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看着他,同他说了第一句话:“任何?”

  他点头,笑了:“当然。”

  老傅瞪了我一眼,对陆江川说:“你别惯她。”

  陆江川不以为然,笑望着我,等我说出要求,一副“你说得出我做得到”的自信模样。我忽然想要为难他,我说:“我想要妈妈回来,你能做到吗?”

  话音刚落,“啪”一声,老傅将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喝道:“傅瓷!”

  陆江川吓一跳,我却笑了,嘲讽地看着他:“你们都一样。”一样都是骗子,妈妈说永远在一起,却忽然消失。轻易许诺,却做不到。

  陆江川十分尴尬。

  老傅被我的语气激怒:“傅瓷,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你哪儿学的这些坏习惯!道歉!”

  陆江川忙说没关系。

  老傅却坚持。

  我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气氛一时变得很僵。

  老傅的电话在这时响了,接起说了两句,他朝陆江川打了个手势,就举着电话走了出去,片刻,院子里传来他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我放下碗筷,起身回到里间,趴在床上,眼泪无声落下来,又被枕头吸进去。

  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陆江川在收拾碗筷,在擦拭桌子,在扫地,最后传来水流声,他开始洗碗。我觉得他真讨厌啊,怎么还不走。又有点庆幸,他没有走。那些声音,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抛弃。

  忽然,外面传来“砰”一声脆响。

  我从床上弹起来,冲到水池边。陆江川举着沾满泡沫的双手,笑得狡猾:“你果然出来了。”

  我狠狠瞪着他。

  他洗掉手上的泡沫,微微弯腰,与我对视:“想不想出去兜风?”

  我明明应该仇视他,他毁掉了我的生日,还故意摔碎了碗碟。可我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一定是他眼眸中的笑容太好看,声音太温柔。我被那样的笑容与声音蛊惑了,也或许只是那一刻不想独自留下来。

  我跟着他走。

  他同老傅一样,有一辆摩托车,很老旧,但不影响它风驰电掣。来到这城市这么久,却是第一次欣赏到夜景,陆江川把车开得极快,像要飞起来,街道两旁的霓虹呼啸而过,迷离炫目。夏夜的风似热浪,鼓起他的白衬衫,吹拂到我脸上,酥酥麻麻。

  我低落的心情雀跃起来。

  摩托车最后在江边停下来,陆江川从车尾箱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开,竟是烟火棒。原来他中途停车是去买这个。找了个人少的地方,他将烟火棒点燃,递一份给我,在焰火燃放的滋滋声中大声对我说:“小刺猬,生日快乐!”

  我的心底如忽然注入一股暖流,眼眶微微发涩。

  江堤两岸灯光闪烁,映着水面波光粼粼,如繁星坠落梦境。他的笑容隔着焰火荧光,比繁星更璀璨。

  贰

  陆江川常来筒子楼蹭饭,老傅有好厨艺,他就负责买酒与凉菜,卤牛肉与花生米霸占了整个夏天的餐桌,屋子里充斥着啤酒泡沫苦涩的味道。

  他同我们是老乡,跟老傅是工作伙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老傅从不说,在他心里,我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去问陆江川,他想了想,这样回答我,赚钱的事。

  等于没说,但我喜欢他不把我当小孩子糊弄。

  为了赚钱的事,老傅越来越忙,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好几天不回家。老傅不在时,陆江川每天都往筒子楼跑,他不会做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晚餐是打包的盒饭、卤菜,以及冰啤酒。

  他无酒不欢,对他来说,酒似乎比米饭还重要。

  我人生中喝的第一口酒,是他递给我的。我带着好奇心灌一大口下去,结果呛得猛咳嗽。

  他哈哈大笑。

  我瞪着他,不理解这种又苦又涩又辛辣的液体有什么好喝。但那是他热爱的,我愿意去尝试。

  他与我碰杯:“不要告诉老傅我教你喝酒哦!”他眨眨眼:“小刺猬,这是我们的秘密。”

  他一直叫我小刺猬。开头,我还会瞪他两眼以示不满,他视而不见,久而久之,我竟也听习惯了。

  秋天,老傅为我联系了一所中学,报到前一天,我去理发店剪头发,听到几个人在讨论筒子楼里的是是非非,我听到老傅的名字,他们说得隐晦,我还是隐约明白了,陆江川所说的“赚钱的事”是什么。

  第二天,老傅走不开,陆江川带我去学校报到,老师问起他的身份,他说,叔叔。

  回家时,我一路沉默。他将我送到院子里,打算骑车离开,我忽然叫住他:“你不姓傅。”

  “嗯?”

  “所以,你不是我叔叔。”说完,我飞跑上楼。

  他追上来,笑着问我:“小刺猬,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我咬咬唇,说:“你跟老傅在做的事,是违法的,对吗?”

  他的笑容僵在嘴边。

  片刻,他云淡风轻地说:“看来,得让老傅搬家了啊。”

  几天后,老傅带着我搬离了筒子楼,陆江川也退掉了租屋,我们一起搬进了离我学校较近的居民区,老旧的两居室,客厅狭窄,设施简陋,厅里甚至照不进阳光,但比筒子楼安静很多,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有了自己独属的空间。

  我很喜欢这里,但我们在这套房子里只住了一年多,就搬到了江边公寓。

  那一年,老傅与陆江川忙得焦头烂额,得到的回报是两套风光极佳的江边公寓。房子在十九楼,一梯两户,分别被老傅与陆江川购置,电梯一关,走廊像是我们的大客厅。依旧是两居室,但空间极宽广,有个大大的露台,下面就是烟波浩渺的江面,站在露台上,隐约可以望见远处的码头,那里停了好多艘货船,每天深夜,那些船只载着货物出港,穿越边境,驶向邻国。码头上忙碌的人群中间,也有老傅与陆江川的身影。他们的营生,只能存在于暗夜,见不得光。

  叁

  我在新公寓里过十五岁生日,那天老傅人在东南亚,让陆江川带了礼物给我,我接过,随手扔在沙发上。

  “不要怪老傅。”陆江川说。

  “不会。”我说。从前我不理解,他把赚钱看得重要过我,后来我明白了,妈妈因他贫穷离开他,才令他变成这样。而我长得太像妈妈,他对我的感情,既有骨血之爱,也参杂着恨。但理解不代表原宥,我不怪他,我也无法爱他。

  陆江川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套从国外带回来的油画工具,那年我开始学画,对色彩有着狂烈的热爱。

  吹蜡烛时,陆江川让我许愿。

  我双手合十,灼灼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快点到十八岁,好跟陆江川谈恋爱。”

  微弱烛光里,我看到他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去,神色变得很严肃,说:“小刺猬,别瞎说!”

  我提高声音:“我没有瞎说,我喜欢你!”

  他皱眉:“再胡说,我要生气了!”

  我咬了咬唇,赌气般地说:“这是我的生日,我的愿望,你管不着!”

  他忽然笑了,是苦笑,摇了摇头,那神情,就像是在说,你真是个小孩子呀。

  我猛地站起来,俯身越过餐桌,双手勾住他脖子,嘴唇迅速落在他嘴唇上,我感觉到他身体一僵,伸手试图推开我,我却死死抓着他不放,他怕伤着我,不敢用蛮力,只得身体往后仰,将我的脸推开。

  正在这时,灯光忽然大亮,我与陆江川同时偏头,门口,老傅提着一个行李袋,站在那里。我一惊,双手下意识松开陆江川,重量失衡,上半身跌在蛋糕上,我尖叫出声……

  第二天,老傅对我说:“到学校住宿吧。”

  我愣了愣,而后说:“好。”

  他又说:“我打算把这个公寓卖掉。”

  我说:“好。”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搬去学校宿舍,除了必备衣物,就只带走了陆江川送我的那套画具。出门时,我望了眼对面,大门紧闭,他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过了。我知道他故意避着我。我忍不住笑了,如果我不搬走,他是不是打算永远不回家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陆江川没有联系,我们搬到新公寓后,他一次也没来过。我打的电话,他从不接。我去过很多次江边公寓,我运气不太好,他屋里的灯光没有一次是亮的。

  他依旧同老傅一起做事,老傅知道他的行踪,可我们之间,陆江川这个名字,自那晚过后,一直是禁忌。

  我同老傅的关系,也在那之后,愈加冷淡。

  肆

  同陆江川再次见面,已是来年暮春。隔着几个月的漫漫时光,彼此却来不及说一声好久不见。

  那是周末,我在家,他在深夜里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我被他衣服上刺目的鲜血惊得睡意全无,心里像是感应到什么,浑身一颤。

  他面如死灰,拉着我的手就往外面走。

  他的车就大刺刺停在小区路面中央,从家到医院的一路上,我浑身颤抖如沙漏,陆江川单手打着方向盘,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我颤抖的手上,我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反手紧紧拽着他的手。

  医院太平间里。

  老傅躺在白布下面,再也无法开口同我说话。

  只一眼,强忍的眼泪纷纷跌落,我张着嘴,想开口喊一句爸爸,可不知为什么,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捂住我的眼睛,那手指凉凉的,带着淡淡烟草味,它轻柔地抹去我无声的眼泪。然后,那只手揽过我的身子,将我的头压在他怀里,他衣服上的血腥气窜入我呼吸里,那是老傅的血,我深吸一口,终于“哇”一声,痛哭出声。

  有尖锐的痛,一阵强过一阵,碾过我心脏。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恨过他,从来都深爱他。

  老傅的尸体连夜被火化,这是他临走前的嘱托。

  “因为你。”陆江川对我说。

  老傅死于同行恶性竞争,被人刺了五刀,刀刀致命。争执发生时陆江川正在码头稍安静一处接电话,等他听到动静疯跑过去一切都迟了,老傅刚被送到医院,就永远闭上了眼。

  他死于非命,却因为顾及我,不能报警,连一场葬礼都不能举行。

  第二天,陆江川开始着手处理剩下的货物,以及他与老傅名下的公寓、车子和一些不动产。

  在他忙碌的这些天,我生了一场病,高烧得迷迷糊糊时,我想起当年跟老傅刚到这座城市,我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哭着问他,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他整夜守在我身边,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烟。而今,我想问他,你为什么也要离开我?眼泪滚烫地落下来,这一次,我却连他沉默的身影都看不到。只有陆江川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轻声安抚我整晚的胡言乱语。

  他白天奔波处理杂事,晚上熬夜照顾我,几天下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半个月后,他将一张银行卡交给我,问我:“老傅让我带你离开这个城市,小刺猬,你可愿意跟我走?”

  这是老傅临走前的另一嘱托。

  我握着那张轻薄却千斤重的银行卡,点头。

  十六岁的春天,我带着老傅的骨灰,同陆江川回到北方家乡。

  他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

  伍

  陆江川一向不肯亏待自己,也懂得享受。我们看了很多公寓,最后他斥重金买下了一栋殖民时留下的老房子,中古巴洛克风格,独门独户,三层楼,还带个院子。

  我嘴上说他奢侈,心里却爱极了这栋充满异域风情的老房子,把画架支在院子里,便能画上一整个下午。

  那个夏天,我们过得很轻松,我休暑假,他给自己放长假。我提着画板在大街小巷转悠,这城市有众多历史悠久的欧式风格古建筑群,令我痴迷。晚上哪儿都不去,院子里置了两把老藤椅,我们躺在那乘凉,喝酒。他早已不喝苦涩的啤酒,酒柜里琳琅满目的酒瓶子上全是我不认识的各种洋文。陆江川把我培养成了一个小酒鬼,我可以陪他喝到底。

  那样的时光,美好得像梦境。

  也有过争执,唯有一次。

  他找了个律师来家里,要为我办理领养手续。我默默看了他一眼,跑回楼上卧室,片刻下来,手中拎着行李箱。

  我说:“如果你觉得我多余,我现在就走。”

  他蹙眉:“小刺猬,别任性。”

  我冷笑:“我不需要一个只比我大十二岁的家长。”转身就走。

  他追过来,拽住我,也不说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他转头对律师说抱歉。

  我挑眉望向他,露出胜利的笑。

  他板着脸,回了卧室,整整一天,都不肯同我讲话。

  秋天,我转入一所私立中学,念高二。

  陆江川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将生意从暗转明,与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小小外贸公司。公司开业那天,他很开心,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再好,还是微醺。回家时我们只得打车,他闭眼靠在座位上,我以为他睡过去了,他却忽然睁开眼,玩笑般地同我说:“小刺猬,这个公司我可是投入了全部家当,万一做不好,我们就要喝西北风咯。”

  我豪气地说:“如果你破产了,我就养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小富婆。”

  陆江川连呸了三声,敲我的头:“乌鸦嘴!”

  他骂得对,我就是个乌鸦嘴,后来我恨死了自己的一语成谶。

  他的外贸公司只经营了一年多,就宣告破产。不是他经营不善,而是他太相信人。他的合伙人卷款潜逃,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收拾。

  那段时间我正辗转几个城市参加美术专业考试,他瞒着我,是他的助理担忧他的情况,给我打了个电话。回家时,我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陆江川,差点认不出来。他躺在藤椅上,胡子拉杂,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地板上滚落了好多只酒瓶,他手中还抱着一瓶酒,闭着眼,麻木地往嘴里送酒。

  他听到声响转头,见是我,扯了扯嘴角,说:“回来了。”又扭过头,闭眼,送酒。

  他声音里的疲惫与无望,似一枚尖针刺入我心脏,剜心般疼。

  我走过去,夺下他手中的酒瓶,恶狠狠地砸在地上。又抬脚,将藤椅旁的空酒瓶恨恨地踢开。我伸手去拽他,“起来!你起来!”一边说,眼泪一边落下来。

  我用了很大力气,他被我拽起来,他真的醉了,站都站不稳,一个踉跄,整个人朝我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我忍着剧痛,去推他,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

  陆

  喝了这么多年酒,他终于把自己喝出了胃出血。

  他实在太累了,在病床上整整睡了二十个小时才醒过来。

  望着他惨白的脸,我心里后怕依旧,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凶巴巴地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喝酒!”

  他抬手,帮我拭去眼泪,苦笑:“那不如让我现在死了算了。”

  “呸呸呸!”我捂住他的嘴,“乌鸦嘴!”蓦然想起当初他公司开业时我说过的话,低了低头,说:“对不起,都是我乱讲话。”

  他拉开我的手,自嘲地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太蠢了。”

  他不是蠢,他是仗义,对朋友一片赤诚。对老傅是,对那个卷款潜逃的人也是。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却始终没学会生意场上那套虚以为蛇。

  我问他:“跑了的那个人,不能追回来吗?”

  他摇头:“他事先计划周密,跑出国了,我报了警,但是估计很难。”顿了顿,他苦涩地笑了:“小刺猬,你真要跟着我喝西北风了呢。”

  我咬了咬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很久。

  我瞪他:“喂,你笑什么啊!我当初说过的话,是真的!”

  他终于止住笑,拨开我的手,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说:“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失败吗?需要一个小姑娘来养?”

  “我……”

  他打断我,神色严肃:“别再说这种话。还有,你安心考试,不需要为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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