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牡蛎

  “离午时大概还差一刻吧。”龙白月望望灰暗的天色,暗自猜度。她不紧不慢的往约定好的永定桥踱去,甚至还气定神闲的逛逛河边连排的小店铺。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料峭的春寒、清冷的空气,早春树上刚抽出的嫩芽皱巴巴的耷拉着。龙白月一身轻薄的纱裙,经风一吹,更觉瑟瑟可怜。她心知路人不住的侧目,所以心底更是命令自己从容些。

  越往前走,街上便越喧闹,路人兴奋的言语传入了龙白月的耳朵:“紫眠大人的船到了。”

  “已经到了吗?”龙白月紧张起来,“在哪里?”

  她四处张望,寻找接应自己的人,可此刻根本没有人与她目光相碰。大家都开始往桥上挤。

  “大人的船快要过桥了!”

  喧闹声中,龙白月不由自主的被看热闹的人群挤上了永定桥。她方站稳脚跟,一瞥眼,便看见了一艘巨大的乌木航船。那庞然大物吃水很深,船身沉稳的挤开碧绿的河水,浪花撞得河道哗哗作响。

  河边的看客尖叫着躲避飞溅的水花,妇孺刺耳的叫笑声唧唧喳喳的,反而映衬出航船的沉静。船上人都待在舱内,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只有白色灯笼在微微的摇晃。

  桥上人声鼎沸,大家都希望能一睹传闻中神秘的紫眠大人。

  “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嘛。”龙白月轻声嘟喃。她踮起脚尖,奋力挤到桥边。

  混乱中,不知何处窜出一只手,公然贴着她的臀部捏了一把。龙白月浑身一僵——有人乘乱占她便宜!她又惊又怒,飞快的转身,一边拽着自己被人群卷住的裙幅,一边竖起眉眼寻找可恶的登徒子。

  忽然,她对上一双猥琐的眼睛。

  一定是这个人!龙白月恶心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张开嘴唇,刚要破口大骂,人群却在这时候猛得往前一拥,暗中似乎有一双手,猛地推了她一把。

  “啊——”

  ※※※※※※※※※※

  “怎么?”紫眠诧异的抬起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尖叫。

  一直往外偷瞧热闹的明窗尘迅速反应过来:“师父,有人从桥上掉下来了!”

  “糟了,快停船。千万别让落水的人被压到船下面去。”紫眠丢下手中的药书,飞快的推开舱门奔上甲板。明窗尘闻言,手忙脚乱的跑去扳操控船桨的枢纽。

  落水的正是龙白月。当她僵直着身子扎入冰凉的河水中时,涣散的神志被周遭冰冷的碧绿刺激成一个意识——她落水了,她要浮起来、浮起来!

  她开始挣扎,蹬腿、摆手、浑身扭动,双眼即使刺痛仍然用力的睁着,试图看穿眼前这一片混沌的绿色。

  不远处有个庞大的黑影正向她逼近,龙白月被吓得冷静了下来,片刻后她认出那怪物的形状——那是船,是紫眠大人的船。

  随着距离的慢慢逼近,船身的颜色开始呈现出灰蒙蒙的一片,长期浸泡在水里让船底长满了寄生物,密密麻麻,全是灰白色层叠在一起的牡蛎。

  不再挣扎的龙白月发现自己正在慢慢的上浮,被浮力带出水面的前一刻,她却看清了船底寄生的牡蛎到底是什么样。

  那是累累的白骨!比常人的小许多,头颅只有婴儿拳头大,骨架佝偻着,蜷缩在一起。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骸骨,都用黑洞洞的眼窝盯着龙白月。

  惊骇之下,龙白月下意识的大叫,河水涌进她的嘴里,倒抽冷气的动作将河水压进她的胸腔。她的下肢痉挛起来,剧烈的疼痛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船上的紫眠看见龙白月浮了上来,连忙拽住她的衣领将她捞起。他将龙白月放在他的膝盖上,按压她的背,帮她吐出腹内的水。当他看见她瞳孔涣散脸色苍白,嘴唇转为青紫,身子像筛糠一样发抖,便心知不妙。

  这是惊悸过度元神出窍的状态。

  “她肯定看见他们了!”他抱起气若游丝的龙白月,快步进入船舱,“窗尘,快拿收惊还魂丹来!”

  “是,师父!”明窗尘慌忙从琳琅满目的药柜里翻出一只青釉瓷瓶,送到紫眠手里。

  桥上众人依旧在亢奋的咋舌议论,明窗尘担心师父着恼,赶紧的关上舱门,将众人的目光和嘈杂声一并拒之门外。

  三粒黑色的药丸被垫在龙白月舌下,慢慢弥漫开的清苦味,一点一滴的把她飞散的魂魄收回来。她青紫的嘴唇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喂完药,紫眠将双手清洗,又在博山炉上薰过,接着他打开放置金石的柜子,从第二层搁架上的五色纸中抽出一张黑色的符纸,用薄薄的银刀裁下细长的一条。

  “师父,她真漂亮啊。”一直在一边端详龙白月的明窗尘冷不丁的开口。

  在一边裁纸画符的紫眠没好气的瞪徒弟一眼:“她是很漂亮,不想她香消玉殒就快去生火吧。”

  打发走明窗尘,他将刚画好的五行收水符贴在龙白月的肩胛,符纸立刻变湿,滋滋作响着蒸腾出白色的水气,很快便收干了龙白月的衣服。

  昏迷中的龙白月恢复了一些气色,看上去如同单纯的孩童,坐在一边的紫眠默默的打量她。

  的确是世人眼中的美人。发色浓黑有亮采,面骨清秀端正,说明性格强而品行正;眉心明朗,吊梢眉眼,樱唇略薄,暗示了主人的风流轻薄;色艳神浮,非大家闺秀;身骨单薄,不是福命。印堂微有黑气,则身遇邪祟?

  紫眠不禁一愣。看这黑气似乎由来已久了,应该不是船下的游魂所致吧。

  那会是什么?

  能看见船下游魂,算是有灵性的体质,能遇见些别的怪力乱神,也并不奇怪。紫眠考虑要不要给龙白月服些幻药,让她忘记刚刚的惊吓。他怔忡了一会儿,看龙白月头发都已变得蓬松,便替她揭下收水符,顺手用符吸干自己被弄湿的袖子。

  还是下个幻药吧,抹除她一个时辰的记忆,然后在进宫前找个僻静的地方将她丢下船。干净利落,能省却很多的麻烦。虽然这药会有点伤身体,但总归好过恐怖的记忆吧。

  明窗尘生起火炉,舱里渐渐的暖起来,他又给博山炉里添了块香饼,氤氲的烟气弥散开,苏合香清甜的味道缭绕在空气里,竟将龙白月意外的唤醒。

  “死宝儿,又浪费我的香饼,谁让你一次焚那么多。”她闭着眼睛坐起来,嘴里不住的叨咕。

  当她睁开眼睛,发现两个陌生的大男人正冲着她发愣,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异。

  “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啊?”添香的明窗尘拿着香盒无辜的问。

  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处境?环视精致的房间,龙白月期期艾艾的开口:“这,这到底是……我这是在哪儿?”

  正打算用附子和洋金花配幻药的紫眠很是尴尬的放下药臼:“你醒了?实在是抱歉,方才让你受惊了。”

  “方才……”龙白月沉吟,她忽地回忆起了之前恐怖的一幕。

  “那些骸骨!”她揪紧前襟尖叫起来。

  “抱歉,你冷静些。”紫眠上前按住她紧张的拳头,“那些游魂是无害的。”

  “游魂?”龙白月嘴唇发抖,匪夷所思的望着眼前这个好看的陌生男人。

  “是的,我们刚刚从云南回来,你知道之前班师回朝的镇压云南叛乱的军旅吧。”紫眠试着解释,不知道该如何婉转,有些头痛,“那些船底游魂都是在云南阵亡的将士,是我们一路从云南带回来的,为的是让他们魂归故里,一路上已经解散了好些,你看见的,已经是最后一批等待超度的亡魂了。”

  “将士的亡魂吗?”龙白月惊愕不已。

  “是的,我们没料到会有人落水看见亡灵,真的很抱歉。”这女子看似单薄,没想到却能这么快醒来,倒是叫紫眠吃惊不小。

  “落水,对呀,我方才落水了。”龙白月低头看看衣服,并没有被换过,却是干的,“我昏迷很久了吗?”

  那她可就误事了。

  “没有,你只昏迷了一刻钟。”紫眠照实相告,“看来你的身体还算安好。”

  龙白月呆呆的盯着紫眠看了一会儿,终于有些回过神来——眼前这神乎其神的男人,该不会就是紫眠大人吧?!

  “请问,你是……”她忐忑不安,迟疑着开口问。

  “哦,我就是这船的主人,害你受惊了。”

  “紫眠大人?”她索性当面直问。

  “正是在下。”

  “哦——”龙白月按住额角,俯下身子,“我的头好疼。”

  她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呢,这船舱华丽的陈设,遍布的古怪药柜,这满口神怪又长着一双狐狸眼睛的男人。

  她该怎么办?此刻根本没有接应的人给她设定计划。

  “姑娘……你没事的话,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家……”刚入京就碰上这种事,真是麻烦哪。

  这是逐客令吗?暗怀鬼胎的龙白月心如乱麻,她是该就此赖上他,还是乖乖被他送回去等待宰相的指示?

  “姑娘?”紫眠看着缩成一团的龙白月,再次试着问,“请问府上在……”

  龙白月抬起头来,双目盈泪,虚弱的呻吟:“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船舱里一片沉寂。

  龙白月大气都不敢出,她不知道拥有神力的紫眠大人会不会看穿自己的谎言。就在龙白月觉得自己快窒息的时候,紫眠大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真的吗?”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尽量使自己的眼神显得无助可怜,单纯柔媚,去直视一双怀疑的眼睛。她不断的给自己打气: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多少男人都被她的眼神骗过,即使是通鬼神的阴阳师,也不会例外。

  紫眠的脸上已没有了和颜悦色,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事情决不是如表面这般简单。

  背后真正的麻烦是什么呢?他这次竟参悟不透了,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到底是吉是凶,他此刻竟然一点也算不出来。

  “我想不出落水前发生了什么。我的头好疼……”龙白月抚着额角,弱不禁风楚楚可怜。她仔细的察言观色,可恶呀,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半点占便宜的神色也没有,更别谈什么怜香惜玉了。

  他竟然只是单纯的在发愣。

  “名字呢?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吗?”一旁的明窗尘好奇的问。

  “想,想不起来了……”龙白月顺水推舟。

  “那,那你刚刚说的宝儿是谁?”

  “宝儿,是谁?”她索性装到底了。

  “师父呀,她会不会受惊过度失忆了?”明窗尘转过头问自己的师父。

  这乳臭未干的小孩倒是好骗哪,龙白月暗自高兴。

  “可是,她都还记得自己有落水,有看见游魂哪,是不是?师父?”明窗尘的提醒让一边的龙白月立刻头大,恨不得上前撕了他的嘴。

  “记得受惊,只忘掉以前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紫眠狐疑着回答徒弟,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果然,一边的龙白月立刻两眼放光:“真的会这样吗,恩公?”

  “恩公?”紫眠和明窗尘被这称呼吓了一跳。

  “大人搭救了我,自然就是我的恩公了。”龙白月眉眼间又开始媚态盎然。

  “是啊,师父,她很可怜哪,在她恢复前,我们就收留她吧。不然她无处可去呀。”明窗尘鸡婆的张罗。

  紫眠知道自己这下真是惹上麻烦了:“窗尘,船上带着女眷不方便的。”

  “没关系啦,随便收拾一间舱房给她就好,琐事有我照顾呢。”

  紫眠闻言也不再坚持。处变不惊该是修行之人的作为,对于她的介入,他不妨静观其变好了。或许,事情很快就能了结呢。

  “那么窗尘,你把这位姑娘安置在存放本金本银的仓库好了。”

  “咦?师父,这是为什么呀?”窗尘有点纳闷,那个房间很冷的。

  “因为我只能确保那个房间没有毒药呀。”

  她这是来到了什么鬼地方啊,龙白月闻言心下暗暗叫苦,她不会壮志未酬,就先被药死在这里吧。

  “姑娘你放心,我多给你准备几床被褥,晚上再添置上薰笼,就不会冷冰冰的了。”明窗尘在前面絮叨,将龙白月引到了一间舱房前。

  “没事的,多谢小哥。”龙白月乖巧的应着。她能留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明窗尘打开舱门:“房间比较简陋,姑娘你就将就一下吧。”

  “这房间……这房间……实在是太华丽了!”龙白月一进屋,便目瞪口呆。

  只见舱房两侧,从地板到屋顶,储藏着满满的金银。硕大的金银砖块分列两边,砖块细小的棱面,竟将屋内有限的光线,反射成璀璨的金银色光芒,光芒交织着投映在屋顶和地板上。暗黑色的乌木屋顶和地板,被这些光芒装饰成了金银错的效果。

  “这,这是真的金银吗?”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现钱哪!

  “是啊,这是师父炼丹用的本金和本银,都是每年朝廷御赐的。”明窗尘将被褥铺设在金银中间,“姑娘你要是觉得这些金银太刺眼,把旁边的帘子拉上就好。”

  “没事,没事的。”她巴不得天天被这些刺眼呢。这是她只有在梦里才能住上的房间啊!

  “那姑娘你先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唤你用膳。”明窗尘布置好被褥,关上房门就走了。

  待得明窗尘一走,龙白月立刻生龙活虎的跳进被褥,激动万分:“天哪,这面尽是金子!”

  她翻个身,继续哀号:“天哪,这面全是银子!”

  她一骨碌爬起来,吃力的抽出一块金砖:“好沉哪,得有五十两吧!”

  金砖厚实沉重,在暗中也反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映在龙白月细嫩的肌肤上,照耀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冰凉的手感让她不自禁的颤抖。

  她将金砖搂怀里,心内由衷的感慨:唉,这样看起来,她想赚足一千两银子,就和宝儿一起隐退的远大目标好渺小哦。对她来说不知道多久才能赚足的数目,只是这里的沧海一粟罢了。干脆她敲紫眠大人一千两的竹杠,然后远走高飞逃过宰相的耳目好了。

  龙白月放回金子,躺倒在被褥里,伸个懒腰,陶醉得闭上眼。

  明窗尘回到主舱这边,正看见师父给镜子蒙上镜帘,他没发现师父的嘴角上,正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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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牡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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