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山楂子进府三日后,想起一直未曾拜见子巽之妻,连在晨昏定省时也都未遇见过。她微觉奇怪,就问身边的丫头:“怎么不见你们府上二少奶奶?”那丫头笑道:“那位主不太出来见人。”山楂子心里疑惑,到了晚间就问子离,谁知子离却反问:“你要见她做什么?”她笑道:“我嫁了你,自然这里的都是我的家人了。你的嫂子便是我的姐姐,我不该见见吗?”子离放下手中的小弯刀,站起来道:“见就见,搬出这些名分来做什么!”她想了想,又问他:“要送点什么吗?终究是第一次见,我不熟你们这边的规矩,别叫人觉得失礼。”子离随口道:“那就送点什么。”她又问:“你嫂子喜欢什么?”子离抬头阿了一声,然后低头道:“不知道。”山楂子搂着他脖子笑道:“你这个大老粗。”他也笑道:“你如今才知道——可惜不能反悔了。”

  第二日她就备了厚厚一份礼,大多是西南的土产,并几个金线绣制的荷包香袋,命人拿了往仰桐庐这边来。刚进院门,就听见一阵狗叫声。她寻声望去,却是一条硕大的黄狗,一对肉耳耷拉在脖子两旁,正瞪着眼睛对她直叫。她退却两步,身后的丫头忙扶着她,一边向屋里唤道:“琉璃!琉璃!”一会便走出一女子,鹅蛋脸面,神情亲切,对着她并身后的两个丫头问:“是谁?”一个丫头道:“栓好你的狗,三少奶来了。”琉璃楞了楞,眼神极快扫过山楂子,接着就微笑道:“原来是三少夫人,快里面请。”说着便打起帘子,山楂子笑道:“打扰,我初来乍道,来给姐姐问个安。”琉璃便对里面屋子叫道:“姑娘,三夫人来看您了。”

  山楂子便走进去,屋子很小,陈设简单,与她和子离的新房大相径庭。她看见朝南的纱窗都糊成绿色,光线一打进来,映得整间屋子幽绿幽绿的。房间尽头摆着一张梨花木长案,一头堆着几本书,另一头却是一只白玉杯并一包散开的葵瓜子。长案后坐了一女子,削尖脸面,只用一根玉簪松松地挽了个髻,其余的碎发便垂在纱衣上。山楂子笑了笑,那女子便盈盈起身,她坐着时便拿眼睛打量着她,站起后也未有相迎的样子。山楂子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就道:“早就想来拜访姐姐,只一直未得时间,今儿冒昧前来,不打扰姐姐吧?”那女子轻轻一笑:“听说三爷带回来位夫人,我也盼着一见。”山楂子便命人将礼放下,络之看了一眼,又笑道:“三夫人好大方。”

  二人又静默半晌,山楂子生性敦厚,只觉十分难挨,过了好一会络之才道:“坐下说话吧。”她便在一只绣墩椅子上坐了,一会琉璃便端了茶进来,等到茶香满室,络之便微笑问她:“三夫人本姓什么?家里袭什么爵?”她一时没听懂,半晌才笑道:“阿爹只是个江湖郎中,平日里温饱还成问题,那里去做什么官呢!”她一说完便觉不妥,想到像子离那样的侯门将相之后娶的必是豪门千金,如今却莽撞出口,不是自己给自己丢脸吗。她不觉脸一红,本来就觉络之不好相处,只怕她会开口取笑。她眼底瞟她一眼,看见她并未在意此事,却问道:“那你与子离如何认识的?”山楂子笑道:“三爷有一年出红疹,常来我家取药。来来往往地就熟了。”络之便不说话。

  山楂子不便久留,便搭讪着要告辞。络之看着她,突然道:“听说三夫人也快做母亲了?”她满脸幸福,含羞笑道:“还早呢,大夫说要到九月。”络之道:“子离一定很高兴。”她笑着摇头道:“他起初是兴奋得很,奔来跑去忙着伺候我;三五天下来就嫌烦了,还唠叨怎么生个孩子这么麻烦。”络之也微微一笑:“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比谁都在意。”山楂子道:“其实我也不管他怎么说,既做了夫妻,难免有磕碰斗嘴的时候,若真要一件件去计较,一辈子那样长,岂不磨死了两个人?”络之听了,便朝她看了一眼,接着就转头对着窗外的梧桐。山楂子又坐了片刻,便起身笑道:“真的该走了,只怕娘会找我呢。”络之这才回头看她,神情有些落寞,语气却和气了点:“妹妹好走。”

  她一走出仰桐庐便舒出一口气。到了晚间子离回来,她便对他笑道:“你二嫂子生得跟天仙似的,就是冷冷的不好处。”子离翻身向里,喃喃道:“我今日累了一天,你别再唠叨了。”

  五月里茵茵过生日,子巽原本想带着她和络之去长安街的戏园子听戏,谁知茵茵却道:“我要在家里,和奶奶哥哥在一起!”于是他便在家中摆了酒席。因子离已然回家,韩母对络之少了几分介怀,再加之茵茵一听到自己的娘不来就大哭大闹,于是这次酒席韩府诸人都到席。韩母命人搬了长桌,点了几对深红灯笼,照得正屋里亮幌幌的,子巽便对茵茵笑道:“好不好看?”

  除了山楂子和茵茵,这一席人人拘谨。子巽原本话就不多,偶尔几句也是对着女儿说;韩母对山楂子十分关切,山楂子又是开朗之人,她问一句,她便答十句,再加上文抒芳儿穿插打趣,席间还不至于冷场;子离回来后是第一次见到络之,他只看了她一眼,余下的时间就闷闷吃饭;络之却拿眼角余光细细看他,心想他看起来比几年前历练很多,只是不及从前爱说话,右眼下方还多了块淡淡疤痕,也不知他在西南干了些什么。她全神贯注,子巽的目光越过茵茵一遍一遍看向她,她都浑然未觉,直到茵茵叫道:“我要吃那里的虾。”他二人方才对望一眼,络之道:“我来夹吧。”

  那些凤尾虾都盛在一副莲蓬状的银模子里,她一下子没够着,倒碰了那银器摇晃了两下。文抒便笑道:“姐姐小心些,这一套银器可有些来历,一共三十四件,花样大小各异,每件只有一样,若摔少一个角,这全天下可没处去找件一模一样的。”络之正要说话,子离却捧了那银盘道:“给你。”她正要去接,子巽却在一旁伸手拿了,一边对她笑道:“这模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娇贵得很;倒是你那里的那套蟠虬玉器一样,一样中看不中用。”她微微一笑,正想拿起面前的杯子,子巽又握着她的手柔声道:“空着肚子先别喝这么多。”她放下杯子,望他一眼,子巽却对茵茵笑道:“你娘还没有你乖呢!”茵茵含着口菊花糕仰头道:“全家里我最乖。”

  山楂子笑了起来,韩母嗔道:“她倒真不害臊。”子离便对山楂子笑道:“不知咱们的有没有茵茵乖?”她娇嗔道:“看你就知道了。”他靠近她亲昵说道:“像我才好呢!我小时候有多招人疼,你去问问娘就知道了。”韩母便道:“面壁罚跪都有你,读书写字时你就不见了。”山楂子就摇着筷子笑道:“好啊,我可知道你的糗事了。”子离不高兴起来:“翻起老黄历来我老吃亏。”

  他沉默一会,接着话又多起来,不停与山楂子调笑,余下的时间便十分热闹。因韩母怕山楂子坐久了不适,便预备撤席了,山楂子笑道:“再坐一会吧,大家说得正高兴呢。”姚氏微笑道:“罢了,你们小俩口还有什么想说的就回屋去说,我们坐了这么久,应该散了。”韩母也道:“是该散了,那丫头也犯困了呢。”却是茵茵眼皮耷拉着靠在子巽怀里。子离笑道:“我看热闹,顾而不忍心叫撤。”络之看着他道:“你还没热闹够?”他方低下头不语。子巽就站起来道:“叫人来收拾吧,不早了。”

  子巽抱着茵茵回了仰桐庐,等她睡着了,就对络之笑道:“我们也早点睡吧。”她剪着烛花将屋子弄亮了点,便问他:“你干吗那么做?”子巽对她做了个手势,他二人就到隔壁厢房,他问她:“你说什么?”她蹙起两道细眉道:“你是故意的——故意做给子离看。”他却冷冷道:“子离子离——子离是你叫的吗?”她转身坐到榻椅上,他走过来道:“他一回来,你就不安分了对吗?这么多年了,你就在等他回来,现在他回来了,却有老婆有孩子,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她对他叫道:“与你无关!”他一把提起她道:“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摔开他的手:“是你逼我的!”他咆哮道:“这么多年都是我在逼你?”她坐下呜呜哭了起来,他指着她道:“你凭什么还是韩府金贵的少奶奶?凭什么在我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凭什么对我发小姐脾气?又凭什么知道我会迁就你成全你?我们两家有多大的愁,你却会在半夜把我弄醒陪你说话,你到底凭的是什么?!”她不敢看他,只哭得更厉害了。子巽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狠道:“说啊——平时你的口才最好了,说起我来一套一套的。今日怎么了?看见子离和家幸福,气得说不出话了?”她知道他在气头上,此刻万万不能和他顶嘴,却扭不过自己的脾气,对着他的脸叫道:“对啊!子离是和家幸福,我却得陪着个虚伪的丈夫做戏,怎么能不生气?!”她叫得气喘吁吁,看着子巽气青了脸,走到墙角又走回来,不觉冷汗都冒了出来。子巽冰冷的手抚在她脸上,她一阵轻颤,他低笑道:“原来我是个虚伪的丈夫。”络之看见他眼里转瞬即逝的沉痛,连忙垂下头,等再抬头时他的眼睛已然冷却:“既然谁也不在乎谁,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他说完就把她扔回榻椅,抬脚往门口走去,走到门槛时又回头道:“明天我叫人来接茵茵。”

  自此后二个多月她都没见过他。这府中人人都会察言观色,主人既然不理,下人如何会示好。她和琉璃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刚进府的那段日子,只那时她还有子离,可如今她一无所有。这日下午她坐在院子里,望着梧桐树,棵棵都绿幽幽的,到了下午便有知了的叫声,她默默想着夏天又到了。

  子离习惯了每日下午练剑,因天气闷热,他便走到湖边阴凉处,忽然间一阵犬吠声,他还未看清楚,占美就朝他扑过来了。他看见占美胖了许多,正含着口水舔他的手,就笑起来:“你倒没忘了我。”络之走过去牵了它,对他道:“你怎么在这?”他指了指身后的长剑,又低头逗着狗。她就道:“我倒想把它还给你,只它如今跟惯了我。”他道:“我原本就是带给你解闷的。”她看他无话可说,就牵了狗要走,谁知他却道:“我哥近日怎么了?”她却反问:“什么怎么了?我如何知道。”他坐到身后的一块大石头上:“除了那年抄家,我没见他如此郁结过。”她马上道:“胡说!他历来就那样。”子离想了会,又对她道:“他一直为难你?”她听到“为难”二字却是一阵刺心,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却愿意对他吐露:“没有——他对我一直很好。”

  子离听了就冷笑起来:“当然——你们的恩恩爱爱谁都瞧得见。”络之咬着下唇道:“你说什么?”他叫道:“你和他恩恩爱爱了这些年,快活吧?如今又何必对我委屈地掉眼泪?”她听了便转身要走,子离追上去,她推开他道:“我没有找你,你也别再缠着我!”他讥道:“果然,做了二少夫人就是不一样,急急地要撇清关系了。”她气道:“我撇清什么?!你都把人带回家了,人人都知道谁是谁的夫人,还用我撇清吗?”他叫道:“是你先不要我的!”她哭道:“所以你就娶了别人?”他转身赌气道:“为什么不娶?她比你好多了。”她接着说:“还带回来刺我的眼?”他摇着她的肩膀:“谁刺谁的眼?你和我哥那么多年了,时时刻刻都刺在我心上!好几次我都想跑回来,哪怕看你一眼也好,可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如今好不容易我和着山楂子都平平静静,你却又跑出来,你——”他的眼睛炽热,呼吸急促,好似要把她吞下去。她怯生道:“你要我怎么做?不来见你吗?那我以后就不见你。”

  子离看着她,许多年的渴望被生生压抑,一旦触及便泛滥成灾。他浑身绷紧了一动不动,络之只当他厌烦自己,便挣扎了要走,他一发觉就立刻抱住她,口里道:“我还是喜欢你——我一见你就知道,我还是喜欢你。”络之楞楞地由他抱了一会,突然哭起来:“子离,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从来没变过。你在西南的日子有多难过,我决不比你好多少。可我能怎么样?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她说到这里却溘然停住,又抽抽搭搭哭起来。子离心里翻江倒海,沉声问她:“当年为何不和我一起走?”她低头不语,这种种原因如何算得清,他苦笑道:“我多问了。”她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一双眼睛依旧怯怯地望着他,子离拿开她的手,突然低头凑过脸去。他越吻越缠绵,络之都喘不过气来,刚想推开他又被他拉回去,他沉吟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回想几年前的夏天,那波动的湖水,幽辟的竹林,都刻着他与她的足迹。他渐渐把持不住,竟伸手要去解她的衣领,络之羞红了脸道:“子离,别这样。”他一手握住她的手,带着怨气道:“为什么老天这么对我?”

  他正要再凑过去,突然后面树丛一阵微晃,络之骇道:“有人!”子离对着那里叫:“谁?出来!”树丛依旧摇晃,葱绿色的灌木倒映得一袭红衣分外耀眼,那些佩环银玲一面清脆得响着,一面给阳光射得发出刺目的光芒。子离楞了好久,方才道:“山楂子。”山楂子却是脸色煞白,她的红衣银饰倒像是浮在周遭的累赘,只是让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脸色雪白的人形,分外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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