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蝶梦(1)27

  “曾经?”晓蝶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慕容鼎苦笑道:“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他们,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人叫我作大哥了。”

  晓蝶轻轻地说:“他们对你一定很重要,是吗?”

  慕容鼎点头道:“胜过骨肉之亲。”

  晓蝶轻叹了口气,不再提起这事,转过话头问:“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慕容鼎低头道:“我家里人,都叫我三郎。只可惜,现在我再也听不到他们这样叫我了。”

  “三郎,”晓蝶叫了声道:“你、你还有我,不是吗?”慕容鼎握住她的手,心中也多了份暖意。

  哓蝶默默地倒了杯酒,递给他一杯,慕容鼎心中悲怆,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一杯又一杯,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只知道这一夜,是他平生第一大醉。

  醉意朦胧中,眼前的人,一会儿是师妹连黛,一会儿是南宫玉,一会儿又是父亲慕容清。他又哭又笑,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次日醒来,只觉得头疼如裂,睁眼看见一团黄衫飘动,脱口叫道:“小黛。”那女子回过头来,慕容鼎看着她,才想起昨天之事,道:“晓蝶姑娘——”

  晓蝶微微一笑:“醒了?”

  慕容鼎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都已换过了,忙说:“我昨天是不是喝醉了?”

  晓蝶点了点头,慕容鼎看着晓蝶的衣服也换过了,心中不安道:“我是不是连你的衣服也……”

  晓蝶笑道:“没关系。”

  慕容鼎歉疚地道:“我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太厉害了。”

  晓蝶顺口道:“不只醉,还一直乱叫。”

  慕容鼎不禁问:“我叫了些什么?”

  晓蝶道:“你有时叫着爹爹,有时叫着小黛,但是叫得最多的……”她的眼神,一直看到慕容鼎的心中去:“你整夜都在叫着:南宫玉。”

  慕容鼎浑身一震:“南、宫、玉?”

  晓蝶看着他的脸色,轻叹一声:“不错,南宫玉。他是你什么人?”

  慕容鼎咬了咬牙:“南宫玉,他是我的仇人。”

  晓蝶喃喃地重复:“你的仇人?”

  慕容鼎点头道:“不错,他就是我曾说过的那个从不饮酒的朋友,就是那个曾经叫过我大哥的人,他、他也是杀死我父亲和两个哥哥,毁我全家的大仇人。”

  晓蝶听得呆了:“朋友、兄弟、仇人!”

  “朋友、兄弟、仇人。”慕容鼎抬起头来,声音已经嘶哑:“我是慕容家庶出的第三个儿子。我们三兄弟,分别是三个母亲所生。在这种大家庭中,妻妾争风,我与两个哥哥的感情并不融洽。再加上我母亲早亡,为了避开哥哥们的明争暗斗,我干脆离开家门,混迹江湖,做一个自在逍遥,不求名利的浪子丁容。后来,我与师妹连黛遇上了他——南宫玉。我们一起结义为兄弟,虽非亲兄弟,可是这一份情义,犹胜过了自家的亲兄弟……”

  “……到如今,天意弄人,我们反成了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慕容鼎看着窗外,不胜凄凉:“在他与我父亲决战之前,我曾经约见过他,我劝他放下仇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苦苦执着,不肯放弃。直到今天,我才能明白他那时候的心情。不是不肯,而是不能,我们骨子里,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世家子弟,我们血管中流的是我们先祖的血液。对着这个家族,我们有不可卸的责任。作为世家子弟,我可以放弃世家的尊荣风光,却不能逃避生就的责任,我可以放弃家族中的地位,却无权舍弃我血管中流着的血。直到这一刻,我与南宫玉易地相处,我才能真正明白了他。”

  慕容鼎自嘲道:“多可笑,我与他作兄弟的时候,我不能了解他。而只有在我们作了仇人之后,我反能做他的知己。”说着,不禁哈哈狂笑起来。

  晓蝶缓缓流下了眼泪,颤声道:“三郎,今生今世,南宫玉有你知他,我想他纵然是死,也可无憾了。”

  慕容鼎看着晓蝶眼中流下泪来,心中震憾不已,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晓蝶脸上一行清泪,看上去更是楚楚动人。那一刻,慕容鼎竟有一会儿的晕眩,心中迷惑不已,眼前的晓蝶如梦如仙,却又是活生生地有血有泪,那一行清泪,流到他心底深处,他的心中,也是又酸又喜。只觉得心神不能自持。他与连黛从小青梅竹马,情意深厚。可是在连黛面前,他却从无这种心魂俱醉的感觉。

  慕容鼎看着她哭,心都痛了,伸出手去,帮她擦去眼泪,道:“好了,你别哭了。”

  晓蝶扑到他的怀中:“不,三郎,我不是哭,我只是太感动了,我只是情不自禁,就象是心神震憾,忍不住就要流下泪来。”

  慕容鼎不禁抱紧了她:“晓蝶,我也是。”

  两人静静相拥,不知多久。慕容鼎忽然放开了晓蝶:“可是,我还是要走。”

  晓蝶抬起泪眼,看着他:“我知道,可是……”她转过身去,擦去眼泪,她的背影轻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终究要走,我是留不住你的,可是,你走了以后,我、我怎能再回到从前的平静无波?”

  慕容鼎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软了。他走上前一步,叫道:“晓蝶——”

  晓蝶回转身来,她犹豫了一会儿,作了一个决定,回头道:“三郎,我什么都不会,你教我好吗?你能不能教我学那些东西,琴棋书画,品酒游戏……甚至是穿衣打扮,”她忽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方问:“好吗?”

  慕容鼎心中感动,晓蝶若开口留他,未必留不下他。她却一点也不肯勉强他,这般尊重他的心意。他走到晓蝶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好的,好的。”

  晓蝶伸手抚去脸上的新泪,轻轻地说:“这样,当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可以有办法打发时间,就象是你仍在这儿陪我似的……”

  慕容鼎轻轻地说:“是的……”

  蝶梦(3)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过得象神仙一样逍遥快活。晓蝶果然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也难怪,她独自一个人在深山中,纵有世上最齐全的物品,也不懂得如何使用。慕容鼎这才有些明白,为什么她的衣服总是新的,东西为什么总未动用。

  女为悦已者容,这些衣服,此时方派上用场。晓蝶快乐地在慕容鼎面前,试一袭袭华服美衣,每日如蝴蝶翩翩起舞。

  日子就在一个教,一个学中度过。晓蝶天资聪颖,学什么都是一教都会。他们一起弹琴下棋,吟诗作画,放风筝,踢绣球……

  清晨,他们携手起来,采集花上的露水沏茶,然后,一齐下厨作菜作点心,有意无意地戏稽对方,然后就是一顿嘻笑。吃过饭,或谈诗论文,或莳花弄草,抢风筝,扑蝴蝶。晚上,添香品茗,或月下对酒,慕容鼎抚琴,晓蝶换上一套套衣服,翩翩起舞。她为他画像,他为她描眉,说不尽浓情蜜意,无限恩爱。

  两人在蝶谷,再不提其他之事。晓蝶既温柔又豪爽,正是他这等江湖男儿梦想中的女子。蝶谷之中,过的是神仙般逍遥的日子。

  一天晚上,晓蝶坐在屏风前,慕容鼎正在给她画像,忽听见外面草丛中似有异声,慕容鼎停下画笔来,道:“奇怪,外面好象有人。”

  晓蝶脸色微微变了一下,道:“这儿从来没有外人来过,想是你听错了吧!”

  慕容鼎皱眉道:“是吗,可是方才的声音……”

  晓蝶想了想,道:“可能是什么兔子之类的小动物经过吧,不管是什么,总之,必与我们无关。”正说着,伸手掩口,打了个呵欠,神情无限娇慵,只见她的双目也有些迷离了,软软地道:“唉,好倦,三郎,今天就到这儿,好吗?”她站起来,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的香料,斜回过头问慕容鼎道:“你说今儿点沉香,还是素香?”

  慕容鼎随口道:“什么都行。”

  晓蝶笑道:“那我就随手拿一样了。”取出几块碎香,放入香炉。

  慕容鼎收拾好画具,也觉得倦意袭来,晓蝶扶着他,两人上床休息。

  过了一会儿,晓蝶似醒了,轻唤道:“三郎,三郎。”慕容鼎睡得甚熟,一时未醒。晓蝶看着他,眼中尽是怜爱之色,轻叹道:“怎么这般半点也不防人,如何也能在江湖上行走了这许久,当真是老天爷也垂爱你了。”

  她轻轻地起来,一丝也未惊动了慕容鼎。披上件外衣,她开门出来,又细心地将门带上。走出门外,走进西边的一片小树林中,她的神情忽然变了,变得冷若冰霜,变得高高在上。她沉声令道:“出来。”

  从林子中走出来一个黑影,低头道:“是我。”声音娇柔,却是女子之音.

  晓蝶冷冷地道:“你居然会跟到这儿来,你好大的胆子?”

  那女子低声道:“我只不过来提醒您一声。我知道,您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则,原用不着我多嘴。只是这次,却令人有些担心。”

  晓蝶冷笑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担心了。”

  那女子仍是低声道:“我自然知道,只是纸是终究包不住火的。何况,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有些疑心了。所以,我来听您示下。”

  晓蝶脸上升起了怒色,她握住了双手,过了片刻,方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你去吧,我心中自有数。”

  那人恭声应道:“是。”转过身去,便消失了。

  晓蝶抬头看着天上那一弯新月,喃喃地道:“的确是不少日子了。”

  回到房中,慕容鼎仍在睡梦中。晓蝶打开香炉,见刚才放入的黑甜香已经燃尽,她打开窗户,让室中香气散去。又换上一盘明神香,好让慕容鼎天明时,可按时醒来。

  那黑甜香却不是蒙汗药,只是一种帮助失眠之人容易安睡的香,不但对人体无害,反有安神之用,是昔日晓蝶失眠之时所用。只是慕容鼎明日一觉醒来,必是日上三杆了。所以又换上明神香,好让他按时醒来。

  第二日醒来,慕容鼎果然未觉异样。只是从那以后,晓蝶仿佛更开朗了,每日里笑声不断,变着法儿,想着花样来取乐,将世上各种稀奇古怪的玩乐之事都要为之。她都似乎要将一生一世的快乐,都尽情挥霍在这蝶谷中与慕容鼎在一起的日子里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慕容鼎瞧着晓蝶的快乐,觉得自己已经很难再提起要走的事。他知道,晓蝶的快乐,是因为他还在这儿。他没在晓蝶的面前提到以前,可是,他却从未能忘记以前的事。

  那一夜,他大叫一声,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晓蝶惊问他:“你梦见什么了?”

  慕容鼎脸色苍白,他的手在发抖:“我梦见了我父亲,他全身都是血,他骂我,他骂我是个不孝子,他骂我忘记他是怎么死的,他骂我不该忘记了家破人亡的仇。他说他死得好惨,他说他死不瞑目,”他大呼道:“他说他死不瞑目啊——”

  晓蝶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白得吓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慕容鼎。

  慕容鼎握紧了双拳:“还有我大哥,二哥,他们全身都是血,他们全身都是血。”

  晓蝶用力抱住了慕容鼎,叫道:“你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她的双手也在发抖,她不愿意听到他说这种话。

  慕容鼎看着晓蝶,晓蝶伏在他的怀中,他看不见她的脸色,却能明白她的心情,他轻抚晓蝶的秀发,道:“对不起,我要走了。”

  晓蝶全身冰冷:“难道,就不能再拖了吗?”她缓缓地离开慕容鼎的怀中,轻轻地说:“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我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每一天都是向老天爷赊来的。总有一天,这可恨的老天爷,要向我连本带利的讨回来。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能快活得一天,便是一天了。”

  慕容鼎听得她这一番话,仿佛不是素来无忧的晓蝶所说的知,却便如一个饱经沧桑,命运多舛的老人之言。不禁暗自心惊,扶起她温言道:“晓蝶,你听我说,我不能不去。我若是不去了结这件事,我便是在这儿,我的心中,也是一生一世不得安宁。你看,”他撕开自己的衣衫,露出肌肤,只见左边肩头刺着刺青,乃是一只黝黑的豹子。慕容鼎站了起来,大声道:“这便是我慕容家的族徽,凡我慕容家的男儿,左肩上必有这个族徽。我一定要走,因为我姓慕容,是慕容家的男儿。”

  晓蝶看着他,忽然尖叫一声,扑上去,一口咬住那只黑色的豹子,她用力咬下去,咬得慕容鼎鲜血都流出来了。慕容鼎痛得叫了一声,晓蝶犹是不放口。慕容鼎知她心情极恶,无奈伸手拍了她背后“至阳穴”,晓蝶力气一失,才将她拉开,忙又解了她穴道。

  晓蝶满口是血,全身无力,眼泪如雨般流下,她哭道:“我好恨,我恨这族徽,我恨它,我也恨你。”她的声音之中,竟含着极深的恨意。

  慕容鼎知她心情,他的心中,也只盼她好好地哭骂自己一顿,方解心中的难受。他方开口道:“晓蝶,我……”

  晓蝶抬起头来,自己擦去了眼泪,道:“你不要说了,我明白。方才是我失态了。好、三郎,好男儿当如此,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仇当报,有怨须了。这才不愧是我晓蝶心目中的男子汉大丈夫。你身为慕容家的唯一后人,怎能不为你父兄报仇。若你沉迷于温柔乡中,忘记父兄之仇,逃避现实,那就连我也瞧不起你了。三郎,你去吧,与你在蝶谷一场,晓蝶此生无憾,我敬你爱你,永不会变。”

  慕容鼎万万想不到她竟说出这一番话来。只见她泪痕未干,却是更加地深情切切。

  他只见过晓蝶落过两次泪,一次是初见时,提到南宫玉,第二次便是现在。两次都是这般地出人意料,两次都是叫人震憾不已,令人心惊,令人心动。

  慕容鼎握住她的手,说:“晓蝶,你放心,我一定要活着来见你。我要走了,却并不是马上去找南宫玉,而是去西域找我师父烈火神君,再练好武功,方去找南宫玉报仇。我原本有一死之决心,可是现在,我有了你,我要为你而活下去。”

  晓蝶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道:“三郎,这是你亲口答应了我的,你要为我而活下去。你要记住,你要为我而活下去。”

  慕容鼎点头道:“好,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晓蝶默默地送他出谷,眼望着他的背影远去,犹立在那儿。

  一个人在她的身后道:“他已经走了。”

  晓蝶转过身去,一个女子从树林中走出,说:“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晓蝶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杀了他?”

  那女子果然是昨晚之人,她道:“你明知道他此去是要苦练武功,找你报仇,为什么你不杀了他。这不是你一向是行事做风,难道你还真的等他练好武功来杀了你?”

  晓蝶伸出洁白如玉的手,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低低地道:“是吗?要是真的让他杀了我,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她不再看对方一眼,转身回房。

第十四章、蝶梦(1)27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血衣蝴蝶免费无删+番外章节

正文卷

血衣蝴蝶免费无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