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茵茵四岁的时候已给子巽惯得又野又坏,她生得不像她母亲,只眉眼间的神情有一些相似,额头和嘴却像极了她父亲,生起气来就会绷紧了下巴,和子巽固执的样子一模一样。

  韩府众人都知道这位二小姐开罪不起,服侍起来都小心翼翼,即便如此,从她那里吃的苦头还是不少。她无大智大慧,却专会使一些小聪明。丫头里谁和谁斗过嘴,小厮中谁和谁借过银子,她都一清二楚;偏偏让她学自己的名字却半天也教不会。那些街市巷井里的小玩艺儿她拿来就会玩,并且乐此不疲;正经的闺秀手艺她却嗤之以鼻。苏杭进贡的丝绸穿在她身上,她马上知道哪件掺了杂料;一桌鱼虾,她吃一口就知道哪些是活的哪些是死了才煮的。她心情好的时候便和你撒娇;若是有事不顺心了,或是叫她母亲给教训了,她便开始寻底下人的晦气。她最喜欢欺负召阳,在他的鞋里放蟑螂,弄断他新买的钓鱼杆,在他的扎发带抹上糨糊水。后来孙嫂拉着召阳来告状,她就躲在子巽后面和络之顶嘴。

  这些年来络之的性情温柔许多。她很少生气,却也很少有很高兴的时候。她常常一人坐在门廊下,凝视着夕阳慢慢淡去,眼神微带忧郁,于是琉璃便走过去同她说话解闷,她高兴时便说两句,不然就一直沉默地坐着。子巽这两年来却是不来仰桐庐了,二人倒没为什么争执过,只他渐渐不来了,偶尔几次也是为了茵茵。琉璃曾经问络之:“二爷怎么了?我看他倒像不愿见着你似的。”络之便抚着占美的脑袋道:“我怎么知道?”

  这年元宵,茵茵在前面吃了饭回到仰桐庐,络之便给她洗脸换衣服。谁知茵茵突然问道:“为什么奶奶不喜欢我?”络之楞了楞,便道:“你奶奶是不喜欢我。”茵茵蹙着两道细眉道:“为什么?”琉璃一旁道:“那得去问你奶奶。”茵茵撅嘴道:“那么奶奶该很喜欢文姨娘咯,她那么疼大哥哥。”络之随口道是。茵茵不屑道:“文姨娘有什么好的?我就不喜欢她!老在爹面前装模做样!爹一个转身她就想欺负我了。”琉璃笑道:“小祖宗,谁敢欺负你!”络之叮嘱道:“这些话你可不许对别人说。”茵茵笑道:“我说了——我什么都告诉爹的。”她每日都缠着子巽,常常腻在他书房里不肯走,把这日家里琐琐碎碎的小事一件一件报告给他听,说累了就在他怀里睡去。她又对络之笑道:“娘你放心,我说你的都是好话。”琉璃笑问道:“那你说谁的坏话了?”茵茵不以为然道:“我只告诉爹的——怎么能说给你们听。”

  第二日她就起了个大早,由嬷嬷带着到前屋给长辈请安。文抒一见她就笑道:“今日二姑娘不睡懒觉了。”子巽一把抱过她笑道:“昨晚不是说好和我说话的吗?怎么去陪你娘了?”茵茵娇声道:“这么多人等着和你说话,我就去娘那里了。”子巽道:“和你娘说什么呢?”她难得起得早,此刻便犯困,眼皮子耷拉着靠在子巽怀里,也没听他说什么。子巽就抱着她,一边含笑问她几句,茵茵渐渐有了精神,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却说得文不对题。文抒在一旁看了,就对韩幕道:“把你昨天写的字拿来给你爹瞧瞧,让他评评好不好。”韩幕却道:“昨晚我交给师傅了。”文抒便不说话。韩母却听见了,笑问:“是不是幕儿的功课又长进了?”文抒笑道:“哪里,我正觉得教他的师傅不好,想换一个呢。”韩母道:“我看幕儿很好,他才多大,不能逼得太紧。”文抒道:“我哪有逼他?他爹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只怕幕儿还不及他一半呢。”

  这时早饭备好了,大家就聚到偏厅,茵茵一直都是跟着子巽坐的,这会却叫道:“我要坐在奶奶旁边。”子巽便问:“跟爹坐不好吗?”茵茵撅嘴道:“为什么每次都是大哥哥坐在奶奶旁边?我也要坐在那里!”文抒隐隐含笑,韩母有些尴尬,幕儿却站起来道:“妹妹坐到这儿来吧。”文抒气闷,对着幕儿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快坐下,这尊卑顺序哪有随便排的?”茵茵不懂她说什么,只看着她道:“我偏要坐那里!”子巽哄她道:“你让大哥哥坐着岂不好?你看看芳姐姐也随她娘坐呢。”茵茵白眼道:“那我娘又不在这儿。”芳儿笑起来:“罢了,什么大事,妹妹爱坐哪坐哪吧。”子巽看着母亲,韩母还未说话,茵茵早就跑过去爬上椅子,甜甜地叫了声:“奶奶,我给你盛粥。”

  韩母有些无措,子巽却哭笑不得。茵茵在韩母身旁坐了会,大约觉得不及坐在子巽腿上吃饭舒服,又坐回去了。她自己不坐,却也不许别人坐,于是韩母一旁的位子便空着。心满意足之后,她就轮流在自己和子巽碗里夹菜吃,同时还不忘把菜夹给韩母。

  饭后子巽就上朝去了,下午不到申时却回来了,他这些年慢慢减少公务,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一进门便是一阵嬉笑声,子巽看有许多女眷在里面,便想回避。韩母叫道:“是子巽回来了?”他方走进去,原来都是韩母本家的一些亲戚,他一一含笑问好。席间一妇人打量着子巽,笑道:“大夫人真是有福气,二爷居着要职,又一表人才。以前没入京时听人夸赞我还不信,如今亲眼瞧了才信服。”韩母笑道:“我这三个儿子里,是老二生得最好——只这心也最坏。”众人都笑道:“胡说,我看二爷很孝敬。”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刚才那妇人又笑道:“大夫人是有福的,只我看这府里却冷清了些。”韩母亦有此感,叹道:“偏偏老三还在边疆。”那妇人道:“即便三爷回来,也只多一人。若真要一个家热闹些,子孙的哭闹声是少不了的。”子巽只有一子一女,韩子坎留的也是女儿,子离几年前回了郝家婚事,此后赴西南,娶妻之事便耽搁至今。韩母闲时也为子嗣之事忧心,那妇人的话正触了她的心事。妇人又笑道:“我在夫家有个外甥女,模样品行都过得去,只还未说人家;二爷是天朝重臣,却只纳一房妾氏,这说出去都未有人信。我今儿说个媒,也想给你们府添个人热闹些。”

  子巽不以为意。这些年来过府提亲的人一向车载斗量,先时子离还在,众人都冲了他去。子离走后,那些人都赶着给他纳妾了。韩母却略微动心,她见子巽对文抒淡淡的,先前还以为他想着络之,可这两年她冷眼看着,却像是那份喜欢慢慢淡了,于是盘算着再给他寻门好亲事。她便问起人家女儿的生辰并样貌,那妇人见韩母有意,忙细细地与她说了一回,边说边夸赞。韩母十分高兴,想问问子巽,却见子巽早出去了。

  茵茵正伸长了腿坐在桌子上,看着芳儿翻着一桌子绸缎,芳儿笑道:“不愧是苏州来的,都是上选。”茵茵道:“红的那些都是我的。”芳儿已然长大,性情柔和,哪里会和她计较,就微微笑道:“你的就你的,你这个小霸王。”子巽正好走进来,茵茵见了就撒娇道:“爹今日晚了。”他笑道:“爹在前头和人说话呢。”茵茵拿着绸缎问:“就是送这个来的人?”子巽点点头,一会道:“干吗拽着这些布不放?家里没有吗?”茵茵道:“这个好。”他低头一看,就拿了匹鹅黄碎花道:“这个颜色好看。”茵茵却不理:“我只喜欢红的。”子巽道:“那就拿去给你娘吧,你娘穿黄的很好看,上回过年放烟花的时候她就穿过一件,记得吗?”茵茵歪头一想,就笑眯眯道:“对啊,拿去给娘。”她又转头对芳儿吐吐舌头:“黄的也是我的。”

  子巽又抱着茵茵说笑了一回,就点她的小鼻子道:“想不想家里多个人?”她抬头问是谁,子巽道:“多一个姨娘。”她皱眉道:“像文姨娘那样的吗?”子巽点头道:“是啊。”茵茵一扭身道:“不要。”子巽含笑道:“为什么不要?新姨娘一来,你就会多几个弟弟妹妹了。”茵茵大惊,子巽又道:“奶奶一直想要个弟弟,若新姨娘再生个弟弟,奶奶会有多欢喜。”茵茵想了一下,问他:“爹也想要新弟弟吗?”子巽不答,茵茵连忙抱住他道:“爹有个新弟弟就不喜欢我了?”子巽不料她反应如此强烈,连忙哄她道:“怎么会——只是了弟弟,爹就会分点心了。”茵茵叫道:“不行——爹是我一个人的,只能喜欢我。”子巽无奈道:“那可怎么办?奶奶正在前厅和人商量新姨娘过门的事呢。”茵茵一听,连忙从子巽腿上爬下来,气势汹汹地往前厅去了。子巽在后面含笑看着她,对一旁的两妇人道:“跟着小姐,那些人一走就把她带回来——别让老夫人骂她。”

  子巽的婚事让茵茵搞砸后,韩母见到他父女俩就气道:“你再这么惯着她,早晚我们家要出个蛮女!”不过她也未生气多久,二月里她收到一封信,却是子离的任期已到,可以回京了。她连忙去信让他速速回家,子离却又来了封信,却是向她请罪,为的是自己擅做主张,已与一瑶族女子成亲,因其有了身孕,想等孩子生下后再回来。她顿时欢喜得不可自已,忙派了车队去接回来。子巽道:“让弟妹把孩子先生下岂不好,这一路颠簸,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韩母却道:“他住的地方荒郊野外的,他二人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愿自己的孙子让那些蛮子接生;再说接回来才好调养,家里什么都有,连产婆都可随时预备的,一应俱全岂不好?”子巽扭不过她,只好亲自检查了车队,调整了路线,对着曾伯叮咛了好久才让他们去了。

  车队去了一个月,韩母早盼得脖子都长了。三月里子离的车队终于开到了京城,一行浩浩荡荡入了城门。子巽早在城门口等着,他看见子离翻身下马,迈着稳健的步子朝他走来,少时的卤莽已然不见,就微笑道:“真的长大了。”子离已过了哈哈大笑的年纪,如今的笑容却是从容自信的,他对着子巽道:“我回来了,哥。”

  韩母一见了子离就搂着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摸着他的脸一边呜咽道:“终于盼回来了。”子离劝了她好一会,她才止住哭声。子离便带了山楂子上来给她磕头进茶,韩母忙拉起她含笑道:“这茶我喝了,磕头就不必了。”又忙教人扶了去坐。山楂子红了脸,道:“还是先给大家问安吧。”韩母笑道:“对对,我是高兴地糊涂了。”便指了众人与她认识。山楂子取出包裹,韩母指一个她便送一双鞋。文抒笑道:“妹妹的手真巧,这花样真精致。”子离道:“这是他们瑶族的风俗,规矩是要送夫家每人一双鞋的,上面的花样还有讲究,她知道要回来,熬着夜绣了好久呢。”韩母看到自己的那双上绣着葱绿的青松,便笑问:“这有什么讲究?”山楂子笑道:“青松便是老如松柏,这是送给公婆的。”她说到此处脸一红,又对文抒道:“姐姐们的是各式鲜花,意思是貌美如花。”她绣与姚氏一支杏花,文抒的却是一支芙蓉,她手上还握着一双鞋,便笑道:“我多绣了一双。”子巽含笑道:“没有,络之她没来,等明天你再给她。”他看那双鞋上绣的是水仙,就笑道:“她一定很喜欢。”

  山楂子回头对子离一笑,子离走过来对她道:“累了吧,坐下再说吧。”芳儿早跑来和子离说话,幕儿也站在一旁听他问话。子离看见子巽身旁还站了个小姑娘,就含笑问:“这是茵茵吧?”说着就过去抱起她。茵茵看了他会,就叫道:“三叔叔身上臭臭的,可以去洗澡了。”韩母立刻喝道:“茵茵,不许你对三叔叔乱说话。”又看着子巽道:“你就不能教教她!?”子离却呵呵笑道:“不妨,等三叔叔洗干净了,一定好好抱抱你。”茵茵又看着山楂子笑道:“三婶怎么不给我也做双鞋?”山楂子忙道:“今晚我就做。”茵茵道:“我还没想好要什么花样,等问过了爹以后再告诉你吧。”子巽拉开茵茵道:“你成天赤着脚跑来跑去,要鞋做什么?三婶要好好休息,你可不许去烦她。”茵茵这才作罢,又对山楂子俏俏一笑,子巽知道她心里喜欢山楂子才会生事,就抱着她坐到一边去了。

  子离看见他们父女之间言语亲昵,茵茵更是对子巽的话言听计从,就看向山楂子道:“我陪你回房吧——早想让你看看我的家。”韩母也道:“你们奔波了一个月,快去休息吧。屋子都腾出来打扫干净了,你们看看缺什么,我明儿再叫人去买。”她原本对山楂子还有疑虑,因她是异族女子,家里又无爵无官,她只顾着子离委屈;如今看她甜美可爱,倒也心中欢喜。她感觉子离纳妾的可能不大,便索性按正室的礼节对待,山楂子原不是作态之人,更不会对下人拿大,几天下来就和韩府之人相处和睦。

  子离到京的第二日便去面圣,路上子巽对他道:“你在西南做得很好,我看皇上可能会让你接管禁军。”子离道:“禁军和边疆的军队很不一样呢,若真是这样的话我还有许多地方要请教人。”子巽笑道:“你心里已有了主张那就好。以后朝廷上的许多事你都要请教别人,可请教是一回事,自己心里也要有主意。”子离笑道:“我才回来,你就教训我了。”一会又道:“我不用请教别人,光有你就够了。”子巽道:“我又不能陪你一辈子。以后不止朝廷,家里的事你也要多担待。”子离笑道:“怎么都是我?你去哪里?怎么说得交代后事一样?”子巽笑道:“这话要给娘听见了,她一定捶死你。”二人又走了一会,子离终于启齿道:“络之——她还好吧?”子巽道:“你可以去看看她。”子离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问问——我想娘她——”子巽接道:“她在这个家里难处,这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去带她离开。”子离一惊,看着他。子巽微笑道:“希望她会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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