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玉霖(2)

  虢国夫人素来自负丽质天成,嫌香粉胭脂覆面反而遮盖了天生丽色,连朝见天子都是一张素颜。唯有一双眉毛生得不合她心意,凌厉粗直,与其清丽冷艳之美十分不搭。她索性把眉毛都剃了,再以螺黛画出纤细婉转的却月眉来。后世流传的“淡扫蛾眉朝至尊”、“素面朝天”等语,就是说的她的掌故。

  这日阴雨天气,虢国夫人春睡迟起,慵懒无力,着侍女来为她梳妆。侍女捧来妆奁,其中只一盒螺子黛,别无它物。

  虢国夫人正拈着一枚螺黛细细地描眉,忽然听门外的侍者道:“相爷来了。”

  虢国夫人手一抖,眉就画歪了,回头正要嗔怪,却发现杨昭落汤鸡似的走进门来,一边走一边身上还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地毯上落下大团水渍。

  她急忙迎上去问:“这是怎么了?刚下朝回来?”

  杨昭说:“风雨太大,伞给刮跑了。”

  他不知在雨里淋了多久,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地方,脸都冻青了。虢国夫人忙招呼下人备热汤给他沐浴,又煮了浓姜茶驱寒。杨昭泡过热汤发了汗,寒气算是散出来了,脸色却仍不太好看。

  虢国夫人方才着忙没多想,这会儿转过弯来了。他身穿朝服,朝毕从宫里出来,就算风雨再大把伞吹跑了,谁能让堂堂宰相大人淋着雨一路走回来?

  她把姜茶递到他手里,似笑非笑地问:“淋了雨怎么不回自己家,跑到我这里来,我可没有像样的衣服给你换。”

  说是没有,崭新的便装还是给他准备好了。仲春时节,天气其实并不冷,他随意把袍子披在身上,望着窗外毫无止息迹象的大雨:“不想回去,烦。”

  虢国道:“心情好的时候想见你都见不着,心情不好了才想到往我这里钻。”

  杨昭叹了口气:“我不到你这儿来,还能去哪儿呢。”

  虢国夫人看他落寞的样子便心软了,柔声问:“遇着什么事啦?”

  杨昭又看了一会儿雨帘,喝完一盏姜茶,才缓缓道:“没什么,最近事情太多,有点累了。”

  虢国夫人还想再问,他转过头来把茶盏放在桌案上,看到她的脸,扑哧一笑:“你的眉毛怎么了?被蚯蚓拱啦?”

  虢国夫人才想起来自己适才在梳妆画眉,对镜一看,那条画歪的眉毛可不就像蚯蚓似的,嗔道:“还不是因为你这宰相不懂礼数,落汤鸡似的就上门拜访,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吓了人家一跳,把眉毛都画歪了!一堆人围着伺候你,末了还要取笑人家,你脸大得很!真该把你乱棒赶出去!”说罢抓起那枚画了一半的螺子黛朝他脸上扔去。

  杨昭伸手接住,挑眉笑问:“真要赶我走?”

  那眼梢微抬的模样还是和以前一样风流多情,虢国夫人顿时俏脸飞红:“若你真心悔过甘愿受罚,这次就先容你留下。”

  他缓步至她身边坐下,觑着她含羞的丽颜,低声道:“那就看你怎么处罚了。”

  虢国夫人拉住他的衣袖,粉面含春,竟似当年的娇俏少女般撒起娇来:“就罚你……像以前一样,为我画眉。”

  侍女知趣地退出房外,闭上房门。

  杨昭举起手中螺子黛细瞧她眉眼,“你肤色偏白气血不旺,怎么也不抹点胭脂水粉?偏还用这青色的眉黛,愈发衬得面无血色苍白虚弱。”说罢把螺子黛放回匣内,取了画眉墨在手中。

  虢国夫人恼了:“你是嫌我年老色衰了?还不是你说喜欢我不施脂粉的素净容颜,能令你念起年少时光,我才不涂脂抹粉的。不然你以为我一个半老徐娘,喜欢蓬头垢面地出去见人?”

  杨昭愕然:“我说过这话?”

  虢国夫人气得背过身去就要垂泪:“你自己说过的话,转个身就忘了,偏我自己还比圣旨更当宝的时时放在心上,徒惹笑柄!”

  他隐约记起一点酒醉后的胡话,心下暗叹,搂住她哄道:“瞧你,果然还跟小姑娘似的。我诓你玩呢,你也当真?”

  虢国夫人赌气不听,他连哄带劝才让她展颜,重又转过身来。他替她擦了眼泪和先前画坏的眉,手持画眉墨,张了嘴放到口边。

  虢国夫人抓住他的手:“这可是墨,不是胭脂,小心吃你一口乌黑。”

  “我知道,就算是胭脂,要吃也只吃擦好了的。”他笑睨一眼她红润的樱唇,惹来她含羞带俏的嗔视,把画眉墨凑到嘴边呵了两口气,扶起她香腮,“把眼睛闭上。”

  虢国夫人不依,故意凑上脸去:“为啥要闭眼?你可别使坏,又在我脸上画花。”

  他盯着她美目道:“还不是怕了你这双勾魂摄魄的媚眼,这么盯着我看,我哪有心思画眉,画坏了可别又怪我。”

  虢国夫人道:“画坏了不怪你,还怪谁?”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地闭上眼。

  半晌不见动静,她重又睁开眼来,只见他出神地盯着自己,目光迷离,却似蕴着无限柔情。她心里一软,柔声唤道:“昭儿。”

  杨昭回过神来,叹息一声:“你还是把眼闭上吧。”

  画眉墨轻轻落在她眉上。虢国夫人闭着眼看不见他的脸,心里却能觉得,他此时必是极认真的模样。捧着她面庞的手稳如磐石,却又仿佛带着细微的颤动,因为太过细密,让她辨别不清,忽而觉得坚定,忽而又觉得激凛。唯有那笔端凝聚的深情掩藏不去,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细细描出她的眉形,又不曾回过一步,虽慢却是一气呵成,仿佛她的形貌早已刻在他心中,便如眉毛这样的细处也随手都能画出来,一分不差。

  她忽又想起许多年前相似的场景,他也是这般为她画眉,却是胡乱挥就三心二意,画着画着就成了调笑亲昵。经过这么些年,他早不是那轻狂的少年,当初简单轻浮的爱恋也随着岁月沉淀,深凝于心,难以察觉。

  她心中情动,伸手想去抱他,却听他道:“画好了。”人也退了开去。

  虢国夫人无奈地缩回手,拿过铜镜来一照,立即皱起眉头。杨昭给她画的哪是她喜欢的却月眉,而是长而有峰,形状略似远山眉,又比远山眉多一分凌厉气势,竟似男子的眉形。

  “我说怎么不对劲呢,给我画出这么长的眉来!”她心生不悦,伸手就要去擦过长的眉梢。

  杨昭捉住她的手:“别动!”

  虢国夫人恼道:“又长又硬,哪有女子画这样的眉!”

  “你这样正好。”他握着她的手不放,“眉若远山,目如晨星,我最是喜欢。”

  那目光中柔情万千,让她再多不愿也烟消云散。她被他拉着,顺势就倒过去倚进他怀里:“昭儿,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依你……”

  等待许久不见他有动静,她抬起头来,见他双臂搂着自己,眼睛却看着窗外雨丝,不知在想什么。她又唤了一声:“昭儿?”

  他收回视线来,勉强一笑:“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还这么叫,被别人听见还不笑话。”

  “只咱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才这么叫你,别人怎么会听见?”她勾着他脖子,媚眼如丝,“那你要我叫你什么?跟别人一样,叫相爷?还是昭郎?”

  杨昭心中一震。昭郎,这么亲密的称呼,曾经从另一个人嘴里轻吐出来,然而并非真意。他想再听一声,亦不可得。

  虢国夫人感觉到他身子一紧,更偎上去,仰面看他:“你怕别人笑话,我可不怕。我还是喜欢你像以前那么叫我,叫我瑗瑗。”

  “玉……瑗……”他哑声低唤,头一低,覆上她柔软樱唇。

  虢国夫人嘤咛一声,不及后仰就被他压倒下去。他霸道而急切,披在肩上的薄纱春衫被轻易扯去,柔润的肌肤落入他厚实暖热的掌中,酥软成泥。

  她心口剧跳,蛰伏的渴望被他撩起,手伸进他披着的外袍内,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触到他发烫的结实肌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身量不足的少年,从军习武练就的良好体魄也并未因年近不惑、养尊处优而走形。她心神激荡,不甘示弱,双手飞快地解开他衣带。

  满室春意。

  虢国夫人上身只剩一件贴身抹胸,裹住丰润酥胸。他从上方伸手进去,意图将那抹胸撕破,倏然的□□让她□□出声。他立刻抽手,连声问:“玉儿,我弄痛你了么?”转而探到她腋下摸索。

  虢国夫人迷迷糊糊地问:“昭儿,你在干什么?”

  他一边摸索一边喃喃道:“带子呢?”

  虢国夫人这才明白他是在找抹胸的绳结,把他的手放到背后:“带子在这里……”

  他突然停住动作,从她颈间抬起头来。虢国夫人双眼迷蒙,尚未看清他表情,他又坐起转过身去。

  虢国夫人心中疑惑,更有不甘,跟上去抱住他,亲吻他光裸的后背,感觉到皮肤下紧绷的肌理。但他一直背对她坐着,再未动作。

  她柔声问:“怎么了?”

  许久,他低叹了一声,闷声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力不从心。”

  虢国夫人蹙起秀眉,只怪自己刚刚太忘乎所以,竟想不起来贴着他身躯时有无感觉到异样,此刻又不能再试探。

  他又道:“你还是当年的你,我却老了。”

  虢国夫人连忙安慰:“你还不到四十岁,哪里老?还不是因为长年为国事操劳,不爱惜自己身子,精力都被朝政琐事耗光了。”她想起一事来,披衣起身,“对了,你等一等,我这里有一样好东西。”

  杨昭看她从妆奁绣匣深处取出一个白瓷小方盒,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来,问:“什么好东西?”

  虢国夫人媚眼一挑:“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杨昭接过来一看,盒子里装着三颗如米粒般大小的花骨朵,颜色鲜红,一打开便立即有香气飘出。那香气若有若无撩人心弦,就这么闻到一点点,心旌便有些摇荡起来。

  这东西他当然见过,是菡玉献给皇帝的,叫做助情花,一粒即可使六旬老翁如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一般整夜精力不倦,皇帝因而盛赞它堪比汉成帝、赵飞燕姐妹所用的慎恤胶,有时还会体贴入微地赏赐一些给臣下。

  这个香味……菡玉身上也有,必须凑得极尽才能闻到。他贴近她的机会并不多,只有那么几次……

  心思一动,再辅以这助情花的撩人香味,便再也无法止住心猿意马。

  他立刻把盒子盖上,没有深究皇帝为何会把这东西赏给寡居的虢国夫人,沉下脸扔还给她:“我不用这种东西。”

  虢国夫人看他面色不豫,心知男人对这种事在意得很,往往讳疾忌医,柔声劝道:“国事固然重要,自己身子也马虎不得。平时注意休养,再辅以食疗药补,不是难事。我家有个姓邓的厨子,以前学过医,对食补最是在行,你带回家去,假以时日必有起色。”

  杨昭勉强笑道:“你那厨子邓连盛名在外,连陛下都称赞有加,我哪敢夺人所好?”

  虢国夫人顾他颜面,便顺着他道:“那正好,你天天到我家里来,我让邓连给你做。”娇嗔地捏了他臂膀一下,只觉肌肤光滑而无半点褶皱,其下的肌肉纹理分明结实有力,怎么看也不像淘虚了身子的人。

  她心中叹息,不无遗憾,拿起衣服来为他披上。杨昭举手一挡:“我累了,借你这儿小憩片刻。”说着往榻上一倒,扯过锦被来盖上。

  虢国夫人坐在榻边看着他入睡,幽幽地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杨昭闭着眼,不答反问:“我叫你什么?”

  “我没听清,好像不是瑗瑗。”

  “哦,”他心不在焉地应道,“那就是玉瑗。”

  “你以前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以前是以前,现在年纪大了。”他语声渐低,似要睡着了,过了一会儿真的听到轻微的鼾声。

  虢国夫人凑上去细瞧他。那张脸是不年轻了,但是依然好看得夺人心魄。家里出了这么多美人儿,即使是名花倾国宠冠后宫的贵妃,她也暗暗地不服气。但是只有他,始终令她倾倒心折。

  她看他睡得熟了,轻轻将手放上去,抚摸描画他的眉眼轮廓。这个人曾经是属于她的,他说过想娶她,为此甚至打算脱离杨氏族谱,认回他那个不光彩、破落贫困的宗族。

  她是怎么回应他的?哄他去习武从戎考武举,趁他离家在外时,悄悄嫁去了裴家。

  当时为何那么短视?以为这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继子前途必定黯淡,哪比得裴氏儿郎功名在身,家境富贵。他是长得一副好相貌,让她贪恋沉迷,可是男人光长得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么?

  谁想到会有今天呢,谁想到当初那沉默寡言的阴郁少年会变成权倾天下的宰相呢?

  有的时候是会后悔,如果当时嫁了他,如今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宰相夫人了,而不是一个早早死了丈夫的寡妇。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十几年后在京城重逢,他讨好她、巴结她,倚仗她铺垫他的仕途。他并不避忌当年的私情,这是他的筹码,否则他为何不去找两位堂兄、大姐或八妹?他们会理睬这个没有血缘、继室带来的拖油瓶、为宗亲所鄙夷的远房堂兄弟么?

  当然,现在他是全家族的主心骨了,没有谁敢再看不起他,甚至连贵妃也要依赖他的帮衬,对他言听计从。

  他对她依然柔情款款,从来不曾提过他满怀期望地在军中谋得职位归来,发现她已远嫁他乡时是何感受,好似那些事情并不曾发生过,他并没有被她辜负过。

  但是一个人对你是不是真心,是很容易感觉出来的。他只是在客气地敷衍她,因为她是贵妃的姐姐,是陛下宠爱的虢国夫人,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妾室裴柔,她接触得不多,这个女人知道她曾是她丈夫的心头肉,她也有着她无法企及的高贵身份,所以在她面前是卑微的,又隐隐带着一点自认为克制得很好的嫉妒和愤恨。

  其实她们在他那里并无不同,都是像菩萨一样好好地供起来,只不过一个是仍然有求于她的,一个是来还愿的。

  但他也并非冷心寡情。听说他把一个下属官员养在家里,那人相貌姣美胜过女子,府内外的人都说他是右相的爱宠,相爷对他偏爱到了任其予取予求的地步。她听闻之后觉得惊讶又可笑,便半真半假地问他:“难道你不喜欢女人,改对男人付出真心了?”

  他的回答也是半真半假的:“自从被你伤了心,我就不会再对任何人付出真心了。”

  她便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没过多久,听说那位貌美郎君也失了他的欢心,被他鄙弃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了。十几岁的时候或许还会纠缠于男女之情,二十几岁在市井红尘中打滚,三十岁宦海沉浮,如今快四十岁了,哪里还有什么真心?

  他说的也许是实话,再也不会对别人付出真心了。那仅有的真心曾经属于过她,纵然现在没有了,偶尔回忆品味一番,也是缠绵动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个番外,但其实跟情节发展有关系,还是放这儿吧。

  助情花、补那啥的药膳,你懂的 = 皿 =

十二章·玉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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