿站姿不稳,短腿一提三放下,嘴角的肥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只见他一脸认真地跟随孙六学习。

  小手向前挥拳收回,挥拳收回……短手短腿,动作笨拙,却异常用心。

  申小枝依在门边,满眼温柔。

  这是她没有见过风景。

  她以为秀娃不爱武功,只请了好友徐友墨教他习字,而自己教他绘画。没想到秀娃心中也有一个江湖梦。

  毕竟是男孩。

  总会渴望与年长的男性相处,有一个他能学习兼模仿的对像。那日他坐在孙四的肩膀上舍不得下来便可知。

  阳光下那对一高一矮的男子仿如一幅画,美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申小枝觉得昨日没有答应师弟搬家的决定是对的。

  秀娃需要有人填补他生父缺席的位置。而孙家一门六子,最不缺男人。孙六爷久经沙场,脸带凶相,却是个温柔善良的男子,又喜欢孩子。

  忽地,身后有人出声打断她的浮思。“别多想。六哥心底有喜爱之人,不可能做秀娃的继父。要是伯父倒没问题。”

  申小枝闻声回首。

  孙苓站在她身后,脸如白纸,苍白无色,眼内浮肿藏丝,身子摇晃,一看便知是宿醉的后遗症。

  她没有想让孙六做秀娃的继父的意思,只是……只是想偶尔请他到河东竹林和秀娃玩耍罢了!

  这女子又在胡说八道!

  “申某自是不敢高攀六爷,你不必担心!”

  秀娃连早饭也不见人影,申小枝一人用饭,顺手替他啃完六只大包子。双儿告诉她是孙六爷领着娃儿在前门练功。

  她一路寻娃。

  见到孩子,她也安心了。搁下话,想离开,却被孙苓扣住手肘,质问:“昨日在小酒馆与你碰面的人是谁?”

  果然,那事不好瞒骗过去。

  申小枝敷衍道:“朋友。”

  “什么样朋友让你不顾礼教,身子相帖?”手肘传来一阵刺痛,可见某人妒火四窜,无处安放。

  申小枝使劲挣开,未果。

  那人继续追问:“说,他是谁?让你投怀送抱。”甚至不惜投入她的怀抱,主动献吻,阻止她追截。

  申小枝一怒,反手给她甩了一记耳光,骂道:“孙苓,我没空听你在耍酒疯,也不必跟你交待任何事。”

  孙苓歪着俊脸,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妒火使她一时迷失心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压制在墙边。

  门前孙六一见,忙抱起秀娃,大步走出花前街。“秀娃,六叔带你吃杏花糕。”两人快步离开是非之地。

  妹妹和申画师的事,他听老大埋怨过,看来是真的。

  只是这条路注定是不平且艰辛的。身为兄长唯一给的帮助便是默默地看着,等她需要帮忙再挺身而出吧!孙六想。

  申小枝怒叫:“孙苓快放手!”在人来人往的巷子,孙家大门前,她到底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怕闲言碎语,却不愿秀娃听到一言半字。

  酒精,果然不导人向善。

  孙苓固执地追问。“不放。除非你说出那人是谁?为了他,你可以投入我的怀抱。为了他,你能当我的人?”

  大胆且露骨的言词,令申小枝怒火上扬,双手无法动,那就动腿吧!她不客气地踢向她的小腿。

  本已因宿醉摇晃的身体,哪堪一击。孙苓倒向一边,恶心感涌上喉咙,想吐又吐不出,头痛欲裂。

  她瘫坐在地,抱头痛叫。

  忽地,从远冲来一道嫩黄的身影。

  张玉杏一把抱住孙苓,担心地问:“七公子你怎么了?”

  一早,她如常在孙家大门前守候,只为了见孙苓一面,结果发现她与申画师在门前推撞,两人的情况暧昧,有种令人说不出的微妙。

  橘皮汤看来是治标,不治本之物。

  孙苓一激动,头越痛,让她忍不住呼叫,哪管身旁是谁。

  张玉杏替她揉着额头,舒缓一痛楚,再扶起她。温柔多情的女子总是美丽动人,一旁的申小枝双手环胸,不着一言,冷眼旁观。

  埋怨她护着别人,那现下她又是什么模样?来者不拒。哼!

  张家姑娘的小手揉着孙苓的额面,申小枝只觉心口一烫,呼吸有些不顺,懒得再看。此时,门外又来了一人。

  那人见她站在门边,忙上前道:“小枝,正巧你在。我想邀你一块去见见程姨。”

  程又梅的短命前夫与高右的父亲是表兄弟。两人从前常约在程又梅家中偷偷碰面,偶尔连话也无法搭上,隔着长辈们不远不近地偷看彼此。

  那是一段酸酸甜甜的回忆。

  闻言,申小枝一怔,余光又见一旁的两女子亲昵无比,心口的闷气无处摆放。她不加思索地应道:“好!”

  孙苓迷糊中想阻止申画师之行,挣扎走向他们,却被张玉杏强行扶入门。这对青梅竹马相约出行,已成事实。

  申小枝给门子留下口信,便与高参领前往城西。

  两人在人潮中,一前一后,步伐不一。

  此时的申画师不着柳黄,换上更加朝气,柔美的粉红,一路走来许多男子都不自觉地偷望她。

  自她和离之后,也不刻意作妇人打扮,像今日她梳了一个简单垂鬟,分肖而髻,留着一把乌丝在脑后,更显年轻。

  街上迎面而来得竟是他的上级,震东将军关炎吕。

  关将军虎背熊腰,粗壮威武,从小兵一路晋升成为威名远播的大将军。

  他一脸酒红,拍了拍高右的肩膀。“高参领是要上哪?不如到楼上喝杯水酒,快活快活!”边境生活苦闷,唯有回皇城方有酒有肉有美人。

  楼上妖娆的美人与他认识的同僚正在调笑。

  光天化日之下狎妓,真是有损军人之风。高右拱手回礼,婉拒:“属下去探望一位长辈无法相陪,望将军恕罪!”

  关将军一听,没有勉强他,仰头大笑,提步上楼。高参领果然如传闻一般,喜独来独往,是个正经老实人。

  前方的申小枝停下步子,抬首望着二楼喝酒享乐的汉子们,轻叹:“听闻关将军夫人是连家女儿,可惜了呀!”

  两人曾在青楼有过一面之缘,都是上门替丈夫付酒资。那连家姑娘淡定,娴雅,如此出挑的贵女,竟嫁给一个只懂打打杀杀的大老粗!

  真是可惜了!

  这世间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婚姻,也有很多想求而不得的姻缘。而程又梅选择了另一条路径,无法自主之中,挑选了最适合自己的生活。

  她是聪明的,同时也是懦弱。

  申小枝在亭外,身旁一株辛夷花悄悄地绽放,几红粉红装点着青嫩的院落。

  旧地重游感触良多,时过竟迁,物是人非。一路走来,她早就找不回往昔的感觉,身旁的男子似是熟悉,却又陌生。

  高右在亭内,而她独个站在亭外。

  远远的,她瞧见小姨程又梅端着果盘走来。

  小路上有一处假山,申小枝有点魂不守舍,不愿陪高右回忆当年往事,故想与姨母辞别。刚到假山,听到一名女子言:“有客人来了,你就丢下我!”

  程又梅答:“都几岁人了,还天天撒娇,羞不羞人哪?”

  那女子笑了笑,倾身凑近,舔了舔程又梅的红唇,耍赖道:“这样才羞人啊!”程又梅嗔道:“我家侄女和客人还在,你这人怎——”就下得了嘴?

  那女子厚颜地反问:“是不是没人就随我啦?”

  程又梅恼了她一眼,提步出了假山。在亭外见侄女脸色苍白地与她告辞。

  出了程府,申小枝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她反手扶住墙,虚软地靠着。

  刚刚那一幕……姨母和一名女子亲昵之举……她们两人分明就是……明明以为女子喜爱女子这种事离自己非常遥远,却忽地就在眼前,就在身边发生。

  姨母在她心中是位高傲冷情又美丽的女子,怎会接受另一名女子的爱慕?

  明明有那么多优秀的男子供她挑选,她为什么要选一名女子伴其一生呢?

  她想不透,亦不明白。

  那一幕的冲击使她脑海昏沉,一片空白,喉干舌燥,嘴唇隐隐发烫。那女子遗下的余温,像炭火般烫着她的心。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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