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后,他又恢复了我们刚回这城市时那个夏天的生活,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酒不离手。不管我严申多少次,他都当耳边风,我气恨地将他的酒都丢了,第二天,酒柜中又放了一溜新的。

  他用孩子般无辜的眼神加可怜兮兮的语气同我交涉,小刺猬,你连我唯一的乐趣也要剥夺?简直没人性啊!

  我深深无力,只得随他去。

  我希望他快乐一点。

  高考填志愿时,我全部填了本城的大学。专业老师十分遗憾,对我的选择不解加失望,以我的成绩,央美也不在话下。

  所有人不明白都没关系,可连陆江川也不理解我,他怪我任性,完全不考虑前程。

  我觉得难过,提高声音同他吵起来。

  “你难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吗?陆江川,我是为了你,我不想离开你。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可以为自己的爱情负责了。我长大到可以跟你谈恋爱了!”我想,一定没有一个女孩子,在争吵声里告白吧。

  陆江川望着我,良久,然后偏过头去,双手掩面,颓败地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这条心。”

  他以为我十五岁生日时许下的那个愿望,不过是小女孩心性,过一段时间便会慢慢淡去。他错了,我对他的感情,似陈酿,时光只会让它愈加香醇与沉淀。他不知道,十五岁之后,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快点到十八岁,同陆江川谈恋爱。

  这一次,他依旧拒绝我。

  同那年一样,他回避我,他前往莫斯科考察市场。这之前,他重抄旧业,没有资金,就算被蛇咬过,他依旧选择与人合伙。

  那本应是我最轻松的一个暑假,我却过得极为郁结。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聊天、喝酒,他往返两国间,每次出门,都是好多天。就算回家,也是匆匆而过,早出晚归。

  八月底,他将一个女人带回家,那是第一次,他带人回家。

  “我女朋友,秦娅。”他介绍。

  又对那个美艳女郎介绍我:“傅瓷。”

  “你好。”秦娅笑意盈盈地伸出手。

  我扫了一眼秦娅,然后转身上楼,关上门,我所有淡定的伪装全部瓦解,我趴在床上,无声痛哭。

  那是第一次,我真切地感觉到,哪怕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也从未属于过我。

  柒

  上大学后,我依旧住在老房子里。

  陆江川曾提议让我住校,我嘲讽地说:“嫌我碍你们事?”

  他叹口气,无奈地说:“我只是希望你多交几个朋友。”

  “我不差朋友。”我走开。

  有了第一次,秦娅成了老房子里的常客。上天对她简直偏爱,不仅给她好容貌,竟然还有好性格,厨艺更是令我汗颜。如果她不是陆江川的女朋友,我想我一定会很喜欢她。

  只要她来,我们的餐桌上总是特别丰盛,我不喜欢跟她一起吃饭,可我更不喜欢她跟陆江川独处一室。

  也许是我敏感了,多相处几次,我总觉得,陆江川跟秦娅之间,一点也不像热恋中的情侣。数捻有,却没有亲昵感。

  我把心中想法同陆江川说了,末了我冷哼:“她压根不是你女朋友对吧?假装骗我的!”

  他毫不留情地掐死了我的窃喜:“小刺猬,我已经老了,不像你们小女孩谈恋爱,充满激情。”

  他三十二岁,他说他老了。他还说,你们小女孩子!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是真的恶狠狠,心中还带了一点点恨意。他现在倒想起把我当做小女孩子了,那为什么初见时却当我是大人?

  我忽然觉得很无力。

  这一段感情,漫长而劳累。

  可我却依旧执著不肯放手,也没有办法放手。

  大学四年,我见他的次数其实很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年大部分时间待在莫斯科,但有三个日子,他再忙,总是会陪在我身边。

  一是我生日,第二个是老傅的忌日,还有便是春节。

  每次见我,他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有没有男朋友?”

  我总是恶狠狠地回他同样的答案:“我爱你!”

  他就沉默地喝一口酒,然后转移话题。

  他跟秦娅一直在交往,却始终没有谈及婚姻。

  十八岁过后,我每年的生日愿望换成了:二十二岁,同陆江川结婚。

  生日之神在我生日那天大概喝醉了,我的愿望没有一次实现过。

  二十二岁,我毕业,陆江川回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他问我:“打算继续升学还是工作?”

  我说:“出国留学。”

  “去哪儿?”

  我眨眨眼:“暂时保密。”

  他哑然失笑,不再追问。

  秋天,当我出现在他莫斯科的公寓门口,他脸上却没有半点惊喜,更多的似乎是惊吓。

  “你申请了莫斯科的学校?”好半晌他才开口。

  我点头,推开他,拖着行李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在房间里转悠着四处打量,很好,有两个卧室。

  我将行李箱拖进客房,头也不回地大声宣告:“以后我住这!”打开箱子,像霸占地盘似的将东西一一摊开。

  忽然,手中东西被抢走,陆江川将我拿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又塞回箱子里,拉上拉链,拖出卧室,重重搁在客厅地板上。

  他在生气。

  我挪到客厅里,微微低头。

  “傅瓷,你真是越大越忘记礼貌是怎么一回事了是吗?”他冷冷地说。

  我抬头,讶异地望向他,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他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问过你留学地,你说秘密,好,我尊重你。可是,你有没有尊重过我?我邀请你住进来了吗?”他越说越大声,几乎吼了。

  我忽然觉得委屈,我为了什么啊我,放着那么多国家不去,偏选了冬天冷得连出门都困难的莫斯科?还要努力学习艰涩的俄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紧咬着唇,不让它掉下来,转身,拎起箱子就往外跑。

  陆江川在楼下将我追到,拽住我手臂,低头看见我大颗大颗滚落的眼泪,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早餐吃过了吗?”

  我猛摇头,瘪着嘴说:“没有,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住的地方,我好饿好饿好饿。”

  “你呀!”他又沉沉叹了口气,带我去吃早餐。

  捌

  莫斯科的冬天冷彻心扉,室外零下24度,与室内温差近50度。从地铁站出来,我把自己裹成一只厚厚的熊,踩着厚雪地去陆江川的公寓,我的衣服里藏了一瓶酒,走一段路便拿出来喝一口,尽管如此,还是冷,每隔十五分钟,便要找个便利店之类钻进去享受一下暖气。

  每个周末,我都去陆江川的公寓,有时候他不在,我就独自做简单饭菜给自己吃,然后给他收拾房间,或者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节目。很无聊,但我却乐不思蜀。

  这天晚餐桌上,他忽然对我说:“我要回国了。”

  “生意上出了问题?”我问。

  “我是说,我打算离开莫斯科。”

  “啪”一声,筷子从我手里掉下去。

  他没看我,依旧低头吃着饭。

  良久,我才傻傻地问:“不回来了?”

  “嗯,不回来了。”

  我放下碗筷,面对满桌美食,再也没有胃口。

  他继续说:“你学业还有两年半吧?照顾好自己。”

  我伸手,一把夺下他的碗筷,他终于抬眼望我,神色淡然,我心里一阵阵发冷,直视着他:“你故意的。”

  他移开视线,去拿碗筷,我抬手狠狠一挥,碗摔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我还不解气,扯住桌布,一扬手,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滚到地板上,砰砰作响。

  我站在满地的碎裂物里,胸腔剧烈喘息,忽然,我蹲下身,伸手去扫地上的碎片,手指被碎玻璃刺破,很痛很痛,却也不及心里的痛。

  “傅瓷!”陆江川将我拽起来,我大力挣脱他,又蹲下去扫,他再次将我拽起来,用力圈着我,将我拖离灾难区。

  我的手指鲜血淋漓,滴落在他身上,他将我安置到沙发上,转身想去拿医药箱,却被我一把拽倒在沙发上,我死死抱着他,用力吻上他的嘴唇,他毫无防备,我轻而易举将舌头探入他嘴里,生涩又热烈地吻他,眼泪跟着落下来,滚烫而绝望。

  他身体僵了许久,终究将我恶狠狠地推开。

  我趴在他身上痛哭,一边哭一边绝望地说:“陆江川,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哭到声嘶力竭,哭到绝望,回应我的,始终是他的沉默。

  他终究还是回国了。

  我没有去送他,他在机场给我打电话:“小刺猬,照顾好自己,少喝点酒。春节见。”

  我沉默地挂了。

  那晚,我醉倒在宿舍里,吐了三次。

  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赌气般地,连手机都关掉,除夕夜,跟留校的同学一起到酒吧狂欢到天亮。

  第二天下午开机,看到他发的短信:小刺猬,新年快乐。

  我翻个身,蒙头继续睡。

  没有他在身边的新年,再热闹,也不会快乐。

  玖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主动同陆江川联系,他偶尔会打电话过来,我不接,他也就不再打。

  春天来时,天气转好,我抑郁的心情好了些,敌不过想念,我终于给他打电话。

  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电话接通那一刻,他刚喊我的名字,我的眼泪就落下来。

  那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一生,我都没有办法放下他。

  然而他真残忍,他在挂电话时对我说:“我跟秦娅要结婚了,婚礼在五月份,你回来吗?”

  手机“啪”一声,跌落在地上。

  我蹲下身去,捡起手机,听到那端他的声音,喂,小刺猬……

  我将手机狠狠丢出窗外,然后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飞溅,心脏都笑痛了。

  我觉得自己真可笑,像个傻子。

  我翘了课,在宿舍里喝酒,喝醉了就睡,醒来继续喝,最后被室友送去了医院。

  是酒精中毒,医生警告我:“再喝,会要了你小命。”

  我说:“死了一了百了。”

  医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

  出院后,我将所有能送人的东西统统送人,就连行李箱也送了人,买回一只大背包,将衣物与他在十五岁生日时送我的那套画具塞进去,离开了莫斯科。

  没有了陆江川,这城市对我来说,如同一座空城。

  我没有回国,从莫斯科转入芬兰,我也没有目的地,混在一堆背包客里,浪迹欧洲。

  我没有再同陆江川联系。

  游走的那两年,时间对我全部的意义,便是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旅馆里醒过来。很多时候,我都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我也不知道到底要这样流浪般地自我放逐多久,我只知道,我不想,不,我不敢回去,回去看他与别的女人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光想想,我就受不了。

  我在瑞士的一个小镇过二十五岁生日,独自庆祝。

  入夜,我买了酒,坐在湖泊边慢慢喝,夜色寂静,夜空中繁星点点,映在这碧波一泓,美得令人心惊。

  我微微阖眼,仿佛回到好多年前,我十三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南方城市的江边,两岸灯火映着水面波光,那人为我燃放的焰火。我想起他的笑,比繁星与焰火更璀璨。

  像是忽然打开了思念的闸门,他的脸钻入我脑海里,无时无刻,与呼吸同在。

  我想听他的声音,我想见他。

  我起身,拔足往旅馆方向跑。

  我买了一张电话卡,站在公话亭里拨那串从未忘记过的数据,我手指紧紧缠绕着电话线,屏住呼吸,可话筒里却传来: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这是他的私人号码,他说过,二十四小时开机。难道换号码了?

  我跑回旅馆,借用老板的电脑,登陆已荒废了三年的邮箱。这个邮箱只有陆江川知道,当年他大部分时间在莫斯科,我就给他写邮件。

  万幸我还记得密码,进入,显示未读邮件十封,全部来自陆江川。我从最下面那封读起,一直点到第九封,内容都差不多,他问我在哪里?为什么不联系?只有第十封内容不一样,很简短,只有几个字,那几个字却令我心脏一窒。

  陆江川病重。速回。秦娅。

  我颤抖着手指去看发信时间,距如今已过去整整五个月。

  我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拾

  时隔三年,我再次回到老房子。

  我推开门,站在院子里,时光像是从未溜走,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那两条老藤椅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上面空荡荡的,像我的心。

  秦娅大概猜到我总有一天会回来,她将她的电话号码抄在一本便签本上,就放在客厅茶几上,那上面压着陆江川的手机。她在便签本上写:傅瓷,我们必须见一面,我有话同你说。

  就算她不留言,我也会想方设法找到她。

  我约秦娅在咖啡厅见面。

  咖啡送上来,我们却谁都没有心思喝一口。

  彼此都沉默。

  良久,她终于先开口了。

  “傅瓷,你真狠心。”她语气里的怨怪真真切切。

  我望着她,同样没有好脸色,我说:“是他不要我的,是他将我推开,是他不爱我。”

  她恶狠狠地骂道:“你真蠢!”

  “秦娅!”

  她继续骂我:“真的,傅瓷,你是我见过最蠢的女人!”

  我抬手,一杯冰咖啡全泼在她脸上,气得浑身发抖。

  她没有发怒,反而笑了,抹了把脸,说:“你连他爱你都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很蠢?”

  我浑身一颤,声音也是:“你说……什么……”

  “我说,他爱你。”她一字一句。

  “不可能……你撒谎……”

  她摇摇头:“我没这个必要。傅瓷,他答应过你爸爸,这辈子都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明白了吗?”

  我耳畔“嗡”一声响,天旋地转。

  老傅临终前拜托了陆江川三件事,这是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他深知陆江川的性子,把承诺看得重过生命。

  我想大笑,又想痛哭。

  我双手掩面,良久,抬起头,哀哀地问秦娅:“他走时,痛苦吗?”

  秦娅别了别头,以沉默默认了我。

  我心里一蛰,他是肝癌晚期,痛苦不言而喻。

  “他最后一个月是在老房子度过的,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闭了闭眼,哑声问:“他有什么遗言?”陆江川最后的路,是秦娅陪在他身边。

  “照顾傅瓷。”秦娅说。

  我捂着嘴,无声落泪。

  秦娅从包里拿出一个资料袋给我,然后起身离开。

  资料袋里,是他留下的全部遗产,继承人:傅瓷。

  我抓着薄薄的几张纸,心脏处疼痛难当,我捂着胸口,弯腰趴在桌子上,那薄薄的几张纸被我揪得变了形。

  我去墓地看他,带了一瓶好酒,哪怕他因酒精而患病,可我知道,没有酒,他会不快乐。

  我陪他喝到天黑,醉倒在墓碑上,耳畔回响起秦娅最后说的话:“我跟他的婚姻名存实亡,我们只是朋友,互相帮助。我喜欢女人,需要一桩婚姻向家里交代。而他,需要这桩婚姻来让他,也让你彻底放弃。你们真是一对傻瓜。”

  是啊,我们真是天底下最傻最傻的一对傻瓜。明明他爱我,我却不知道。明明想他,却赌气般地不肯回来,让彼此遗憾终生。明明相爱,却彼此放逐。

  真傻啊,真傻。

  尾声

  后来我一直住在那幢老房子里。

  我也不知道住了多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院子里画画,我的油画工具已经很旧了,沾染了岁月的痕迹,笔头微微开叉,但我舍不得扔掉。我的画布里,色彩浓烈,各种各样的场景,但永远只有一个人,他穿着白衬衫,里面搭一件白色背心,牛仔裤,人字拖。他喜欢喝酒。他有一辆虽老旧却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他有好容貌,笑起来时,比繁星更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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